斗转星移,碾子和石磨的时代一去而不复返,而这一刻似乎只有一瞬之间,又好像过去了百年千年。
人过中年之后,就格外地想家,这里所说的家,大都指出生地。孙犁先生晚年写过一首诗:“梦中每迷还乡路,欲知晚途念桑梓。”可见思念故土之情,人人是一样的。其实,辗转细想,想家,想家里些什么呢?无非芝麻茄子大的陈年旧事。譬如说:童年的玩伴,七大爷家的那片果林,东邻家的小芳,村西畔那湾溪水,老家的旧宅,旧宅中的弯脖子枣树,奶奶身子里侧的那盘土炕……
这些我都常想,除此之外,我还想念家乡村子里的碾子和石磨。
我们家人口多,姐妹兄弟7个,人多嘴多,吃饭就多,自然与碾子和磨打交道最多。记事开始,认识最早的大概就是碾子和石磨了。那个时候,隔三岔五,不是推碾就是转磨。在我们老家,村村寨寨都有几盘碾子和十几盘磨。碾子是集体的,大家公用,石磨却是自家的。凡是集体的东西,就得挨号排队,碾少人多,一个村子多则上千人,少则二三百,今天东家碾米,明儿西家轧面,所以推碾必须抢早待晚,事先挨号,也就是说排队。小时候乡下穷,但人心不浮,不像现在挨号加楔或一窝蜂乱哄。小时候家里碾米,我母亲都是大清早的先差我去看碾,那意思就是看看有没有空碾,我抱了笤帚半睡半醒地橐橐而去,看看没人推碾,就把笤帚往碾盘上一搁,紧着回家报信,然后娘或姐带着我取了粮食去推。这个阶段无论时间或短或长,都没有人抢碾,别人家来推碾子,一般瞧见碾盘上撂了笤帚,就明白早有人家占碾了,便知趣地回家,或者也把一把笤帚或一簸箕粮食,搁在碾道一边,表示有人来“挨碾”了。小时候,我常干这事。挨碾,我挺高兴,挨一天我也不烦,挨上号后你可以跑到别的地方去玩,轮上你了,自然有人喊你。推碾,推个没完,又累又饿,我心里烦烦的。我母亲每次一喊我看碾或等碾,我先是高兴后就头疼,时常装肚子难受。但现在却格外地怀念等碾推碾的那些日子来了。真是,人就这么奇怪。
农村的碾子,一般以生产队划分,一队一碾,或一队两碾不等。通常情况下,“各进各家门”,“井水不犯河水”,但也有例外,应急了或邻近的,也常去“串门”。但无论何种情况,很少因推碾打吵子的。说起碾子,当今农村大概早已绝迹了。前些年我在乡下驻队,特别注意了一下,没有找到一盘碾子,只是在偏僻的一个小庄,发现了一个废弃的碾盘,我在空场上蹲下来,细究了很久,才依稀辨认出昔日碾道的模糊轮廓。而今,大抵连那漫漶的轮廓也不曾有了吧?!
乡下的碾子由碾盘与碾砣两部分组成:碾盘有大如圆桌,光滑平整;碾砣样子像个大碌碡,平滑滚圆,全部由石头精制而成。我曾不止一次地想,不知这碾盘碾砣何人所造,经过了怎样的悉心打磨?也不知世代村人们碾过了多少石米面?这碾盘碾砣这样的光滑明净,似可鉴人!推碾子,很简单,一般两个人即可,碾砣上一般长年缚着两根棍——称为“碾棍”,农村就是再穷,穷的没得烧的,碾盘上的碾棍从来不会丢弃。两个人一前一后抱着碾棍推碾子,其中一个人负责拿着笤帚“扫碾”,一圈一圈来来回回旋转的“圈”叫“碾道”。碾米面的时候,先用笤帚扫碾,再把黍物分期分批碾盘上一倒,推动碾砣来来回回滚碾,一段时间后再用罗筛,再碾、再筛,直至碾净碾细。
石磨通常大家庭人家都有,大概大家人口多吃粮多,不设石磨供不上米面吃。石磨也分两部分组成,一般有两个圆形石盘做成,最底层的石盘大两圈,相当于碾盘,乡人称其“磨盘”;上层的石盘小两圈,称为“磨起”,磨起又分上下三层,紧靠磨盘的磨起是固定的,中间的磨起可以一圈圈转动,它不像碾砣那样往前滚动,而是水平转动。最上层的磨起很薄,也叫“压沿磨起”,有一砖头厚薄。三层磨起中间上下对称通连着大人拳头粗细的圆孔——称“磨眼”,粮食倒入压沿磨起,经由此孔缓缓流入石磨,经二层磨起与底层固定磨起绞合处的石槽翻来覆去的磨合粉碎,一点一点磨碾到大石磨盘上去。磨面的时候,事先在磨眼粮食堆上插两根细杆——通常用筷子抑或是秫秸,称为“磨稠”,用途是调节粮食流量速度和米面磨得粗细均匀。推石磨与推碾子大同小异,只是磨沉,人不能少了,至少要三个人以上,要是小孩子们推,七个八个也不为多。我小的时候推磨子是常有的事,大约一直推到上了高中,农村才开始时兴电磨。在我还不大记事的时候——这自然是挨肩的哥姐们后来讲给我听的了,我大姐那时还没嫁娶,我母亲一早一晚把六个孩子喊道磨道里站成一排,布置完磨面的任务,我大姐“跨”地一声出列,再重复安排我母亲交代的任务,俨然是一个“生产队长”,每次都这个样子,时间长了,哥姐们私下里给她起了个外号——“砸二顿子”。多少年以后,我们姐妹兄弟都进了城里,有一夜喝酒叙起家常,提说起这段往事,哥姐妹又一齐喊她“砸二顿子”,我大姐笑着、笑着,陡然间眼角冒出了两道火辣辣热泪……
我记事开始,我家就有一盘石磨在西院,推磨不分早晚、晌乏,早晨被我母亲推醒,晨星未退,夜晚披星戴月,一盏煤油灯隔窗立了,后来改作马提灯,往旁边草棚角上一挂,大柳树底下,我们五六个姐弟,怀抱了磨棍,嗡嗡,嗡嗡,一圈一圈,一遭一遭,像蒙了脸的瞎驴转个不停。我时常于半睡不醒中跟着熬夜,时时困乏之极,转着磨就睡,大一点肩负责任的哥姐们感到石磨沉了,喊我们又不听,推着推着,就猛地用肚子一腆,一下子把我等“搡”醒、吓醒。我最不想推磨子了,推磨子我最喜欢星期天了,那样可以招来小孩子们帮我推,我们可以边推磨子边讲故事,也不觉累,也不觉时间长短,且很有趣味。当然,也不能白推,我母亲会热情招待孩子们在我家吃饭,我呢,有很多小人书,推过磨子的小孩子可以尽情地翻阅。
……
斗转星移,碾子和石磨的时代一去而不复返,而这一刻似乎只有一瞬之间,又好像过去了百年千年。一个时代的开始与终结,注定是历史进程中的必然,原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只是经过那个时代的人,上了年岁之后,心头时时泛起往昔场景,竟有些怜怜惜惜。
学问勤中得,萤窗万卷书。三冬今足用,谁笑腹空虚?
——《神童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