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日,是孩子们从暑假重返学校的日子。
安静了两个月的校园,像遇到五月的葵花园,一下子争艳怒放,熙熙攘攘起来。
去各个教室查看情况,是刘佳芬在第一天的惯例。孩子们在向日葵跑道上追逐嬉戏,在球场上较量技艺,这么大的日头也无法阻止他们重叙被暑假暂时隔绝的友谊。走过职高班教室门口,两个大男孩正手拉着手躺在地板上,大笑着不知道在聊些什么,像两个久别重逢又互相依恋的“大”字。来自不同的身体却牵在一起的一双手,让他们又在一瞬间变成了没长大的孩子。在每个班级,都有几个孩子在跟着老师紧张排练,唱歌,跳舞,吹笛子,等着在开学式的舞台上大显身手。
但刘佳芬知道,一年级的教室里不会有笑声。姚望主动要求去做一年级的班主任——那是老师们最害怕的班级,一年级的孩子才刚刚拉坯,像一个小瓷碗,还要历经印坯、晒坯、刻花、施釉等一道道工序,千锤百炼,精雕细刻,最折磨人,她说:“我家小京三岁了,我想让他从小接触我的学生,和他们一起长大。等他长大了,他能理解和自己不一样的人,把他们当作和自己一样的人。”
刘佳芬同意了她的要求,姚望的班级迎来了九个孩子,智力障碍的孩子程度比往年都要重,越来越多轻度智障的孩子去了普通学校随班就读,而选择来达敏就读的,几乎都是重度的孩子。
刘佳芬走向一年级教室,去班级欢迎新生,她以为会像以往一样遇到尖叫哭泣的场景。可是,眼前的九个孩子让她感到十分惊讶。
一个孩子在玩唾沫,一个在转圈圈,还有一个在啃自己的手指,另一个嘴里发出“嘭嘭”的声音,一直这样叫着,不肯停下来。其他孩子要么趴在桌上,要么躺在地上。
除了那“嘭嘭”的声音,整个教室竟出奇地安静。那一个个安静得出奇的孩子,大多是自闭症孩子。
“刘校长,别的孩子不用教,天生就会嚼东西,但我们奇奇连怎么咀嚼都不知道。吃饭一口吞,饼干也不嚼,只要是到了嘴里的东西,就直接往下吞。你说他长着牙有什么用?我没办法,只能狠了心,把大块青瓜塞到他的嘴里,一开始,他也吞下去。我反复教,他被噎得翻白眼,才慢慢开始学怎么咀嚼,别人天生会的事情,他却每件事情都要教,教啊教,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尽头……”奇奇的母亲说。
奇奇长着一张方方正正的脸,眼睛特别大,黑得像煤,圆嘟嘟的脸,白得像玉,和王海一样,又是一个模样俊俏的孩子。他不停甩着手,隔会儿往手上吐一口唾沫,然后再甩,再吐唾沫。刘佳芬走到他面前,他看了她一眼,视线马上绕过了她,继续看着远方,甩手,吐唾沫。
她对他说:“奇奇,我是刘老师……”
她知道他琴弦般的小耳朵已经把她的声音过滤掉了,他坚定的目光现在只属于远方。
他的第一次出现和王海如出一辙,刘佳芬无法忘记王海的母亲张小青的眼睛,一双从未露出过笑意的眼睛在向她提问:
“刘校长,如果有一台碾碎机把我碾碎,碾碎后的粉末可以铺成路,让我的孩子今后可以有尊严和安全地活着,我会毫不犹豫地跳下去。”
刘佳芬知道,父母铺不出这样的路,老师也不行,这需要很多人,需要全社会的帮助。从达敏学校毕业后他们如何度过余下的人生,是刘佳芬苦苦思索的问题。
张浩在宁波778创业资源中心和三位有公益梦想的年轻人,共同创办的一家烘焙工厂找到了工作,这是一家NPO企业刘佳芬曾经梦想过有人开办这样的企业,让它成为庇护智障孩子的家园。她以为那样的想法离实现还很远,没想到现在就开在了家门口,顾客们络绎不绝。
在高雄,有一个喜憨儿基金会,这个基金会不用于救济,而用来让智障青年融入社会,自力更生。创业者是一个有重度脑性麻痹女儿的家庭。当刘佳芬在1997年走入达敏学校时,这个基金会成立了第一家烘焙店。爱心面包,在全岛卖出了名气。后来基金会又开了面食店,面食店为智障青年量身定制了操作程序。厨房里使用的是定时煮面机,煮面程序完全标准化,智障青年能够自主操作。为了确保喜憨儿在上餐时不被烫伤,餐厅采取汤面分离的措施——客人如果点的是汤面,他会看到面条单独放在盘子里,热汤却放在保温壶里,客人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把汤倒入盘中。智障青年游刃有余地在餐厅里完成倒水、点餐、烹饪、装盘、送餐、收盘、洗碗等一系列全程服务工作。喜憨儿基金会还成立了为智障人士寻找欢乐的喜憨农场、乐团、剧团、儿童军团,等他们老得无法再工作,可以住到喜憨儿天鹅堡。喜憨儿成为岛内社会福利组织产业化经营的成功典范。
刘佳芬记得喜憨儿基金会宗旨中的一句话——我们会一直努力,直到所有喜憨儿梦想实现的那一天。这也是刘佳芬的梦想——终身教育,终身关怀。
她佩服现在的年轻人,难念的生意经里怀揣着一颗难得的公益心。张浩工作的这家烘焙店,有六个特殊的员工,都是达敏学校毕业的孩子。六个智障青年,拜了六个面点师做师傅,他们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学习搅拌、正型、烘烤和包装。张浩戴着口罩和高高的面点师帽子,露出一对弯弯的小眼睛微笑着,他忙碌的手指一定记得当初贴手工花时的漫长过程,记得用指挥棒和音符们对话时的愉悦,现在他的手心里一个个旋转着的是一种叫“核桃雪球”的糕点,他又粗又短的小手把它们搓圆,放到模子里。
下班时,他会带上好吃的糕点,和秀秀一起品尝。
“那多出来的一条染色体让他们心心相印。”李也悠说,“但我还是苦恼,他们俩真的结婚了,怎么办?那时,老师和我说他俩的事情时,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难过,但钟月老师说让他们一起上学放学,一来有照应,二来也可避免更严重的事情,这样的孩子拦是拦不住的,只能顺其自然,只是我们得多看着他们一点。”
王海还在寻找工作的道路上,刘佳芬像张小青一样,希望有一天,整个社会能真正了解自闭症人,他们虽然没有正常的交际能力,但做事可靠,一丝不苟,有严格的时间观念。虽然在中国内地,还没有一例自闭症人真正走进社会,但刘佳芬还是抱着这样的梦想,会有工作单位发现他们的优点,找到方法控制他们的情绪,为他们开辟工作的场所,让他们能真正融入地球人的生活。明亮和柳莹一样,还在工疗站,俞成吉的五金店生意渐渐热了起来,当刘佳芬还在为所有职高班孩子的就业奔走时,他开始创业了。电视台用镜头追逐着他,据说成吉是中国第一个自主创业的智障青年。
俞成吉创业的第一笔资金来自于梦想合唱团宁波队募集的公益基金。一年前的今天,歌手吴克羣带着关于梦想合唱团的消息来到了学校。
宁波组成了一支由电梯维修工、吊车工人、音乐学院学生组成的合唱队,他们要跟随吴克羣一起走上中央电视台,为智障青少年就业培训计划募集公益基金。这笔钱将用于帮助达敏学校实现“创建恒爱家园”的公益梦想,帮助学生就业。
陈怡参加梦想合唱团宁波站海选,带上了成吉。成吉扮演父亲,陈怡扮演母亲,另一个女孩扮演女儿,这样就有了达敏学校新的“吉祥三宝”。以前,那个女儿是晓雅扮的。但她正生着病,只能找另一个在学校的女孩子替她。
世界上有5651种语言,但音乐却把人类连成一个整体。歌声也让这个小小的团体紧密地联结在了一起。
“怎么能想到那是一对智障孩子呢?”坐在台下的刘佳芬听到观众在表达他们的惊讶。她总是听到相似的表达。她的回答是:“我们的孩子,除了学得慢一点,有一些难以处理的情绪问题,他们和正常孩子并没有什么区别。”
刘佳芬听到坐在身边的刘林在鼓掌,他的女儿对着陈怡喊:“妈妈好棒啊,哥哥姐姐加油啊!”
台上这个特殊的梦想合唱团的歌声,也让台下的他们变成了一个温暖的小团体。
刘佳芬从一开始就告诉自己,爱,在她这里不是短暂的激情,而是久远的梦想。她在校门口的石头上刻了“恒爱”,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和所有的同伴,对于他们这些从事特殊教育的老师来说,爱,就是和短暂的激情叫板。不仅仅要在学校里用最专业的方法把最耐心的教育传递给孩子们,而且当他们离开学校,只留下断断续续的消息和模模糊糊的背影时,她注视他们的目光也不能离开。
“我以为他们脸上会愁云密布,没想到他们那么阳光,他们健康的样子,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同情,想到自己的歌声能帮助他们,我觉得特别有意义。”走进达敏学校的第一天,吴克羣就被孩子们热情的身影包围了,他们请他签名、合影,甚至邀请他加入他们的篮球赛,一起身就展示给他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他一定是备感惊讶,这些智障孩子的谈吐和交际,和他想象中的智障孩子完全不同。
“我觉得自己是从孩子身上获得了教育的热情。是孩子们的美好,持久地感染了我。”每当回忆起成吉,刘佳芬陷入回忆的双眼就会焕发神采,好像里面的一团火瞬时就被点燃了。
十多年前,当知道成吉喜欢唱歌时,刘佳芬给他买了一个录音机,几盒磁带。这样,他不用为了一首歌,一天天守候在收音机旁。每次在居委会演出,他也会得到他们为他准备的礼物,一盒盒男声流行歌曲磁带。
这台录音机曾是唯一倾听他歌声的伙伴。
没有一个智障孩子能成为歌星,但音乐既是对大脑的有益刺激,又是收容生命叹息的盒子。成吉不知道什么是梦想,但他那时一边扫垃圾,一边旁若无人地唱歌,现在对着每一个货品唱《精忠报国》的样子,是这个城市默默奏响的弦歌,足以拨动每一个有心人的心弦。孔子说,真正的礼乐教化应该是“浴乎沂,风乎舞雩”,无欲无求的智障青年,永远唱歌的样子,是不是就是舞雩台上,咏而归的特殊版本?
因为学校发展的需要,学校又要搬迁了,这次搬迁再没有居民的阻力。她要趁这个机会,好好梳理学校的梦想。她说:“中国找到中国梦,不容易。我们从事特殊教育的老师们,要实现自己的梦想,让所有人都明白,智障人和我们一样,需要就学、就业和获得爱情的权利,人人生而平等,我们要找到这样一条路去实现这些平等,也不容易。”
当田娟问孩子们长大了要当什么时,唐宝宝小华说:“我要做警察叔叔,有一把手枪,捉坏蛋。”
脑瘫孩子莎莎说:“我要在菜场摆个小摊,卖小菜。”
早产导致脑损伤的佳佳说:“我要做消防员,去救火。”
老师们也在书写他们的梦想——“我梦想,在学校的心理咨询室,有一套沙发,让咨询师和孩子或者家长成90度直角相坐,这样可以让他们能放松地说话。”
“当我走进新教室的时候,教室的墙面是‘活’的。当我给学生教一些小动物的名称时,让学生触摸墙面,那些聪明的小精灵,就会在墙面上欢快地嬉戏;当我教孩子们认识食物时,墙面会散发食物的香气。更重要的是,当学生发脾气时,墙面会变得很软,变成孩子们的出气筒……”
“我梦想,在我们学校,每一个老师都能获得最专业的特殊教育知识,用最专业的知识,来教育孩子。”
刘佳芬说——
“我的梦想是,有一天,智障人士真正融入社会,出现在各个公共场所,享受和普通公民一样的权益。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此刻,在刘佳芬面前站着的奇奇还在甩手,吐唾沫,刘佳芬拿出积木,对他说:“我们来搭积木吧,不要玩口水……”
多年前,王海来的那一天,她也与他这样打了第一个照面。
他会认识她的,不用多久,他就会像王海那样,见到她时,大声喊她——刘老师!
然后和她一起击掌。如果她忘记了,他会追着她,要她履行他们之间的约定。
他或许会吹笛子,吹一曲《彩云追月》;他也可以学画画,画和他最喜欢的人一起看电影,在他的画上,一开始,整个电影院只有三个人,一个老师,一个同桌,一个自己,然后,他的画会随着时光推移出现变化,里面的人物慢慢多了起来,他对生活的接纳正在变得宽广;或许他还能学会唱歌,句子的节奏有点问题,但他唱歌的时候一定面带微笑;爸爸去哪儿,他就跟着去哪儿拍照,指着一张张照片慢慢理解过去、现在、未来的差别。反正在这些事情中,总有一样,他喜欢。如果可以,他毕业了,就去NPO做一个糕点师,他的经理会说——我们企业的成功在于把爱心当成差异化竞争方式。她要做第一个品尝的人,那时,她应该是个退休的老太太了。她要大声地夸奖他,竖起大拇指。
他会听懂的。即使他无法清晰地表达情感。
还有,他一定会喜欢水。游啊游,忘记了自己是人类。
他一旦上了岸,就一定能感觉到人类对他的爱,他的父母、他的老师和他的同学,都爱他。他会很大声地笑,也很大声地哭,像个孩子。
他或许还会做一碗番茄炒蛋,每次等油热了,要往油里放蛋时,一开始,他的手像王海一样,悬在半空,抖个不停,却迟迟不能把碗里打好的蛋放入锅里。他的颤抖是因为害怕被油出其不意地咬一口。对什么都按部就班的自闭症孩子来说,理解油为什么会溅到手上,而他却必须忍受,就像理解一只蹲在门口的恶狗,向每个陌生人狂吠,并随时准备向他发起攻击一样,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克服恐惧,把烧制成功的番茄炒蛋端到老师的面前。
当然,如果他没法学会做菜,或者做糕点,特殊农场会成为他的新家,他能和植物们待在一起,听各种昆虫的言语,闻各种花朵的香气,他会伐木就伐木,他会播种就播种,他会收割就收割。时光慢下来了,什么都不必急。他可以和蜗牛一起散步,生命本是在缓慢之中享受他的乐趣。
如果什么都不会,就在田间唱一首歌,劳动了一天,他的工资和社会福利会存入他的专有基金,这个基金会一直关注着他,直到他身形佝偻,白发苍苍,直到他乘坐着载他来的那架外星飞船,踏上归程……
现在,七岁的奇奇才刚刚开启自己的地球之旅。他放弃了与唾沫执着的玩耍和倾诉,把雪花片一片片摆在桌上,他只喜欢红色的,所以拼成的是一条红龙。他不会扣雪花片,只会整齐地排起来。门口进来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虎头虎脑,一见到刘佳芬就扯了嗓子喊,刘外婆,好!他从玩具架上拿来几篮雪花片,一下子就撒了一桌子,他像一个建筑师一样专心地从事着自己的拼接工作。很快,他高举着拼接好的玩具,用金属般清脆的声音喊——“妈妈,我搭了一个大花瓣,七色花,送给哥哥。”“外婆,这是个兔子,长耳朵白兔子,也送给哥哥。”
他是姚望的儿子小京,刚从托班被接回来。奇奇低着头,把雪花片越排越长,直到用完了最后一块红色。他好像根本没有听到这位陌生的弟弟为他举行的赠予仪式。
姚望说:“虽然奇奇没有反应,小京像高音喇叭一样的声音也塞不进他的耳朵,但总有一天,他能感觉到别人对他的关心。”
“其实人类最初形成时,就应该是这样的,普通人和残疾人是左邻和右舍,是兄弟和姐妹,是海洋和陆地,难分难解,你是我的靠山,我是你的帮手,相亲相爱,融为一体。”刘佳芬说。
2013年11月24日一稿
2014年1月22日二稿
2014年2月10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