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亮不见了。
田娟跑到刘佳芬办公室,说:“校长,学校的每一个角落都翻遍了,哪里都找不到。”
这不是第一次。半年时间,他消失了四次。他曾坐在滑滑梯上面的一个管道里,任刘佳芬和田娟在校园里喊他的名字,也丝毫不为所动,直到外面的雨水慢慢渗入他的藏身之处,找到他的时候,他哈哈大笑,一双鞋子已经吃饱了水,胜利的表情俨然一个横刀立马凯旋的将军;他曾躲在厕所里面足足两个小时,难以忍受的异味并不能驱赶他从自编自导的逃跑和躲藏游戏中走出来;他曾从围墙一条刚刚脱落了几块砖的缝隙里偷跑出去,找到他时,已经半夜十二点,他正趴在解放路的天桥上,向桥下经过的每一辆车子每一个行人嚎叫,没有人听懂他在说什么,当学校的“寻找小分队”走近时,才知道他不断重复的词语是“烦死”“烦死”。最严重的一次,是从家里跑出来,自己坐了两三个小时的公交车到郊区,两天后被警察发现,从几十公里外送回学校,回来时哭成了泪人。
他的逃跑,是对抗,还是躲避,或者只是做一个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游戏,为的是让所有人都围着他转?一个难以清楚表达自己生命遭遇和内心情感的孩子,无法说出其中的隐情。但是那些情感,想念与拒绝,伤心与快乐,满足与焦虑,存在于每一个个体的灵魂里,并不会因为他们智力上的残缺,而失去体会悲喜的机会。正常的孩子会清晰地使用语言表达情绪,而智障的孩子很难向旁人解释自己的情感。刘佳芬知道自己站在那道厚厚的门外,必须首先成为注视者、解读者,才能找到那把通向他内心的钥匙。
她一定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一百多年前,沙利文小姐在盲女海伦·凯勒触摸喷泉的手上写下“water”,海伦沉睡多年的记忆通过家庭教师的手被唤醒,一个又聋又哑的孩子从此寻找到了获知光明、期望、自由和爱的出发点;1907年,玛利亚·蒙台梭利在意大利创办世界上第一所“儿童之家”,她说,如果学校像一个家,教育就可以改善医疗无法改善的儿童智力低下。在一百年后的今天,刘佳芬走进这所培智学校,她是不是应该用智慧与爱建立一个更加完善的家?
刘佳芬与她们在精神上的相遇,几乎是必然的。是因为一个女性教育工作者与生俱来的母性情怀,还是血液里共同流淌的教育基因?抑或是她们共同的梦想——让所有生命被人类社会接受,无论他是不是完美,是不是能为人类社会创造物质财富,让所有生命享受到生命本身所应该享受的美好——平等、爱和自由……
当儿童之家成立时,蒙台梭利说:“除了五十多名极端贫困、衣衫褴褛和明显胆怯的儿童之外,我一无所有,其中,还有不少儿童在哭闹。这些儿童心态异常,智力低下,行为乖戾,有的还养成了诸多不良习性。”
刘佳芬的开始也如出一辙,去年开学第一天,她从聋哑学校转到这个学校,在餐厅见到了明亮。
他长得很瘦,左手像爪子一样,永远处于痉挛状态,这是脑瘫的典型症状,更加触目惊心的是,他头部的三分之一、颈部的二分之一是被热水烫伤后留下的伤疤。天气太热,他敞开衣服吃饭,露出的身子像一个千疮百孔的麻袋,出自一个蹩脚的裁缝之手,不规则的针线重新将他缝起来,留下密密麻麻的针脚。和他在一起的是达敏学校各种各样的孩子。有的一边吃一边喷饭,隔一两分钟就尖叫;有的脑袋特别小,两只眼睛的距离远远超过正常人,眼睛小而上挑,这种特殊面容叫国际脸,是唐氏综合征患儿所特有的;有的头特别大,前脑向前扑出,眼窝深陷,这是脑积水的孩子;一个自闭症女孩,全身百分之六十的皮肤是深灰色的,她的班主任说她多年皮肤瘙痒,无法控制,一直要把它抓出血来才肯罢休,日子久了,损坏的皮肤如鱼鳞一般覆盖全身;另一个自闭症孩子,不停旋转,目光空洞,嘴中念念有词,好像面前的食物不存在,需要老师不停地像按按钮一样把他按在椅子上;一个男孩一边吃一边笑,嘴角流的口水一直就没有停止过,当她走到他身边时,他开心得一边说话一边吃,把口水和饭粒都喷到了她身上……
展现在刘佳芬面前的景象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一个未知的世界。当这些残缺的孩子集聚在一起时,人们才会发现,这个世界不同面目的伤疤,藏在诸多繁荣后面,好像从未存在,那一刻,却奔涌而出,与她突然打了照面,她虽然早有准备,但面对这样的场面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他们被交到她的手里,她的任务将是照看这些伤痕,通过日复一日的努力,让他们忘记疼痛,使伤痕结痂、变淡,逐渐与周围的世界融合,成为一体。
刚刚走进培智学校的第一天,向她袭来的,难以说清是情感上的震惊,还是身体上的不适。那一餐,她吃不下一口饭。这一个个小小的躯体,来到人间,已经历过多少灾难。而陆明亮是沉默的,即使在那么多特殊孩子中,他幼小却饱经沧桑的身体也令人难以忘怀。
“我们先在学校再仔细找一遍。他父亲不是说了吗,他喜欢站在高处往下看,家里有扇破窗户就是他的瞭望台,你骑着自行车,沿着解放路找,叫副班主任李华打电话给家长,看看有没有往家里去了,叫刘林去车站问问。”
他的逃跑行为已经百炼成钢,刘佳芬的寻找规划图也已经十分周详细致,有的放矢,甚至寻找队伍也已经分工专业、训练有素。
高高筑起的围墙阻挡不了孩子们热爱逃跑的脚步。
他的花还放在刘佳芬的桌上,为了这朵花,他上上下下跑了三趟,因为患有脑瘫,他的身体需要运动,但他对训练没有任何耐心。渴望获得成人的表扬,这一点,和任何一个正常孩子一模一样,成为训练他的一个突破口。这只是她的一个小小的策略。
刘佳芬一遍遍寻找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厕所、游戏角、大树后,甚至每一个教室的桌子下面,都没有。又跑到学校外面的社区搜索,问每一个路人,也没有。惊慌、担忧一点点在胸口累积,这一会儿的工夫,他去了哪里?门卫张师傅说一定是自己疏忽,没看见他出逃。但他今天其实一直盯着门口,没见过他的人影。
他就像一滴水落入沙地,又一次消失了。
“我知道每次他提到妈妈就要流泪。但没想到他上次逃跑迷路,吃了那么多苦,还不怕。”田娟凭着班主任的敏感,猜测此次的逃跑,或许是由于上课时又说起妈妈。
“他父亲说起过母亲的事吗?”
“没有,每次问起,总是支支吾吾,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明亮说起过吗?”
“有,但不多。我们追问着,他才肯说。我看他身上老是有瘀青,就问他哪里摔倒的,他不肯说。我就对他说,田老师是最好的朋友,你身上受了伤,可以不告诉别人,但要告诉好朋友,这样田老师才能保护你。一开始,他也默不作声。但我猜测,他身上老有伤,一定是最亲近的人才有机会下手。不会有外人老是打孩子,家人都不管不问的。我就问他,哪怕最亲的人都会做错事,告诉田老师,田老师一定会帮你。问久了,他会犹豫地回答‘妈妈打’。我听了以后,特别震惊。”
“那你没和他父亲再联系?去家访?”
“他父亲每次听我们说要家访就说家里没人,一会儿说要去外地了,一会儿说他奶奶病了,要去医院照顾,总之老是推说家里有事。我们也不好勉强,只能对他父亲说,明亮身上有伤痕,明亮自己说是妈妈打的,孩子已经够可怜了,做父母的,应该加倍疼他。”
“他那时候吃得那么差,我真是看着心酸,所以就决定给他交午餐费。父母疼的,我们也要跟着一起疼。父母疼不了的,我们更要留心去疼他。我想他家里一定有什么苦衷。上次警察把他带回来,他父亲难过的样子,也是很心疼他的。”
“他父亲倒也承认,是他妈妈下手不知道轻重。说他妈妈就是这个样子,有时候很难控制自己。”
家庭暴力的事实似乎已经摆在了面前,会不会是他父亲酒后所为?哪个母亲会下手这么重?虽然棍棒底下出孝子是中国传统文化所默许的,但明亮身上的伤显然不是这么一回事。
必须见一见他的父亲,借这次机会,和他好好谈谈。刘佳芬折回学校,拨通了他家里的电话。
“喂,刘校长,我刚刚到小区里去搜了一遍,沿着他常走的路也找了一遍,没有。我担心他万一回家,就又回来看他在不在。一进门,你就来了电话。我现在沿着家到学校的路再找过来。”陆建设在电话里说。
刘林回来了,说:“一辆一辆车去问,逮着一个司机问一个,3路的司机都说那孩子喜欢坐公交车,他们都认识,有时坐过站了,他们也让他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一班车子会送他回去。如果看到他了,肯定给学校打电话。就是田娟急坏了,不肯回来,还在满大街找。她说,以前孩子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他也只是坐在位子上流眼泪,也不知这次为什么会这么激烈,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刺激到他了。你当初说分班,田娟就主动挑大梁去教重度班,没一个是省心的,她这几个月真没消停过。”
刘佳芬回到班级,副班主任李华正在给孩子们上课,题目是“春天在我们这个班”。
几天前,刘佳芬看到田娟自己买了一桶白浆,一米五几的小个子,自己搬来大梯子,说要把窗外的春天复制到墙上,这样,孩子们就知道把墙壁当书本,阅读窗外的春天了。她说孩子们看见墙壁像个童话世界,一定会高兴坏的。要让智障孩子理解什么叫春天,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她画上了燕子低飞,杨柳依依,绿水环绕。让孩子们数墙上的燕子和柳树,这是她为数学老师画的教材。
画边配了诗——
春天到,春天到,
花儿朵朵开口笑。
草儿绿,鸟儿叫,
蝴蝶蜜蜂齐舞蹈。
田娟的桌上放着一张复写纸、一把剪刀、一卷双面胶。这是她编的一本教材,一张张都是自己用复写纸摹了图,画好,再贴上去,然后用正楷写上文字注释。已经贴了厚厚的一本,正翻到关于春天的那一页。田娟就用这本自编的教材给孩子们上课。孩子们的课本和她的一样,是她自己用蜡纸复制的。
刘佳芬说要编教材,老师们就立即赞同她要改革的观念,着手开始编了。专家们曾说:“教材都是专家编的,你们编什么教材?以前就是语文、数学、体育三门课,会就会,不会也拉倒了。”刘佳芬不信,学校的老师们也跟着她不信。她对他们说:“特殊教育要改革,别人可以摸着石头过河,我连一块石头也没有。”刘佳芬一个接一个地做着课题,田娟是教研组长,也和老师们一起跟着她做,和她一起找过河的桥。田娟学音乐出身,小小的个子里蕴藏着发掘不尽的能量。刘佳芬觉得田娟特别像自己,做什么像什么,做什么成什么。
但刘佳芬并不是总能获得支持者。几个月前,明亮父亲就跟着一支“示威队伍”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队伍成员都是重度智障孩子的家长,他是其中一个。
“刘校长,我们不能去重度班。重度和重度在一起,只能更重度。”
“为什么你一来,就要把孩子分重度、中度、轻度班,这不是分上中下等吗?我家的孩子一定就是下等的?”
“他是三代单传,家里独苗。我没什么要求,只想他好好学习,以后能考上大学。刘校长,听说爱因斯坦就是自闭症患者,也是五岁才开口说话。我还指望着手上的产业有朝一日可以交给他。”
“我姐姐的孩子和我的一样大,他在区中心小学读书,如果我们再不抓紧学文化课,差距只会越来越大。”
家长们站在刘佳芬的对面,一个接着一个说。她一边给每个孩子的家长倒水,一边说:“无论是父母还是老师,都应该拿孩子的今天和昨天比,而不是拿别人的孩子和自己的比。今天会洗脸,昨天不会;明天学校教会他自己去买快餐,今天不会。这样的事情才是值得我们高兴的事情,是生命的成长。我们不是分等级,只是给每个学生找到适合的教学内容和方法。这样,不同程度孩子的潜能可以得到挖掘。让轻度学生多学点文化知识,让中度、重度学生学习刷牙、洗脸、去超市购物,提高生活自理能力,这是我们要做的分层教学改革。”
“我这些年勒紧裤带,给他买各种各样的康复器材,省下每一口吃的,给他到处找药,你一来就把他分配到重度班,打入冷宫,我这些年的心血不是都白费了啊!”明亮的父亲陆建设躲在角落里,是最后一个开口说话的。
他的皮肤几乎是棕色的,闪着陶器般暗哑的光芒,像在脸上涂了一层厚油。皱纹深深嵌在皮肤里,一道道,刀刻般,这是常年日晒雨淋留下的印记,脸上的胡子很久没剃了,手上一根根青筋突出,像一根根老藤缠绕周身。皱纹堆积的脸,是他用劳力与贫穷、苦难搏斗后留下的痕迹,全家老的老,小的小,靠他蹬三轮养家,贫穷和疾病让这个四十岁的父亲,看上去似乎已经六十多岁。
“明亮在文化学习中举步维艰,学‘1 1=2’学了四年。除了会坐公交车,连洗脸都不会。他以后能自理,比什么都重要,而且动手能力强了,也能促进他文化课的学习。”
“他身上的伤你也看到了,我们一不留神,他就倒在热水里。他那么小,那血肉模糊的样子,哭得连喉咙都哑了。我真恨不得烫伤的是自己。你说,我还会让他自己倒热水?他洗个脸,都要冒生命危险!”
“但你不能替他洗一辈子的脸,你得让他自立。等你们老了,他怎么办?有一个九十多岁的母亲,教智障儿烧饭用了三十年,才烧出一顿像样的饭。但他毕竟学会了,这样母亲走了,也可以放心他可以自立,不会饿肚子。你得反复训练,告诉他小心对待热水,让他一步步地学。”
“可我的孩子如果每天和吃饭都找不到自己嘴的孩子在一起,不是更加倒退吗?比他程度好的,至少可以带带他。”
“你相信我,每个孩子我们都会有不同的教学方案,会进行个别化教学。重度的孩子我们会让他们学会生活自理,中度的让他们适应社会,轻度的学会自食其力。给我时间,我一定让你们的孩子有改变!”
第二次听到陆建设的声音,是在电话里。
他说:“刘校长,谢谢你。我知道饭带到学校冷了,田老师很好,每次都用热水把饭泡热。这些年吃下来了,不碍事……我知道菜也凉了,田老师说过饭能泡热,但菜不能泡热,冬天里冷菜吃着伤胃。但我们全家都吃这样的菜,他也吃惯了。贵有贵命,贱有贱命。刘校长你自己工资也不高,我们怎么能拿你的钱呢?”
八十元一个月的午餐费,对陆明亮的家庭来说,竟成负担。在整个学校里,除了陆明亮,是不是还有王明亮、张明亮、李明亮?她当即要求每个班主任和党员寻找那些吃不起午餐的孩子,每个人结对一个贫困学生。
没想到,拿上来竟是一串长长的名单:
小吉,父母离异后各自组建家庭,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全家唯一在使用的电器,就是小吉手上的那个收音机。
小雪,父母离异,跟随母亲生活,家里仅有一个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双层床,外公外婆睡下面一层,小雪和妈妈睡上面一层。靠母亲做清洁工维持全家生活。
小璐,父亲智障,母亲多病,身上穿的衣服都是老师孩子穿过半新的。
……
几乎每个班级都有。贫穷、疾病、孩子的残障竟然像一场又一场的雪,一下子都吹进了一个家庭里,这其中或许也有因残致穷的原因。当上天指派各种命运的时候,让人怀疑它只是在仓促之间,就把一些幸福扔给了一些人,把一些不幸扔给了另一些人。接下去,就看这些人如何拨云见日,应对自己的命运了。那么,他们来到达敏学校,她除了安排一个科学有效的教学程式,更应该在那不幸的冰天雪地里启动每个老师心中的火苗,为他们点一堆温暖的篝火。
放学了,孩子们一个个被接走。教室里变空了,李华说:“我把教室整理下,马上出去和田老师一起找一下。”
“我在教室等他父亲来。”刘佳芬说,“来了,问问他,看看有没有可以找到孩子的线索,我再和他一起来找明亮。”
刘佳芬想:明亮这个名字多好,一定是陆建设希望孩子有个明亮的人生。当他站在刘佳芬的办公室里抗议将明亮分入重度班时,一定是依然希望孩子的余生可以更加明亮。刘佳芬想起明亮低着头吃那些简单的蔬菜和用热水泡的饭的情景,突然很想流泪。那孩子多单纯,当别的孩子在吃鸡腿时,他就安安静静地坐着,他的眼神平静得如一湾碧波,那里没有羡慕与嫉妒,也从来没有抱怨。身上的伤疤、母亲的暴力、冰凉的中餐,他接受着自己从出生就被赠予的生活。那么,他的逃跑几乎是可以理解的了。刘佳芬要做的是,找到症结,让他可以不用逃跑就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突然有一阵轻轻的抽泣声,好像是错觉,又似乎就在耳边,刘佳芬听到墙角隐约传来声音,教室里突然散发出一股异味。
她走过去。在教室角落有一张旧桌子,已经废弃不用。后面又有另一张桌子顶住。那气息似乎是从那里传来的。
“校长,我先出去找他了。”李华说。
“先别,你听到了吗?好像有声音。”
“嗯……会不会是别的班里留下的孩子?我好像也听到了。”
刘佳芬蹲下去,闻到那股味道越来越浓烈了。她搬开顶住的桌子,当然那里——也有可能是一只猫。
“明亮——是你吗?”
声音突然消失了。
“是刘老师啊,刘老师把柜门打开,可以吗?”
教室里变得更加寂静,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她拿不准他是不是在里面。只有异味依然那么刺鼻。
“明亮是你对吗?我们都在找你啊。田老师、爸爸,还有其他老师都在到处找你。”
那低低的抽泣声又响起了。
当刘佳芬把桌子下的柜门打开时,她看到正躺在柜子里的明亮,满眼都是泪水。他蜷缩成一团,竟然在刚刚能容下他身体的柜子里待了三个多小时。大便把整条裤子都浸湿了,正一点点渗出来,他的手上、脚上都是自己的大便。一股恶臭迎面扑来。
“天哪,拉得浑身都是!”李华忍不住叫出声来。
“我们去洗下。”
“刘老师……我……不会……”李华看到这样的情形懵了。
“不洗干净,他会生病的。我们做特殊教育的,洗大便,是小事,分内之事。你刚毕业,没见过这样的事情,小姑娘受不了,也难免。但你得学会,一步步来,你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就不嫌脏了,哪个孩子不是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明亮,你走出来,刘老师带你去洗干净。”
他还在哭。刘佳芬扶他走出来的时候,发现他浑身都湿透了。那只柜子或许给了他足够的安全感?所以竟然可以在里面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他每次只要一睡着,就难以自控,大便就会拉出。平时晚上都必须用上尿不湿。他一定是在柜子里睡着了。
“没关系,洗干净,就不难受了。李华,你去拿脸盆和毛巾。”
刘佳芬把他的衣服解开,用温水把他身上的大便一点点冲走,再用热毛巾,把他的身体擦洗一遍。
陆明亮顺从地让刘佳芬一步步把他打理干净,停止了哭泣。
李华觉得反胃,在旁边干呕起来。
刘佳芬注视着这个小小的身体。那是怎样的一副躯体?从头部一直到屁股,全都是烫伤的疤痕。在他五岁时,他一定撕心裂肺地哭过。他一定不能像正常孩子一样早早知道热水瓶的可怕,知道规避危险。左边的身子本来就是迟钝的,躲避起来也更加不灵敏。身上的疤痕把身体一分为二,萎缩的皮肤高低不平,这加剧了他本来就没有很好发育的左边身子的病况,左半身比右边的更瘦,左边和右边在一个人的身体上竟然是不对称的。而就在这个饱经灾难的身体上,竟然还有各种各样的瘀青,有的是深紫的,有的是浅红的,有的隐约可见,背上、脚上、手上、脖子上都有,看得出,这一个个瘀青产生于不同的时间,甚至还有其他的印痕——球拍的印子?掐的印痕?牙齿的痕迹?各种各样的伤痕有的来自于出生的第一天,又在后来的日子接踵而来,一起出现在他的身体上,他一定无法真正明白导致那些伤痕的原因,不明白他来到的人间竟然有那么多不可理喻的东西。当她想到这一切,注视着这个被神和命运抛弃了的身体,才十一岁就已经饱经沧桑的身体,千疮百孔得令人心碎的身体,擦洗的双手就忍不住颤抖起来,眼泪慢慢地,慢慢地流下来。
她听到一阵早春的风正在经过,夹杂在其中的是她低低的抽泣声。她哭出了声。
她的手越过一道道疤痕,把孩子的身体擦干,换上备用的衣服,双手仍然没有停止颤抖。陆明亮一直盯着她,突然说:“刘——老——师,我——喜欢——你!”
这样一句话,他足足说了半分钟。但他说得那么努力,口气毋庸置疑,说的时候,口水顺着下巴滴下来。
这句话,让她再次泪流满面。她很奇怪,当她和这些孩子相处越久,越觉得孩子们的可爱,他们如璞玉来到人间,来到她眼前,让她着迷,甚至让她无法呼吸。她有点困惑,他们真的在别人眼里,也像在她眼里那样令人心醉,令人徒生怜爱之意?她想起第一次见到他们时并非如此,是什么改变了她的感受?一个画家会忘记一切地在画布上寻找对美的一种理解,一个诗人会在他的语言中寻找构建精神家园的一个理想,一个工程师会夜以继日地在图纸上寻找他对于未来建筑格局的一种想象。那么,随着时光推移,她是在这些特殊的孩子身上,让怜悯之心有了安放之处?
半年时间,她已然爱上了这些特殊的孩子。而爱他们,竟然可以成为她的事业。
“明亮,你知道,刘老师、田老师都喜欢你啊。你不见了,我们都难过死了。你能告诉刘老师你为什么藏起来吗?”
没有回答。
“是因为老师上课提到妈妈了吗?”
他盯着她,还是没有回答。
“让老师抱抱你吧。”
他突然俯在她的肩膀上,又流起眼泪来,说:“妈妈——打!”
当她早晨站在校门口一个个拥抱孩子时,那一张张朝她微笑的脸,就像一朵朵风中的向日葵,正迎接着阳光平等的照耀和清风的抚摸。在阳光的眼里,不管他们开出的花朵是否残缺,能产出多少葵花籽,不管他出生于平原还是高山,也不问他来自富庶之地还是穷乡僻壤,那颜色深浅不一的花盘,只要一面向太阳,就尽可能地吸收着全部的光明与温暖。当他们像追随幸福一样追随着阳光时,太阳不会切割自己的光线,犹豫着谁值得获得多一点,谁获得少一些。他们的脸庞,在她眼里,渐渐和任何一张正常孩子的脸融合成一个群体。
她相信拥抱的意义,对于智障孩子来说,有时候触觉沟通要比语言沟通更加有效。一个短短的拥抱,携带着关怀的触碰,将直抵孩子的心房。这或许比“我喜欢你”这样的句子更加有效。智障孩子所获得的拥抱和注意要远远低于正常孩子,对于像明亮这样频受暴力侵害的孩子来说,正面的身体触碰,会成为一种积极的“语言”,一种正面的力量。
她要把生活亏欠他们的拥抱补上。
明亮完全平静下来了,他找到了喜欢的积木,独自搭建着想象中的建筑,对着歪歪扭扭的城堡发出“啊呜”“啊呜”的赞叹声,好像他从来没有打算把自己藏起来过。在父亲到来之前,他尽情享受着想象力给他带来的快乐。
李华把田娟找了回来,田娟骑着车,不知道沿着学校外围的路绕了多少圈。她回到教室时,看到明亮大吃一惊:“我快找疯了,你却在这里!”
陆建设也到了学校。他看上去比以前更黑瘦了些,眼窝深陷着。他看见从柜子里重见天日的陆明亮,说:“我这孩子没有福气,天也不疼,地也不疼,以后……可能爹也不疼,娘也不疼,只有老师待他像自己的孩子。”他说着,几乎是整个人倒在椅子上,一下午的寻找让他筋疲力尽。
“他身上都是伤。我没想到他身上竟然有那么多伤。这么罪过的事情,你作为父亲怎么能不制止?”
“刘校长,不瞒你说,如果不是到了今天我也不愿意说……明亮的妈妈和他一样,智力也有问题。我一直不想说,是觉得难为情,娶了个智障,又生了个智障……他妈妈很喜欢他,就是不知道怎么和他沟通。明亮也犟,妈妈叫他做作业,他有时不听,妈妈就会打他。我们一不注意,母子俩就打起来。没办法,只好把他们隔开,一开始把他锁在房间里。他妈妈看不见他就受不了,就要想办法把门弄开,找到一切机会,要么是上厕所,要么是吃饭,就是要趁机和他待在一起。但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去散个步,就找不见人影。他妈妈带着他坐公交车,到处跑。他也喜欢跟着妈妈,去逛街,去公园,去他们想去的任何地方。结果常常是两个人都找不到了。我们家都快成了报警专业户。后来没办法,只能把他妈妈锁在房间里。但也不行,他妈妈也要跑出来,关在里面更是天翻地覆。我们想了个法子,把他妈妈送到工疗站,骗她说明亮去外地读书了。这样她找不到他,再想他,也没法子。明天是周末,本来我把他接到家,再去接他妈妈。现在只能让他奶奶去接了。”
刘佳芬没有见过明亮的母亲,她从未想到他有一个如此特殊的母亲。那么多面目可疑的伤痕,她以为来自残酷的家庭暴力,没想到竟是一个智障母亲不会表达爱引起的。
“你知道,每次同学们唱《世上只有妈妈好》,大家都在笑,只有他在流泪。虽然他智商有问题,但情感上完全是明白的,和所有孩子一样,对母爱的渴望,是孩子的本能。”
“是的。所以我觉得自己对不起他……刘校长,本来不是因为他出逃,我也要来你这里一趟。我今天在家里躺了一天,想我如果不在了,他怎么办?”陆明亮的父亲突然捧着自己的头,大哭起来。
明亮看着他的父亲,突然走过去,抱住了父亲。
陆建设的眼中都是泪光,他抬起头,看着明亮,这个在神的设计里这么不完美的孩子,此刻却占据了父亲眼中全部的内容。
“刘校长,我想明亮要不不来读书了,我只有一个哥哥,但他生活也很困难,工厂里上下班都要打卡,抽不开身,没有办法帮我送他上学放学。雇一个人来接他,我也花不起那个钱。”
“怎么?家里有困难?还是因为他老是逃跑让你担心了?”
“我母亲老了,走路特别慢。如果明亮一急,他奶奶追也追不上他,老人家万一有个闪失,我怎么能安心?她上半辈子到处做保姆,养了我一个,下半辈子给我做保姆,养了我一家,在我活着时,我不想她因为我们,出什么意外。死了,我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你在说什么?以前不都是你骑着三轮车送他来的吗?”
“我刚刚去医院查了下,刘校长,我没告诉过别人,告诉别人也救不了我的急。医院确诊是胰腺癌晚期,说不会超过半年,我暂时不想让他奶奶知道,怕她受不了。”
整个教室突然陷入了沉默。明亮离开了父亲,在教室里走来走去,他或许没有听懂癌症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将面临什么,他甚至忘记了中午的忧伤,依然拿着积木一边玩,一边笑。
刘佳芬不知道如何安慰这个父亲。一个醉了半生的男人,现在难得清醒地坐在她面前,却告诉她他将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明亮不能待在家里,与世隔绝只会让他的智力完全退化,他在学校里学到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没人接他上学放学,我们学校帮你想办法。而且,为了他,你得坚持下去。”
“我这一辈子犯了很多错,错误的婚姻,错误的孩子,但把孩子送到这里来,我算是做对了。”
“刘老师,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经过他们小区,我来带他吧。我的孩子大了,她自己会上学、放学。”田娟蹲下来看着明亮,问:“明亮,田老师每天骑着自行车,捎你上学,好不好?”
明亮抱住了田娟,他笑的时候,口水滴到了田娟的手上和衣服上。他的“好”字,在空空荡荡的学校里,显得特别响亮。
“我每天痛死了,但忍着不去看病,想是没什么大碍。我这个人倒霉了一辈子,遇到你们老师是大幸,一个个都是活菩萨。”
“你不要担心,他每天都在进步,昨天刚刚学会了扣扣子,你们在家也要让他学习自己穿衣服。他还会经常给老师做小帮手,今天他就拿了一瓶花,给我送上来。他不会计算,但我们教他用计算器,用得可顺手了。”
“虽然他老是逃跑,但我每次说‘如果你不听话,就告诉刘校长和田老师,她们就不喜欢你了’,他就说,‘我听话,老师喜欢我’。”
看着父子俩走出校门,刘佳芬回过头,握住了田娟的手,说:“我该怎么对你说谢谢,田娟,让你受累了。”
“我和你一样心疼他。”田娟正仔细地擦洗着弄脏的柜子。
1999年10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