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我让翠花跟外面传说自己生病了,她倒还真吓了一跳,白玉一样的手慌张地就要来摸我的额头。
我嬉笑着躲开了,“我不是好好的么,你照这样传就行,我自有主张。”
她仍是一脸紧张,磨磨蹭蹭地反复问我是不是真没事。
我被她缠的烦了,心里像是钻了条蛀虫,不吐不快,脸立刻就冷了下来,“你不觉得管太多了吗?做好自己的事就行。”
她也被我突如其来的脾气给吓住了,黯然地垂下眼帘,“是奴婢多事了。”弯着腰,身侧的手强忍住委屈,小跑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翠花都是很本分地做好自己的事,两人之间维系着微妙的平衡,偶尔的小打小闹都是点到为止,倒也相安无事。府里的人都只道别院里的伊公子因为心忧老爷子病情身体不好。贾邦心性纯洁,怕我寂寥无事,送了不少书过来。
我自到江南就噩梦不断,晚上都不敢深睡,一般寅时虫鸟未醒,我定然已经披了件单衣,肩靠床栏,手捧书借着油灯了。冬天的冷意让我的脑子很清楚,竖排的字体看得一点都不累,只是常常会无意中横向看去。我自嘲,难道以前一直是看横排版的么?
这种凌晨看书的事被翠花撞见过一次,之后她就贴心地早饭时间提前了。
我崴了一下酸痛的脖子,看看外面的天色也快到卯时了,给书折了了角,放在床内侧。外袍刚刚系好,门外就传来了渐近的脚步。
早饭吃的很清淡,白粥配小菜,浓稠的糯米汤汁含在嘴里再咬上一口新鲜脆嫩的鸡蛋炒笋,别有一番滋味。
这小日子同样也过得如白粥清淡,贾玉毕竟较贾邦心思多,那次的事件多少是存了芥蒂,中间只唤了丫头来给我送过一次药膳。我还记得三夫人临走时讲的话。她可不是个善茬,既然落下了话,就必然会有所动作,平静日子终究是要到头的。
我轻轻地腆了下肚子,又打了个饱嗝,向她打听三夫人的事。翠花在旁边收拾着碗筷,说三夫人很爱花,老爷子特地为她专门建造了一个百花池园。一大早经常能看见她独自一人在花园里溜达。
怪不得那次她身上带着一股花香,原来还是花中高手。我对这个三夫人越来越好奇了,既懂武功又深究花学,怎么肯委身于花甲之年的贾鞍呢。不由地追问下去。
翠花说三夫人是老爷子几个月前外出经商时带回来的,他们都不知道她的来历。二夫人曾经在老爷纳娶之前问质问过三夫人的出身,据说老爷子为此发了一通大火,直至成亲都没给二夫人好脸色看。后来她再也没有询问过事,并且对三夫人的嚣张跋扈都视而不见,隐隐有退居第二线让贤之势。至于三夫人个性孤僻,不喜欢和外人亲近,并且明令禁止所有人都不得到她的花园里去。
说到这里翠花肩膀抖动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鬼祟地看了门口一眼,凑近我耳边,低声道:“有几个姐妹曾经偷偷到她的花园里去采花,后来都被她赶出了府,但是全部在一年内病亡。”
这事就有些诡异了,我一听也猛地打了个激灵。
她见我有些不安,忙安慰道:“公子莫怕,也可能只是巧合,我这样说只是提醒公子不要离三夫人太近。”
说者无心,听者有心。或许这些家丁丫鬟们还认为这是巧合,但见识过那次****之后,我不可能还天真地顶着这个想法继续过日子。花的作用是无穷的,既能做成****,别的药自然也不是难话,凭她的身手,在丫鬟们身上弄出点意外,也是易如反掌。
越想越怕,背上已经汗涔涔的一片,自己怎么会跟她皮肉连着筋骨,偏偏搭上线了呢。决不能再傻坐着了,否则哪天横尸异处都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既没来找我,我就先去找她,把握住先机最重要。
几句话骗走了翠花,匆匆套上鞋子,就出门了。翠花既然说她常常独自逛花园,我也朝着最大的花圃走去。卯时的冬日还是一片黑蒙,天上白色的月牙还是清晰可见,但清冷的雾气却让人精神大为振,神清气爽不用说。
老爷子也是个情趣之人,府中一年四季都鲜花盛开。对于冬日里府中的长驻花我也是略识几种的,像外围的就是一品红,也只有江南才能在冬天种得出这种喜光的花卉。里面一圈就是五色的小苍兰,淡紫色高贵逼人,鲜黄色浓稠如牛奶,红色艳的快人心口,白色优美的纤尘不染,橙色靓丽的如同春日阳光。
整治出这样一个花香怡人,色彩斑斓的花园应该是浪费了不少人力,要知道即使是冬花,也终究是脆弱娇嫩的,甚至于比春夏的花卉更为敏感,只要哪日稍稍低于了适温就会一倒而下,茎秆再也挺不起来。而且冬日的花瓣是很难伺候的,这儿皱,那边断的问题不少。可眼前的花丛开的绚丽争闹,花瓣完全舒张,要多恣意有多恣意,即使是当初赵毅的别业也是比不上的。光这份成绩就让我不敢轻看园里的花农。
伸出的园中似乎有些响动,花杆也有了不自然的摆动。水红的颜色在花间或隐或现,在刚醒的天色中有一种梦幻般的清新感。
“三夫人好兴致,这么早就来赏花。”我将声音抬高,让深处的人正好能够听见。
她抬起头,看见正走来的我,不惊反笑,“公子不也是好兴致,只是不知道公子是赏花还是赏人呢?”
园中的露水让她身上的胭脂味化去不少,更添了分清爽。水红色的衣袍穿在身上,簇簇花团中竟像是个仙子般脱俗。
我微微一笑,向后退一步,打落了她伸过来的玉手,“没想到夫人不但美艳动人,更是慧心妙手,将这一处花园打理地比那三月春晖不遑多让。”
她笑得花枝乱颤,眼明正似琉璃瓶,心荡秋水横波清,玉手轻抚胸口,看向手侧的花,“你说是我漂亮,还是它娇艳?”
我顺着她的手指看去,粗壮齐腰的茎秆,没有花,却似苋菜模样,只是顶叶猩红如染,参差地垂落着,远远看去倒像是一朵巨大的红花。
我有些不明所以,这女人是不是想赞美想疯了,偏偏和几片红叶子比美?脸上却仍是一本正经,“几片拙叶怎么能够及得上夫人您呢,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她嘴角挂上一抹不明的笑容,低头看向捻着的红叶,柔声说道:“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却是好诗。公子果然是书藏胸腹间,怪不得老爷子如此器重。只是公子恐怕这次眼拙了,这千日花可是我最得意的宝贝之一,此花喜温,最适宜炎热干燥的气候,完全经不住霜冻。公子可看明白了,当下到了什么时节?”
我愣住不敢说话,眼下早已进了霜冻时节,可面前的千日红依旧长得茁壮,挺拔地挡住了任何寒意。
“在下佩服,夫人果然蕙质兰心。”
即使是个外行,也知道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她却说的如此轻松。心里恐惧多了几分,到底有什么她还不能做的?如果她要夺我性命简直易如反掌,所以决不能令她对我有怨念,这样的敌人我惹不起。
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前几天的事,轻松地与我谈论花卉知识,显得兴致勃勃。她既然装作没发生过,我也不至于蠢地去提醒她,耐心地当着听众,时而来上两句将她逗得直乐。
“公子,我该去进餐了,今天和你聊的很开心,你让我想起了昔年很多有趣的事。”她直直地看进我的眼睛,久久不曾离去,停留在肩上的手终于拍了拍,“我走了。”
看着越走越远的水红色,我松了口气,视线转到手边的千日红,露出一抹得意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