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多前,田娟收下了陆建设递过来的纸条,第二天他似乎是放心地离开了。明亮来上学时,田娟很小心地避免使用与父亲相关的词语,不想触动他的伤痕。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睁大眼睛,惊恐地问:“爸爸变灰了?变灰了!”
“爸爸变成一朵云,在天上看着你,只是云说的话,人类听不懂。但他一直看着你呢,知道明亮会自己系鞋带,很开心呢!”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理解。那永恒的云,永不会消失殆尽的云朵能不能化身为父亲,默默地替陆建设代言他未尽的牵挂?
明亮仿佛更加依恋她。她走到哪里,他跟到哪里。她下了班去买菜,他也坐在车子后座上,十五岁的小伙子已经很沉了,那辆自行车和她一样,用力时,浑身骨头都会咯吱咯吱响。她带着他,日渐吃力。但他坐在车后座上的笑声,会消解她的疲乏。可以想象他此刻的笑容还像七岁时她第一次见到时那样,一只微笑又顶着瘢疤的青苹果,没有压进一丝成熟的气息。一个已进入青春期的孩子,笑得像个刚上学的孩子,在别人眼里,一定是滑稽的。但她却觉得那笑容的花朵一层层拨开了,都是一尘不染的花瓣。
她去逛菜场,他跟在她后面,他最喜欢吃苹果,她自己舍不得吃,却买了给他吃。女儿放学正好碰到,醋意丛生,向她撒娇:“你都舍不得给我买一只。”她有点愧疚,离异后,她从普通中学转到达敏学校,一个人带着女儿,一分钱掰成两半用。她说:“明亮这么可怜,一个苹果能让明亮吃到父爱和母爱的味道,这只苹果,就不是一般的苹果。你觉得妈妈买得值吗?”
奶奶生病了,照顾不过来,把明亮托管在田娟家里时,女儿就把最好的菜夹给他,问她:“妈妈,不知道他能不能吃出姐姐谦让的味道?”
从学校到明亮家,要经过一家修鞋铺。
鞋子坏了,她就拿到他的店里,喊一声:“师傅,鞋子坏了,明天我再来拿。”然后匆匆带着他离开。今天早上,她刚要骑上车,赶着去上班,明亮也像以往那样,半大小伙子呵呵笑着,坐在车后座上。
忽然听鞋匠说:“眼看他一点点长大了,你带他很不容易吧?”
“还行吧,习惯了。再过两年,他就毕业了。”
“风里来雨里去,我每天坐在这里,看你基本上一天不落,都没办法请个假吧?”
“是的。他要上学。”
“他爸爸呢?”
“过了。”
“那你一个人带这样的孩子真不容易。”
“啊?你弄错了!他不是我的儿子。”
“不是你儿子?是你兄弟姐妹的孩子?”
“他是我的学生。我是达敏学校的老师。”
鞋匠愣在那里好一会儿,说:“真是罪过啊。谁能想到你不是他的妈妈呢?我们街坊都觉得你们母子怪可怜的。天下哪有这么好的老师啊!这么多年,哎呀,就是做妈妈也没这么尽心,天天上学放学的。”
明亮突然从车后座跳下来,把头凑到鞋匠的脸边,拉住他的领子。她知道那是发怒的前兆。她拉住了他的手,说,不可以。他才顺从地让她攥着手,不再有进一步的举动。
“你说——田老师——干吗?干吗?田老师就是——妈妈!甜——妈!”
他说得急了,把一个句子说成了两个字。田娟料想不到,他竟会有这样的表达。她笑了,当她觉得命运额外赐给她一个孩子时,也许明亮也在想,命运额外赐给了他一个妈妈。连鞋匠也笑了,说:“你看这傻孩子,心里也明白得很哪!老师,你以后来修鞋,我不收钱!我替孩子的爹妈谢谢您!”
她这个临时妈妈一眨眼已经当了三年多。陆建设去世后不久,明亮的母亲突然从家里出走,八十多岁的奶奶满大街贴寻人启事,一天天过去了,如石沉大海。明亮跟着奶奶贴,贴一张,喊一声“妈妈”。
但那纸上的妈妈听不到,明亮或许已经是个孤儿了。
田娟一步步教会了他如何吃饭、洗脸、扣扣子。她很赞同刘佳芬的改革,如果连生活都不会自理,学习加减乘除又有什么意义?田娟希望有一天,他不用牵着她的手,能安全地从公交车上下来,能穿过马路,找到来学校的路,或者顺利回到家。刘校长总是比她想在前面,为了还原真实的社会生活场景,她在学校里设了模拟超市、邮局和公用电话;为了教学生吃饭,每天中午的饭菜搬进了各个教室,要求老师们一边自己吃饭一边教不会吃饭的孩子吃;为了让孩子们学会过马路,她在学校跑道上和老师们一起动手画了斑马线,做好模拟的红绿灯。
“红灯亮,停一停;绿灯亮,向前行。”田娟大声念,教孩子们看颜色。李华在那里换灯的颜色,来表示交通信号转换。孩子们跟着她一起念:“红灯亮,停一停;绿灯亮,向前行。”
看着纸质信号灯,明亮蹒跚着走过去了,一年级患自闭症的王海口中念叨着“红灯亮,停一停;绿灯亮,向前行”,也顺利走过了斑马线。孩子们大约花了一星期就学会了在学校里模拟过马路。
他们好像在和她一起做一个幻想游戏,并在想象中得到了成果。在课本中,孩子们花一个学期也理解不了“红灯停,绿灯行”,在他们的模拟课程中只花了几天,就理解了。
“既然学会了,下次带孩子们找到回学校的路。我和你一起去。”这是刘校长给她的一个考题。
她不得不佩服刘佳芬。田娟总是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女校长刚刚从聋哑学校调到这所培智学校,开学第一天,她站在窗台边,穿一袭黑裙,注视着校园,表情严肃,目光坚定,像一朵黑玫瑰。当她转过头来,看见田娟时,却突然笑了,大声地叫她“田老师”。刘佳芬做好了预习工作,知道她的名字,这个做派倒似邻家大姐。田娟渐渐发现在她身上并存着两个不同的角色,一个果敢,一个温婉;一个是雷厉风行的女改革家,一个是柔情如水的母亲。
今天天气晴朗,正逢初夏,孩子们身上穿的衣服少,会灵活些。他们难得走出校门,手拉手走到路上时,整条路上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路上总是有人停下脚步来,好奇地盯着看。
“他们的目光像正在参观动物园。”
“你不要管他们,只管自己走路。”刘佳芬对她说。
田娟和孩子们在斑马线上站定,“大家看看现在是什么灯?”“绿灯。”“怎么办?”“绿灯亮,向前行。”
明亮走了过去,走到一半时,绿灯成了红灯,他停了下来,站在马路中央。
汽车在他面前停下来,紧接着,一辆跟着一辆,堵在了一起。有司机探出头来骂,你白痴啊,站在马路中间。
明亮对他笑笑。每次别人喊他白痴,他都笑。一些司机按着喇叭,径直从他身后穿过去了。他站在马路中央,好像在犹豫,是走过去还是走回来。
刘佳芬穿过呼啸的车子,穿过震耳欲聋的喇叭声,走到马路中央,把他领回来。
站在对面的交警赶过来,打着停止手势,进行临时交通管制。
“我们还是想得过于简单了。再完美的模拟也不能代替真实的场景。我们省略了来往的汽车、行人,省略了有可能走到一半,绿灯变红灯,省略了汽车的噪音、行人的说话声音,甚至连红绿灯变换的节奏和方式也是不一样的。”刘佳芬和她一起把喧闹的队伍平息下来,往学校走。
“是的,不可能模拟得一模一样。”田娟回答说。
“孩子们的迁移能力特别弱。我们不可能保护他们一辈子,也不是每一处斑马线上都站着一个交警。你看,他脸上都是汗,手心也湿透了。”
“我知道,您肯定又会想出其他办法的。”
“我听说你们班的同学都叫你田妈,听起来好像甜妈,这个名字很好听。”
“你知道吗?那是明亮的发明。”
“哈,谁都不知道他心里有多少奇思妙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