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身后传来一声娇声的怒喝。
一个身穿黄色貂裘的女子从对面的茶楼出来，瓜子脸，柳叶眉，俏生生的脸上尤其一对水灵的大眼睛惹人注目，仿佛一窝从天而降的宝石，闪烁着不一样的光芒。
走到跟前，她朝我微微点了点头，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随后脸色一变，转向衙役，“李捕头，你这样随便听信人言就想把人带走，也太不把贾家放眼里了。伊公子连救我贾家两条人命，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搭上命案？”
李捕头在这一带颇有威信，也不得罪人，“贾小姐见谅，我也是奉公办事。今天这么多条人命，李某也不能偏私。将伊公子带回去是为了给在这的众位一个交代，同时便于洗清伊公子的嫌疑。”
这话说的合情合理，我也挑不出什么刺，但前提是不站在当事人的角度。
和我抱相同态度的也有他人，黄衣女子听了这话杏眉怒目，双手叉着腰，像母鸡护雏一样挡在我身前，誓与捕头斗到底的劲头，“哼，哪个被提到衙门的不被关上几天？那狗地方是人呆的么？既然你只想调查清楚，那我就代表贾家为伊公子作担保，开堂的时候再去衙门。”
不管什么地方的人都是护短的，我作为外乡人一下子就被他们推至了对立面。本来还算安静的人群，在听到女子的话后，窃窃私语、抱怨，咒骂开始噼里啪啦地翻炒。
李捕头脸色很难看，当了二十多年的差，第一次看到有人敢如此公开对抗，声音沉下来，“小姐若在这样，就算扰乱公务了，休怪李某不讲情面。”
跟前的女子非常个性地扬起下巴，将头别过一旁，鼻子里冒出一个不低的“哼”声。
贾柯灵也真是拽得可以，只不过……我有些无奈地耸了下肩膀，虽然对我胃口，可是她这样一来不是把这趟水搅得更浑么。本来在牢房混几天就行了，后面还有燕桑顶着，若不行的话，至少还有贾鞍这张王牌。可如今，不只是蹲几天的问题，而是出来后能不能落稳脚跟。
眼睛小心地瞟了一眼围观的群众，一个个看我的眼神更加仇视，仿佛我挖了他们家的祖坟。哀叹一声，你这丫头就是来帮倒忙的。
正所谓民不与官斗，一方面是实力问题，还有一方面就是背景问题了，贾家再怎么富也不可能比得过有皇上做靠山的官僚阶级。
贾柯灵这只小母鸡终究还是没能护得我周全，想来心里很不好受，眼睛红红的，却硬是忍着不掉出来。腰间的手没有放下，用力地攥着一身貂裘袄。
暖流在胸间流荡开来，眼睛微酸，我看着那张气愤的小脸慢慢地绽开一个笑容，“不用难过，伊豆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上天的优待。”
毫无预兆，我一直认为勇敢的贾柯灵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哇”地哭出声来，眼泪扑哧扑哧像落了线的珠子，脸上薄薄的脂粉被肆虐的泪弄糊了大片。周围极静，只剩下她不寻常的哭声。一群差役脸憋得通红，燕桑神情不变，我则是呆呆地看着这个哭相三岁，年纪与我相近的丫头，说不出话来。
哭累了，两只小手伴着鼻子里不时的抽噎声，一颤一颤地从貂裘袄里取出一个袖珍银熏球，放到我手中。
“公子，牢里阴气重重，都是陈年的旧垢。这熏球是叔叔特意为我定做的，请高僧雕了佛陀图案。你把它藏在身上，也能够驱邪熏香。”
这丫头是专门来赚我眼泪的么？从来没有人能够这样完全敞开心胸，毫无保留地对待第一次见面的人。喉咙间已经有些哽咽，说不出话来，我将银熏球紧紧握住，脸上扯不出虚伪的笑容，轻轻地点点头，立刻转身，怕她会看见我眼中泪水代表的脆弱。
之前已经和燕桑道过别了，我不再多此一举，经过他身边的时候，余光不经意地扫过，他似乎皱了一下眉头。
心性平稳的他居然也会皱眉？突然闪过一丝不平静，深呼一口气，压下心底的不安。
脚下的路呈下坡趋势，阴冷的湿气和浓重的腐味随着一道道闸门的开启变得逐渐浓重，下意识地摸了摸揣在怀里的银熏球，古老的佛陀图案在指尖的触碰下浮出来，驱走了这囚牢带来的恐惧。
领路的小卒突然停下脚步，害我差点没刹住，撞上去。一双贼精的眼溜溜地盯着我，伸出藏着无数缝隙污垢的手。
我一愣，“您手上没放东西啊？”
他掀起一边的唇角，满是鄙夷地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小子别跟老子我耍滑头，这是通路费，否则，老子不高兴，你准备挨揍吧。”
果真应了一句俗话，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能的。可眼下我面临的就是这样的窘境，除了这身衣裳，还真是没揣一个子。
抓紧手中的银熏球，我整张脸笑得都活起来了，眉眼弯弯，“您是这里的老大，小弟怎么敢在您面前刷杂把戏呢。等过几天小的出去了，一定让大爷酒菜当前，美女在怀。”
心里却早把燕桑骂个遍，你不是说有你吗，现在还不是靠我撑着？
“小子，没钱就直说，大爷我守了多少年的牢，就你这点小把戏还想蒙我？给我跟紧点，进了这里，可不是三五天就能出去的。衣服倒是不错，没想到竟是个穷草包，有你受的。”碎碎叨叨地念着继续在前面带路。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刚进来就得罪了小人。
还没站稳，就被他一把扯过，推进了其中一间牢房。背后传来哐啷的铁索声，还有他嚣张的声音，“小子，你这身细皮囊不经风，我可是专门给你找了个锻炼身体的地方啊。”
幸亏现在是冬天，衣服穿得多，否则刚刚被他推的这一下子，还不得摔断四五根骨头。不过现在也好不了多少，肩膀磕在坚实的青石板上，疼的我想掉眼泪。牢底铺的草不知道是几年前的了，早就黏在一起，黑糊糊的压成块，七七八八地四处成队。吐掉嘴里扑腾下来时han住的草根，我试着用手掌撑起来，眼前立刻就出现了大片阴影。
心跳加快了两拍，完了，扯出两抹自认为最迷人的笑容，脸颊上硬生生地凹下两个小酒窝，抬头看向上方。
他俯下身来，蒲扇大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黝黑的颜色已经跟地上的草混着了一个色系。
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从脑袋旁的大手上可以闻见浓重的血腥气，不是生人的气息，而是他自己所带有的体味。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了，面前的人是杀过人的，而且还不止一条人命。
我睁大眼睛，一脸好奇地盯着他，笑容又拉大了些，而藏在袍子下的手已经在打颤了，“大哥，小弟虽是新来，可刚刚一见到您就有一种莫名的亲切感。你看，这就是缘分。俗话说百年修得同船度，千年修得共枕眠。咱们以后住在一起，也算是同眠，这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注定咱们哥俩要在一起。大哥，小弟在外面备受欺负，现在终于寻得大哥，有大哥为小弟撑腰了。”我毫无顾忌地扑倒在他身上，哭声震天动地，仿佛受尽了委屈，如今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般。
握在肩上的手一僵，像没有意识般扣得更紧了。本来肩上就没肉，被他这么一下，全抓在骨头上了，我忍着痛保持住身形，哭声愈加剧烈了。
足有半晌，大汉始终没有动静。我心下急了，骂自己笨，这种杀人狂魔怎么可能是简单的哭声就能对付的呢。正想抬起头，另想他法的时候，肩上的手动了，竟然也是在颤，脑袋顿时打了个大问号。头顶传来细细的抽噎，呼吸声越来越浓重，他一把将我刚要抬起的头重新摁回怀里，粗壮的手臂抱紧我细细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脖子被两根与它相同型号的手臂夹在中间，嘞得我一阵发晕。鼻尖还紧贴着散发多种混合味的黑袍，两种滋味的煎熬让我仿佛掉入了八重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