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青打开了开关。她知道这一天的来临几乎是必然的。她知道她将闻到那股气息,等候它们布满房间,一寸一寸进入她的体肤。她曾无数次想象过这一刻的来临。刚刚在灶边闻到时,突然觉得胃部一阵痉挛。那一刻,她有点害怕。
但短暂的忍受比这十年的忍受和以后无数个日夜的煎熬应该容易些。小海正坐在她身边,让硬币滚来滚去,他对于硬币的执着似乎明显胜过了对她的依恋。他对圆的东西有超乎寻常的热情。他显然已经忘记了刚才在车上固执的坚持与哭泣。从此不必再按刘校长所说的,当他的刻板行为来临时,设好闹钟,几分钟后让他停下来,把其他事情填充到他的时间中去。他今天可以尽情享受这种旋转,一直到把手停下来,永远地结束这场游戏。
看到他沉醉于自己的游戏,张小青还是泪流满面。命运和她开的玩笑,真的是太大了,并且好像没有收手停下来的意思。
今天,母亲生病了。张小青提早下了班,坐着公交车,去接他,想在前一站下车去买菜。
“小海,我们下车了。妈妈去买菜。”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快下车,听话。”
她去拉他,他开始“啊啊”地尖叫着。他的叫声把公交车上所有的目光吸引了过来。
“小海,车上的叔叔阿姨都等着呢,听话,我们下车。”
他似乎是粘在椅子上了,她设法让他站起来,拉他,又担心他发脾气,攻击别人,不敢用太大的力气。她害怕儿子在这么多人面前,把她多年隐藏的伤口生生撕开。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不寒而栗。
“你们到底下不下车?”司机开始不耐烦了。
“下的,下的。师傅,我们马上下。”
王海在她的拉扯下,开始尖叫起来。
“有毛病的孩子还带出来坐公交车!”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急了。
“是的,看样子不太正常,发作了,伤到我们怎么办?”乘客们在等待中开始表达不满。
冰凉的潮水吞吐了她十年,几乎要把她淹没了,但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众目睽睽。车上的一些人即使没有说话,送给她的,也只是一阵阵白眼。她生下这样的孩子,是她的错误和耻辱。如果要求得到别人理解,除非是他们也和她一样,有一个患自闭症的孩子——这是一个刻薄的想法,但她只能这样想。在达敏学校,不会有这样的责难。老师们作为正常人默默地教育着一些残疾孩子,好像他们是普通孩子。很可惜,出了校门,她和孩子所面对的就变得完全不一样。
但他不可能在学校待一辈子。
“师傅,我们不下了。我们下一站下车,下一站一定下。”她几乎已经在哀求了。
到家门口的那站,他竟然顺从地下车了。这是典型的刻板行为,每天外婆总是直接带他到家门口下车。所以提早一站下车,是对他往昔程序的冲击,是他所不能忍受的。在这个多变的世界里,他却不能容忍一丝一毫的改变。如果有一天让他自己乘车,司机忘记按报站按钮,或者自动语音识别系统突然故障,会怎么办?对于普通人来说,这样的事再寻常不过,但对一个自闭症患者则意味着这个世界不再是他所能接受的那个世界。这个想法,足以让她对未来绝望。在与人生的赌局中,因为有了他,她满盘皆输。这一站路有多漫长,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哭出来。
老伤疤被重新揭开,变成她的新伤疤。新的痛苦再次来临,让多年累积的痛苦被一一唤醒,纷至沓来。
王海降临到这个世界已经十年。每当别人问起孩子在哪里读书,张小青总是回答:在区中心小学读书。
她不愿让亲戚朋友知道她有一个智障孩子。为了圆这个谎,十年里,她搬了三次家。
没有一个客人在家里见过她的孩子。当客人来家里拜访时,他们已经有了一套十分完善的转移计划。让孩子提早十分钟离开家,张小青带着客人从北门进,王海的外婆带着孩子从南门出。这样就不会有碰面的机会。
亲戚朋友结婚,总是一再叮嘱她把孩子带去。推辞不过,他们把他带到举行婚宴的酒店。外婆跟着他们一起去。到了酒店,外婆不上去,在大堂里等着。他们一家三口上楼。他们会给王海十分钟的时间。这十分钟里,他们设计的方案是让他喝一杯饮料,和每一个桌上的宾客干杯。平时不给小海喝饮料,这杯饮料一定能让他在十分钟内保持住愉悦的情绪,他喜欢甜的食物,喜欢杯子与杯子相碰时“叮叮”作响的声音,这能让他很好地完成干杯的任务。他清秀的外表总是能让宾客啧啧称赞。他自顾自地微笑,反而让他看上去显得腼腆,好像受人夸奖是一件羞惭的事情。十分钟后,外婆就打电话来,说要接走孩子,赶着上培训班。她像一个戏剧家一样做这个天衣无缝的安排,而他们的表演那么逼真,她有时甚至真的以为,那个举杯的孩子会突然转过头来开口说:妈妈,我这十年是和你开个玩笑哪,现在我的玩笑结束了。我好了。
她也常常在梦中遇见这一幕。在突然要欣喜得笑出声来时,就醒了。包围她的黑夜,和往日一模一样。而这时候,梦里的微笑没有任何转折和过渡,就变成了满眼的泪水。因为哭的次数多了,有时候,她甚至忘记了黑夜中那冰冷而熟悉的眼泪是她的。
单位里,女同事们在办公室里最喜欢谈论的就是孩子。比丈夫,比孩子,是女人永远的话题,仿佛她们能从明争暗比中获得源源不绝的乐趣和激情。她在旁边做听众,听着听着就忍不住流眼泪,一流眼泪就只能往外跑,一边跑一边说:“啊,我胃疼死了,疼死了,我要到厕所里去吐一下。”
厕所将成为庇护她的安全地,她偷偷躲在门里哭,忍住了声音捂着自己的嘴哭,一次次冲水掩盖她吸鼻子的声音,她甚至能感觉到肺部因为忍耐而产生的疼痛,这疼痛和下水道散发的秽污之气夹杂在一起,好像囊括了她所面临的生活,让她痛不欲生。但她的哭不能让别人听到,她要等完全平静后,走回办公室,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这一天回家后,她照例会趴在床上把忍了一天的情绪爆发出来,像从前一样哭得撕心裂肺。丈夫就陷在沙发里,一根一根地抽烟,烟灰掉了一地。
有一天,当她正在哭泣时,母亲在旁边陪着抹眼泪又嘀咕:“我们只做好事,做了那么多好事,还要给我们这样的孩子,那一定是我们上辈子没做好人,这辈子来报应。”
张小青哭得更厉害了。
老母亲突然扑在她身上,说:“我把他带走吧。”
“带到哪里去?外星球吗?”
“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乡下。我活着,天天照顾他,我死了,把他一个棺材装去。你们俩重新开始好好生活,再生个健康的孩子。”
她没有回答,有多少次了,她就想着,如果没有他,她的生活会怎么样。她的生活一定不会是这样。现实是一场噩梦,并且无法醒来。
母亲把她的沉默当成了肯定,真正有了归隐山林、自生自灭之意。她开始打电话联络一个住在老家山村的远房亲戚,找那里的住处。
几天后,母亲说:“都安排好了。老家姑婆的女儿答应租房子给我们住……”
“如果你没有了,儿子也没有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听到整个房间都是自己的呜咽声,像一辆救护车哀伤急迫的叫声。
她留下他,是绝路,失去他,是绝望。
她闻到了煤气的味道。她回想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他长得那么白净、清秀,眼睛长得大,丹凤眼,像她;鼻梁长得笔挺,像他爸,上天送她一个安琪儿,她觉得太幸运了,在手术台上时就忍不住笑出声来。但三岁时,他的种种异样,他最终被确诊为自闭症,她到处寻医问药。他越长大,面临的问题越多。他甚至不如普通的智障孩子,那些孩子会有基本的表达,而他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想法,他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来都不会用嘴说出来。她了解他的唯一方法,就是不停地观察与猜测。有时他一觉噩梦醒来,就尖叫,有时候,水滴到他,也尖叫,在马路上听到汽车喇叭声,依然尖叫。她买来鸡蛋给他补身体,他却一个个把它们扔碎,一边扔一边笑。七岁时,他和另一个孩子一起玩,从身后抱住对方,把对方摔倒在地。她知道这是他在表达对同伴的喜欢,他平时不喜欢别人抱他。但那个孩子接收的信号却并不是如此,等张小青远远看见两个孩子在一起玩闹,就急着跑过来劝解时,那个孩子已经把王海打倒在地,他脸上挂着血痕,却还躺在地上笑,他以为同伴也用特有的方式表达对他的喜欢。张小青能做的只有在她无数的哭泣中再加上一场。越来越多的人看出苗头,察觉她的孩子与一般的孩子似乎不一样。她第二次搬家,离开了这个小区。
只有当他能顺利睡着时,才是宁静的。她注视着每次好不容易才哄睡着的他,总觉得她与他咫尺天涯,他每天都在她的身边,却又好像和她不在一个世界。她如愿成了母亲,但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成为这样一个孩子的母亲。她试过无数方法,当所有方法都试遍却没能奏效时,她梦想着医药界能发明出一种特效药,让她的孩子服下一粒,一觉醒来,就能变得和普通人一样。但每次捕风捉影、道听途说的消息到最后都被证明是假的。看样子,她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如果整个社会是一个大达敏学校,那该多好,她不必担心小海坐的公交车回不了家,站牌变动会有通知,司机会反复检查车上的每一个细节,他会像老师一样,知道车上除了普通人,还有盲人、聋哑人、癫痫患者,也有自闭症人;她也不必害怕那些异样的眼光会投向尖叫的小海,所有人会明白那只是他无法遵守人们共同的情绪表达规则,找不到更好的情绪表达的方式,他们会和老师一样明白王海内心的挫折——他们会明白,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人,都像自己一样能自主表达情绪;她不用焦虑她死后,他会无人照应,会有一个公益机构,一个像达敏学校一样的机构会对优胜劣汰的动物法则深表怀疑,用人道和秩序照顾一个弱者的余生。
很可惜,目前还不是。她没有这样的忍耐心等到那一天,生活像一块磨刀石,她的意志已被消磨殆尽。
她曾经对刘校长说过,等我死的那刻,我都闭不上眼,因为我还有一个得自闭症的孩子留在这个世界上。我怎么能放心地死去?
好吧,现在,她把他一起带走,不留他独自在人间受苦。房间里慢慢扩张的气息会结束这一切——这或许是她和孩子最好的收梢……
2003年6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