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印度的埂奇河边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个榕树密绣的湖边,坐着一对情醉的男女,他们中间草地上放着一尊古铜香炉,烧着上品的水息,那温柔婉恋的烟篆,沉馥香浓的热气,便是他们爱感的象征——月光从云端里轻俯下来,在那女子胸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烟尾上,印下一个慈吻,微哂,重复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驶去。
一家别院的楼上,窗帘不曾放下,几枝月巴荡的桐叶正在玻璃上摇曳斗趣,月光窥见了窗内一张小蚊床上紫纱帐里,安眠着一个安琪儿似的小孩,她轻轻挨进身去,在他温软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抚摸了一会。又将她银色的纤指,理齐了他脐园的额发,霭然微哂着,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个失望的诗人,坐在河边一块石头上,满面写着忧郁的神情,他爱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动,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张开两手,仰着头,让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时正在过路,洗沐他泪线显肿的眼眶,他似乎感觉到清沁的安慰。立即摸出一管笔,在白衣襟上写道:
“月光,你是失望儿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檩里,望得见屋里的内容:一张小桌上放着半块面包和几条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几上开着一本家用的圣经,炉架上两座点着的炉台,不住地在流泪,旁边坐着一个皱面驼腰的老妇人,两眼半闭不闭地落在伏在她膝上啜泣的一个少妇,她的长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妇人掉头向窗外望,只见远远海涛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拥抱蜜吻,她叹了声气向着斜照在圣经上的月彩嗫道:“真绝望了!真绝望了!”
她独自在她精雅的书室里,把灯火一齐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且光从东墙上斜泻下去,笼住她的全身,在花瓶上幻出一个窈窕的倩影;她两根乖辫的发梢,她微润的媚唇,和庭前几茎高峙的玉兰花,都在静秘的月色中微颤。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邻近的花草,连月儿闻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边天然的妙涡,已有好几日不圆满:她瘦损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将我的梦魂带去,放在离她三五尺的玉兰花枝上。
威尔斯西境一座矿床附近,有三个工人,口叼着笨重的烟斗,在月光中间坐。他们所能想到的话都已讲完,但这异样的月彩,在他们对面的松林,左首的溪水上,平添了不可言语比说的媚,惟住他们工余倦极的眼珠不阖,彼此不约而同今晚较往常多抽了两斗的烟,但他们矿火薰黑、煤块擦黑的面容,表示他们心灵的薄弱,在享乐烟斗以外:虽经秋月溪声的刺激、也不能有精美情绪之反感。等月影移西一些,他们默默地扑出一斗灰,起身进屋,各自登床睡去。月光从屋背飘眼望进去,只见他们都已睡熟)都已睡熟:他们即使有梦,也无非矿内矿外的景色。
月光渡过了爱尔兰海峡,爬上海尔佛林的高峰,正对着默默的红潭,潭水凝定得像一大块冰、铁青色,四围斜坦的小峰,全都满铺着蟹清和蛋白色的岩片碎石,一株矮树都没有。沿潭间有些丛草,那全体形势,正像一大青碗,现在满盛了清洁的月辉,静极了,草里不闻虫吟,水里不闻鱼跃;只有石缝里游涧淅沥之声,断续地作响,仿佛一座大教堂里点着一星小火,益发对照出静穆宁寂的境界,月儿在铁色的潭面上,倦倚了半晌,重复趿起她的银舄过山去了。
昨天船离了新加坡以后,方向从正东改为东北,所以前几,天的船梢正对落日,此后“晚霞的工厂”渐渐移到我们船向的左手来了。
昨夜吃过晚饭上甲板的时候,船右一海银波,在犀利之中捆有幽秘的彩色,凄清的表情,引起了我的凝视。那放银光的圆球正挂在你头上,如其起靠着船头仰望。她今夜并不十分鲜艳:她精圆的芳容上似乎轻笼着一层藕灰色的薄纱;轻漾着一种悲喟的声调;轻染着几痕泪化的雾霭。她并不十分鲜艳,然而她素洁温和的光线中,犹之少女浅蓝妙眼的斜瞟;犹之春阳融解在山颠白雪的反映的嫩色,含有不可解的迷力,媚态,世间凡具有感觉性的人,只要承沐着她的轻辉,就发生也是不可理解的反应,引起隐覆的内心境界的紧张,——像琴弦一样,——人生最微妙的情绪,戟震生命所蕴藏高洁名贵创现的冲动。有时在心理状态之前,或于同时,撼动躯体的组织,使感觉血液中突起冰流之冰流,嗅神经难禁之酸辛,内藏汹涌之跳动,泪线之骤热与润湿。那就是秋月兴起的秋思——愁。
昨晚的月色就是秋思的泉源,岂止,直是悲哀幽骚悱怨沉郁的象征,是季候运转的伟剧中最神秘亦最自然的一幕,诗艺界最凄凉亦最微妙的一个消息。
今夜月明人望,不知秋思在谁家。
中国字形具有一种独一的妩媚,有几个字的结构,我看来纯是艺术家的匠心:这也是我们国粹之尤粹者之一。譬如“秋”字,已是一个极美的字形;“愁”字更是文字史上有数的杰作:有石开湖晕,风扫松针的妙处,这一群点画的配置,简直经过柯罗的书篆,米仡朗其罗的雕圭Chogin的神感;像——用一个科学的比喻——原子的结构,将旋转宇宙的大力收缩成一个无形无踪的电核;这十三笔造成的象征,似乎是宇宙和人生悲惨的现象和经验,吁喟和涕泪,所凝成最纯粹精密的结晶,满充了催迷的秘力,你若然有高蒂闲异超的知感性,定然可以梦到,愁字变形为秋霞黯绿色的通明宝玉,若用银槌轻击之,当吐银色的幽咽电蛇似腾人云天。
我并不是为寻秋意而看月,更不是为觅新愁而访秋月;蓄意沉浸于悲哀的生活,是丹德所不许的。我看见月而感秋色,因秋窗而拈新愁:人是一簇脆弱而富于反射性的神经!
我重复回到现实的景色,轻裹在云锦之中的秋月,像一个遍体蒙纱的女郎,他那团圆清朗的外貌像新娘,但同时他幂弦的颜色,那是藕灰,他踟踌的行动,掩泣的痕迹,又使人疑是送丧的丽姝。所以我曾说:“秋月呀我不盼望你团圆。”
这是秋月的特色,不论他是悬在落日残照边的新镰,与“黄昏晓”竞艳的眉勾,中霄斗没西陲的金怨,星云参差间的银床,以至一轮腴满的中秋,不论盈昃高下,总在原来澄爽明秋之中,遍洒着一种我只能称之为“悲哀的轻霭”,和“传愁的以太”即使你原来无愁,见此也禁不得沾染那“灰色的音调”,渐渐兴感起来!
秋月呀!
谁禁得起银指尖儿浪漫地搔爬呵!
不信但看那一海的轻涛,可不是禁不住他玉指的抚摩,在那里低徊饮泣呢!就是那无聊的云烟,秋月的美满,薰暖了飘心冷眼,也清冷地穿上了轻缟的衣裳,来参与这美满的婚姻和丧礼。
蕈斯科阿莫斯科!曾经多少变乱的大城!罗马是一个破烂的旧梦:爱寻梦的你去;纽约是Mammon宫阙,拜金钱的你去;巴黎是一个肉艳的大坑,爱荒淫的你去;伦敦是一个煤烟的市场,慕文明的你去。但莫斯科?这里没有光荣的古迹,有的是血污的近迹,这里没有繁华的幻景,有的是斑驳的寺院;这里没有和暖的阳光,有的是泥泞的市街;这里没有人道的喜色,有的是伟大的恐怖与黑暗惨酷、虚无的暗示。暗森森的雀山,你站着,半冻的莫斯科河,你流着:在前途二十个世纪的漫游中,莫斯科,是领路的南针,在未来文明变化的经程中,莫斯科是时代的象征,古罗马的牌坊是在残阙的简页中,是在破碎的乱石间;未来莫斯科的牌坊是在文明的骸骨间,是在人类鲜艳的血肉间。莫斯科,集中你那伟大的破坏的天才,一手拿着火种,一手拿着杀人的刀,趁早完成你的工作,好叫千百年后奴性的人类的子孙,多多的来,不断的来,像他们现在去罗马一样,到这暗森森的雀山的边沿,朝拜你的牌坊,纪念你的劳工,讴歌你的不朽!
这是我第一天到莫斯科在kremlin周围散步时心头涌起杂感的一斑。那天车到时是早上六时,上一天路过的森林,大概在Vladinir一带,多半是叫几年来战争摧残了的,几百年的古松只存下烧毁或剔残的余骸纵横在雪地里,这底下更不知掩盖着多少残毁的人体,冻结着多少鲜红的热血。沟堑也有可辨认的,虽则不甚分明,多谢这年年的白雪,他来填平地上的丘壑,掩护人类的暴迹,省得伤感派的词客多费推敲,但这点子战场的痕迹,引起过路人惊心的标记,在将到莫斯科以前的确是一个切题的引子。你一路来穿度这西伯利亚白茫茫人迹希有的广漠,偶尔在这里那里看到俄国人的生活、艰难、缄默、忍耐的生活;你也看了这边地势的特性,贝加尔湖边雄踞的山岭,乌拉尔东西博大的严肃的森林,你也尝着了这里空气异常。的凛冽与尖锐,像钢丝似的直透你的气管,逼迫你的清醒——你的思想应得已经受一番有力的洗刷,你的神经一种新奇的戟刺,你从贵国带来的灵性,叫怠惰、苟且、顽固、龌龊、与种种堕落的习惯束缚、压迫、淤塞住的,应得感受一些解放的动力,你的让名心、利欲、色业翳蒙了的眸子也应得觉着一点新来的清爽,叫他们睁开一些,张大一些,前途有得看,应得看的东西多着,即使不是你灵魂绝对的资养,至少是一帖兴奋剂,防瞌睡的强烈性注射!
因此警醒!你的心;开张!你的眼;——你到了俄国,你到了莫斯科,这巴尔的克海以东,白令峡以西,北冰洋以南,尼也帕河从北千万里雪盖的地圈内一座着火的血红的大城!
在这大火中最先烧烂的是原来的俄国,专制的、贵族的、奢侈的、淫靡的全没了,曳长裙的贵妇人,镶金的马车,献鼻烟壶的朝贵,猎装的世家子弟全没了,托尔斯泰与屠及尼夫小说中的社会全没了——他们并不曾绝迹,在巴黎,在波兰,在纽约,在罗马你倘然会见什么伯爵夫人什么vsky或是子爵夫人什么owner,那就是叫大火烧跑的难民。他们,提起俄国就不愿意。他们会得历诉你现在的俄国不是他们。的国了,那是叫魔鬼占据了去的(因此安琪儿们只得逃难)!
俄国的文化是荡尽的了,现在就靠流在外国的一群人,诗人、美术家等等,勉力来代表斯拉夫的精神。如其他们与你讲得投机时,他们就会对你悲惨的告诉他们曾经怎样的受苦,怎样的逃难,他们本来那所大理石的庄子现在怎样了,他们有一个妙龄的侄女在乱时叫他们怎样了……但他们盼望日子已经很近,那班强盗倒运,因为上帝是有公道的,虽则……你来莫斯科当然不是来看俄国的旧文化来的;但这里却也不定有“新文化”,那是贵国的专利;这里来见的是什么你听着我讲。
你先抬头望天。青天是看不见的,空中只是迷潆的半冻的云气,这天(我见的)的确是一个愁容的,服丧的天;阳光也偶尔有,但也只在云罅里力乏的露面,不久又不见了,像是楼居的病人偶尔在窗纱间看街似的。
现在低头看地。这三月的莫斯科街道应当受咒诅。在大寒天满地全铺着雪凝成一层白色的地皮也是一个道理;到了春天解放时雪全化了水流人河去,露出本来的地面,也是一个说法;但这时候的天时可真是刁难了,他不给你全冻,也不给你全化;白天一暖,浮面冰雪化成了泥泞,回头风一转向又冻上了,同时雨雪还是连连的下,结果这街道简直是没法收拾;他们也就不收拾,让他这“一塌糊涂”的窝着,反正总有一天会干净的!(所以你要这时候到俄国千万别忘带橡皮套鞋)。
再来看街上的铺子,铺子是伺候主客的;瑞蚨祥的主顾全没了的话,瑞蚨祥也只好上门;这里漂亮的奢侈的店铺是看不见的了,顶多顶热闹的铺子是吃食店,这大概是政府经理的;但可怕的是这边的市价;女太太,丝袜子听说也买得到,但得化十五二十块钱一双,好些的鞋在四十元左右,橘子大的七毛五小的五毛一只;我们四个人在客栈吃一顿早饭连税共付了二十元;此外类推。
再来看街上的人。先看他们的衣着,再看他们的面目。这里衣着的文化,自从贵族匿迹,波淇洼销声以后,当然是“荡尽”的了;男子的身上差不多不易见一件白色的衬衫,不必说鲜艳的领结(不带领结的多),衣服要寻一身勉强整洁的就少;我碰着一位大学教授,他的衬衣大概就是他的寝衣,他的外套,像是一个癞毛黑狗皮统,大概就是他的被窝,头发是一团茅草再也看不出曾经爬梳过的痕迹,满面满腮的须毛也当然自由的滋长,我们不期望他有安全剃刀;并且这位先生决不是名流派的例外,我猜想现在在莫斯科会得到的“琴笃儿们”多少也就只这样的体面;你要知道了他们起居生活的情形就不会觉得诧异。惠尔思先生在四五年前形容莫斯科科学馆的一群科学先生们说是活像监牢里的犯人或是地狱里的饿鬼。我想他的比况一点也不过分。乡下人我没有看见,那是我想不会怎样离奇的,西伯利亚的乡下人,着黄胡子穿大头靴子的,与俄国本土的乡下人应得没有多大分别。工人满街多的是,他们在衣着上并没有出奇的地方,只是襟上戴列宁徽章的多。小学生的游行团常看得见,在烂污的街心里一群乞丐似的黑衣小孩拿着红旗,打着皮鼓瑟东东的过去。做小买卖在街上摆摊提篮的不少,很多是残废的男子与老妇人,卖的是水果、烟卷、面包、朱古律糖(吃不得)等(路旁木亭子里卖书报处也有小吃卖)。
街上见的娘们分两种:一种是好百姓家的太太小姐,她们穿得大都很勉强,丝袜不消说是看不见的。还有一种是共产党的女同志,她们不同的地方除了神态举止以外是她们头上的红巾或是红帽不是巴黎的时式(红帽),在雪泥斑驳的街道上倒是一点喜色!
什么都是相对的:那年我与陈博生从英国到佛朗德福那天正是星期,道上不问男女老小都是衣服铺、裁缝店里的模型,这一比他与我这风尘满身的旅客真像是外国叫化子了!这回在莫斯科我又觉得窘,可不为穿的太坏,却为穿的太阔;试想在那样的市街上,在那样的人丛中,晦气是本色,褴褛是应分,忽然来了一个头戴獭皮大帽身穿海龙领(假的)的皮大氅的外客;可不是唱戏似的走了板,错太远了,别说我,就是我们中国学生在莫斯科的(当然除了东方大学生)也常常叫同学们眨眼说他们是“波淇洼”因为他们身上穿的是荣昌祥或是新记的蓝哗叽!这样看来、改造社会是有希望的;什么习惯都打得破,什么标准都可以翻身。什么思想都可以倾倒,什么束缚都可以摆脱,什么衣服都可以反穿……将来我们这两脚行动厌倦了时竟不妨翻新样叫两双手帮着来走,谁要再站起来就是笑话,那多好玩!
虽则严敛、阴霾、凝滞是寒带上难免的气象,但莫斯科人的神情更是分明的忧郁、惨淡,见面时不霹笑容,谈话时少有精神,仿佛他们的心上都压着一个重量似的。
这自然流露的笑容是最不可勉强的。西方人常说中国人爱笑,比他们会笑得多,实际上怎样我不敢说,但西方人见着中国人的笑我怕不免有好多是急笑、傻笑、无谓的笑、代表一切答话的笑;犹之俄国人的笑多半是vodka人神经的笑、热病的笑、疯笑、道施妥奄夫斯基的idiot的笑!那都不是真的喜笑,健康与快乐的表情。其实也不必莫斯科,现世界的大都会,有那几处人们的表情是自然的?爱尔兰的都城,听说是快乐的,维也纳听说是活泼的,但我曾经到过的只有巴黎的确可算是人间的天堂,那边的笑脸像三月里的花似的不倦的开看,此外就难说了;纽约、支加哥、柏林、伦敦的群众与空气多少叫你旁观人不得舒服,往往使你疑心错人了什么精神病院或是“偏。心”病院,叫你害怕,巴不得趁早告别,省得传染。
现在莫斯科有一个希奇的现象,我想你们去过的一定注意到,就是男子抱着吃奶的小孩在街上走道,这在西欧是永远看不见的。这是苏维埃以来的情形。现在的法律规定一个人不得多占一间以上的屋子,听差、老妈子、下女、奶妈,不消说,当然是没有的了,因此年轻的夫妇,或是一同居住的男女,对于生育就得格外的谨慎,因为万一不小心下了种的时候,在小孩能进幼稚园以前这小宝贝的负担当然完全在父母的身上。你们姑且想想你们现在北京的,至少总有几间屋子住,至少总有一个老妈子伺候,你们还时常嫌着这样那样不称心哪!但假如有一天莫斯科的规矩行到了我们北京,那时你就得乖乖的放弃你的宅子,听凭政府分配去住东花厅或是西花厅的那一间屋子,你同你的太太就得另做人家,桌子得自己擦,地得自己扫,饭得自己烧,衣服得自己洗,有了小东西就得自己管,有时下午你们夫妻俩想一同出去散步的话,你总不好意思把小宝贝锁在屋子里,结果你得带走,你又没钱去买推车,你又不好意思叫你太太受累(那时候你与你的太太感情会好些的,我敢预言!)结果只有老爷自己抱,但这男人抱小孩其实是看不惯,他又往往不会抱,一个“蜡烛封”在他的手里,他不知道直着拿好还是横着拿好;但你到了莫斯科不看惯也得看惯,到那一天临着你自己的时候老爷你抱不惯也得抱他惯!我想果真有那一天的时候,生小孩决不会像现在的时行,竟许山格夫人与马利司徒博士等等比现在还得加倍的时行;但照莫斯科情形看来,未来的小安琪儿们还用不着过分的着急——也许莫斯科的父母没有余钱去买“法国橡皮”,也许苏维埃政府不许父母们随便用橡皮,我没有打听清楚。
你有工夫时到你的俄国朋友的住处去看看。我去了。他是一位教授。我打门进去的时候他躺在他的类似“行军床”上看书或是编讲义,他见有客人连忙跳了起来,他只穿着一件毛绒衫,肘子胸部都快烂了,满头的乱发,一脸斑驳的胡须。他的房间像一条丝瓜。长方的,家具有一只小木桌,一张椅子,墙壁上几个挂衣的钩子,他自己的床是顶着窗的,斜对面另一张床,那是他哥哥或是弟弟的,墙壁上挂着些东方的地图,一联倒挂的五言小字条(他到过中国知道中文的),桌上乱散着几本书、纸片、棋盘、笔墨等等,墙角里有一只酒精炉,在那里出气,大约是他的饭莱,有一只还不知两只椅子,但你在屋子里转身想不碰东西不撞人已经是不易了。
这是他们有职业的现时的生活。托尔斯泰的大小姐究竟受优待些,我去拜会她了,是使馆里一位屠太太介绍的,她居然有两间屋子,外间大些,是她教学生临画的,里间大约是她自己的屋子,但她不但有书有画,她还有一只顶有趣的小狗,一只顶可爱的小猫,她的情形,他们告诉我,是特别的,因为她现在还管着托尔斯泰的纪念馆,我与她谈了。当然谈起她的父亲(她今年六十),下面再提,现在是讲莫斯科人的生活。
我是礼拜六清早到莫斯科,礼拜一晚上才去的,本想利用那三天工夫好好的看一看本地风光,尤其是戏。我在车上安排得好好的,上午看这样,下午到那里,晚上再到那里,那晓得我的运气叫坏,碰巧他们中央执行委员那又死了一个要人,他的名字像是真什么“妈里妈虎”——他死得我其实不见情,因为为他出殡整个莫斯科就得关门当孝子,满街上迎丧,家家挂半旗,跳舞场不跳舞,戏馆不演戏,什么都没了,星期一又是他们的假日,所以我住了三天差不多什么都没看着,真气,那位“妈里妈虎”其实何妨迟几天或是早几天归天,我的感激是没有问题的。
所以如其你们看了这篇杂凑失望,不要完全怪我,妈里妈虎先生至少也得负一半的责。但我也还记得起几件事情,不妨乘兴讲给你们听。
我真笨,没有到以前,我竟以为莫斯科是一个完全新起的城子,我以为亚力山大烧拿破仑那一把火竟化上了整个莫斯科的大本钱,连皇城都乌焦了,你们都知道拿破仑想到莫斯科去吃冰其林那一段热闹的故事,俄国人知道他会打,他们就躲着不给他打,一直诱着他深人俄境,最后给他一个空城,回头等他在Kremlin躺下了休息的时候,就给他放火,东边一把,西边一把,闹着玩,不但不请冰其林吃,连他带去的巴黎饼干,人吃的、马吃的,都给烧一个精光,一面天公也给他作对,北风一层层的吹来,雪花一片片的飞来,拿翁知道不妙,连忙下令退兵已经太迟,逃到了Beresina那地方,叫哥萨克的丈八蛇矛“劫杀横来”,几十万的长胜军叫他们切菜似的留不到几个,就只浑身烂污泥的法兰西大皇帝忙里捞着一匹马冲出了战场逃回家去半夜里叫门,可怜Beresina河两岸的冤鬼到如今还在那里唏嘘,这笔糊涂帐是无从算起的了!
但我在这里重提这些旧话,并不是怕你们忘记了拿破仑,我只是提头你们俄国人的辣手,忍心破坏的天才原是你们的种性,所以拿破仑听见Kremlin冒烟的时候,连这残忍的魔王都跳了起来——“什么?”他说,“连他们祖宗的家院都不管了”!正是:斯拉夫民族是从不希罕小胜仗的,要来就给你一个全军覆没。
莫斯科当年并不曾全毁;不但皇城还是在着,四百年前的教堂都还在着。新房子虽则不少,但这城子是旧的。我此刻想起莫斯科,我的想像幻出了一个年老退伍的军人,战阵的暴烈已经在他年纪里消隐,但暴烈的遗迹却还明明的在着,他颊上的刃创,他颈边的枪瘢,他的空虚的注视,他的倔强的胡须,都指示他曾经的生活;他的衣服也是不整齐的,但这衣着的破碎也仿佛是他人格的一部,石上的苍苔似的,斑驳的颜色已经染蚀了岩块本体。在这苍老的莫斯科城内,竟不易看出新生命的消息——也许就只好新起的白宫,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红旗,在赤黄,苍老的kremlin城围里闪亮着的,会得引起你注意与疑问,疑问这新来的色彩竟然大胆的侵占了古迹的中心,扰乱原来的调谐。这决不是偶然的,旅行人!快些擦净你风尘眯倦了一双眼,仔细的来看看,竟许那看来平静的旧城子底下,全是炸裂性的火种,留神!回头地壳都烂成齑粉,慢说地面上的文明!
其实真到炸的时候,谁也躲不了,除非你趁早带了家眷逃火星上面去÷—但火星本身炸不炸也还是问题。这几分钟内大概药线还不至于到根,我们也来赶早,不是逃,赶早来多看看这看不厌的地面。那天早上我一个人在那大教寺的平台上初次晾望莫斯科,脚下全是滑溜的冻雪,真不易走道,我闪了一两次,但是上帝受赞美,那莫斯科河两岸的景色真是我不期望的眼福,要不是那石台上要命的滑,我早巳惊喜得高跳起来!方向我是素来不知道的,我只猜想莫斯科河是东西流的,但那早上又没有太阳,所以我连东西都辨不清,我很可惜不曾上雀山去,学拿破仑当年,回头望冻云笼罩着的莫斯科,一定别有一番气概,但我那天看着的也就不坏,留着雀山下一次再去,也许还来得及。在北京的朋友们,你们也趁早多去景山或是北海饱看看我们独有的“黄瓦连云”的禁城,那也是一个大观,在现在脆性的世界上,今日不知明日事,“趁早”这句话真有道理,回头北京变了第二个圆明园,你们软心肠的再到交民巷去访着色相片,老皱着眉头说不成,那不是活该!
如其北京的体面完全是靠皇帝,莫斯科的体面大半是靠上帝。你们见过希腊教的建筑没有?在中国恐怕就只哈尔滨有。那建筑的特色是中间一个大葫芦顶,有着色的,蓝的多,但大多数是金色,四角上又是四个小葫芦顶,大小的比称很不一致,有的小得不成样,有的与中间那个不差什么。有的花饰繁复,受东罗马建筑的影响,但也有纯白石造的,上面一个巨大的金顶比如那大教堂,别有一种朴素的宏严。但最奇巧的是皇城外面那个有名的老教堂,大约是十六世纪完工的;那样子奇。极了,你看了;永远忘不了,像是做了最古怪的梦;基于并不大,那是俄国皇家做礼拜的地方,所以那面供奉与祈祷的位置也是逼仄的;顶一共有十个,排列的程序我不曾看清楚,各个的式样与着色都不同:有的像我们南边的十楞瓜,有的像岳传里严成方手里拿的铜锤,有的活像一只波萝蜜,竖在那里,有的像一圈火蛇,一个光头探在上面,有的像隋唐传里单二哥的兵器,叫什么东方槊是不是?总之那一堆光怪的颜色,那一堆离奇的式样,我不但从没有见过,简直连梦里都不曾见过——谁想得到波萝蜜,东方槊都会跑到礼拜堂顶上去的!
莫斯科像一个蜂窝,大小的教堂是他的蜂房;全城共有六百多(有说八百)的教堂,说来你也不信,纽约城里一个街角上至少有一家冰其林沙达店,莫斯科的冰其林沙达店是教堂,有的真神气,戴着真金的顶子在半空里卖弄,有的真寒伦,一两间小屋子,一个烂芋头似的尖顶,挤在两间壁几层屋子的中间,气都喘不过来。据说革命以来,俄国的宗教大吃亏,这几年不但新的没法造,旧的都没法修,用波萝蜜做顶那教堂里的教士,隐约的讲些给我们听,神精怪凄惨的。这情形中国人看来真想不通,宗教会得那样有销路,仿佛祷告比吃饭还起劲,做礼拜比做面包还重要;到我们绍兴去看看——“五家三酒店,十步路,九茅坑,”庙也有的,在市梢头,在山顶上,到初一月半再去不迟——那是何等的近人情,生活何等的有分寸;东西的人生观这一比可差得太远了!
再回到那天早上,初次观光莫斯科。不曾开冻的莫斯科河上面盖着雪一条玉带似的横在我的脚下,河面上有不少的乌鸦在那里寻食吃。莫斯科的乌鸦背上是灰色的,嘴与头颈也不像平常的那样贫相,我先看竟当是斑鸠!皇城在我的左边,默沉沉的包围着不少雄伟的工程,角上塔形的嘹台上隐隐有重裹的卫兵巡哨的影子,塔不高,但有一种监视的威严颜色更是苍老,像是深赭色的火砖,他仿佛告诉你:“我们是不怕光阴,更不怕人事变迁的,拿破仑早去了,罗曼诺夫家完了,可仑斯基跑了,列宁死了,时间的流波里多添一层血影,我的墙上加深一层老苍,我是不怕老的,你们人类抵拚再流几次热血?”我的右手就是那大金顶的教寺;隔河望去竟像是一只盛开的荷花池,葫芦顶是莲花,高梗的、低梗的、浓艳的、澹素的、轩昂的、葳蕤的——就可惜阳光不肯出来,否则那满池的金莲更加亮一重光辉,多放一重异彩,恐怕西王母见了都会羡慕哩!
意大利的天时小引我们常听说意大利的天就比别处的不同:“蓝天的意大利”,“艳阳的意大利”,“光亮的意大利”。我不曾来的时候,我常常想像意大利的天阴霾,晦塞,雾盲,昏沉那类的字在这里当然是不适用不必说,就是下雨也一定像夏天阵雨似的别有风趣,只是在雨前雨后增添天上的妩媚;我想没有云的日子一定多,头顶只见一个碧蓝的圆穹,地下只是艳丽的阳光,大致比我们冬季的北京再加几倍光亮的模样。有云的时候,也一定是最可爱的云彩,鹅毛似的白净,一条条在蓝天里挂着,要不然就是彩色最鲜艳的晚霞,玫瑰、琥珀、玛瑙、珊瑚、翡翠、珍珠什么都有;看着了那样的天(我想)心里有愁的人一定会忘所愁,本来快活的一定加倍的快活……那是想像中的意大利的天与天时,但想望总不免过分;在这世界上最美满的事情离着理想的境界总还有几多路。意大利的天,虽则比别处的好,终究还不是“洞天”。你们后来的记好了,不要期望过奢;我自己幸亏多住了几天,否则不但不满意。差一些还会十分的失望。
初入境的印象我敢说一定是很强的。我记得那天钻出了阿尔帕斯的山脚,连环的雪峰向后直退。郎巴德的平壤像一条地毯似的直铺到前望的天边;那时头上的天与阳光的确不同,急切说不清怎样的不同,就只天蓝比往常的蓝、白云比寻常的白,阳光比平常的亮,你身边站着的旅伴说“阿这是意大利”,你也脱口的回答“阿这是意大利”,你的心跳就自然的会增快,你的眼力自然的会加强。田里的草,路旁的树,湖里的水都仿佛微笑着轻轻的回应你,阿这是意大利!
但我初到的两个星期,从米兰到威尼市,经翡冷翠去罗马,意大利的天时,你说怎样,简直是荒谬!威尼市不曾见着它有名夕照的影子,翡冷翠只是不清明,罗马最不顾廉耻,简直连绵的淫雨了四天,四月有正月的冷,什么游兴都给毁了,临了逃向翡冷翠那天我真忍不住咒了。
翡冷翠山居闲话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晴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澹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
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艳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
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小孩扑人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姿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
你一个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于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人妩媚的阿诺河去……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与五老峰,雪西里与普陀山,来因河与扬子江,梨梦湖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是一般黄的黄麦,一般紫的紫藤,一般青的青草同在大地上生长,同在和风中波动——他们应用的符号是永远一致的,他们的意义是永远明显的,只要你自己心灵上不长疮瘢,眼不盲,耳不塞,这无形迹的最高等教育便永远是你的名分,这不取费的最珍贵的补剂便永远供你的受用;只要你认识了这一部书,你在这世界上寂寞时便不寂寞,穷困时不穷困,苦恼时有安慰,挫折时有鼓励,软弱时有督责,迷失时有南针。
巴黎的鳞爪咳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整个的巴黎就像是一床野鸭绒的垫褥,衬得你通体舒泰,硬骨头都给薰酥了的——有时许太热一些。那也不碍事,只要你受得住。赞美是多余的,正如赞美天堂是多余的;咒诅也是多余的,正如咒诅地狱是多余的。巴黎,软绵绵的巴黎,只在你临别的时候轻轻地嘱咐一声“别忘了,再来!”其实连这都是多余的。谁不想再去?谁忘得了?
香草在你的脚下,春风在你的脸上,微笑在你的周遭。不拘束你,不责备你,不督饬你,不窘你,不恼你,不揉你。它搂着你,可不缚住你:是一条温存的臂膀,不是根绳子。它不是不让你跑,但它那招逗的指尖却永远在你的记忆里晃着。多轻盈的步履,罗袜的丝光随时可以沾上你记忆的颜色!
但巴黎却不是单调的喜剧。赛因河的柔波里掩映着罗浮宫的倩影,它也收藏着不少失意人最后的呼吸。流着,温驯的水波;流着,缠绵的恩怨。咖啡馆:和着交颈的软语,开怀的笑声,有踞坐在屋隅里蓬头少年计较自毁的哀思。跳舞场:和着翻飞的乐调,迷醇的酒香,有独自支颐的少妇思量着往迹的怆心。浮动在上一层的许是光明,是欢畅,是快乐,是甜蜜,是和谐;但沉淀在底里阳光照不到的才是人事经验的本质:说重一点是悲哀,说轻一点是惆怅:谁不愿意永远在轻快的流波里漾着,可得留神了你往深处去时的发见!
一天一个从巴黎来的朋友找我闲谈,谈起了劲,茶也没喝,烟也没吸,一直从黄昏谈到天亮,才各自上床去躺了一歇,我一阉眼就回到了巴黎,方才朋友讲的情境惝倪的把我自己也缠了进去;这巴黎的梦真醇人,醇你的心,醇你的意志,醇你的四肢百体,那味儿除是亲尝过的谁能想象!——我醒过来时还是迷糊的忘了我在那儿,刚巧一个小朋友进房来站在我的床前笑吟吟喊我“你做什么梦来了,朋友,为什么两眼潮潮的像哭似的?”我伸手一摸,果然眼里有水,不觉也失笑了——可是朝来的梦,一个诗人说的,同是这悲凉滋味,正不知这泪是为那一个梦流的呢!
下面写下的不成文章,不是小说,不是写实,也不是写梦,——在我写的人只当是随口曲,南边人说的“出门不认货”,随你们宽容的读者们怎样看罢。
出门人也不能太小心了,走道总得带些探险的意味。生活的趣味大半就在不预期的发见,要是所有的明天全是今天刻板的化身,那我们活什么来了?正如小孩子上山就得采花,到海边就得捡贝壳,书呆子进图书馆想捞新智慧——出门人到了巴黎就想……你的批评也不能过分严正不是?少年老成——什么话!老成是老年人的特权,也是他们的本分;说来也不是他们甘愿,他们是到了年纪不得不。少年人如何能老成?老成了才是怪哪!
放宽一点说,人生只是个机缘巧合;别瞧日常生活河水似的流得平顺,它那里面多的是潜流:多的是漩涡——轮着的时候谁躲得了给卷了进去!那就是你发愁的时候,是你登仙的时候,是你辨着酸的时候,是你尝着甜的时候。
巴黎也不定比别的地方怎样不同。不同就在那边生活流波里的潜流更猛,漩涡更急,因此你叫给卷进去的机会也就更多。
我赶快得声明我是没有叫巴黎的漩涡给淹了去——虽则也就够险。多半的时候我只是站在赛因河岸边看热闹,下水去的时候也不能说没有,但至多也不过在靠岸清浅处溜着,从没敢往深处跑——这来漩涡的纹螺,势道,力量,可比远在岸上时认清楚多了。
(一)
九小时的萍水缘我忘不了她。她是在人生的急流里转着的一张萍叶,我见着了它,掬在手里把玩了一晌,依旧交还给它的命运,任它飘流去——它以前的飘泊我不曾见来,它以后的飘泊,我也见不着,但就这曾经相识匆匆的恩缘——实际上我与她相处不过九小时——已在我的心泥上印下踪迹,我如何能忘,在忆起时如何能不感须臾的惆怅?
那天我坐在那热闹的饭店里瞥眼看着她,她独坐在灯光最暗漆的屋角里,这屋内哪一个男子不带媚态,哪一个女子的胭脂口上不沾笑容,就只她;穿一身淡素衣裳,戴一顶宽边的黑帽,在前密的睫毛上隐隐闪亮着深思的目光——我几乎疑心她是修道院的女僧偶尔到红尘里随喜来了。我不能不接着注意她,她的别样的支颐的倦态,她的曼长的手指,她的冷漠的神情,有意无意间的叹息,在在都激发我的好奇——虽则我那时左边已经坐下了一个瘦的,右边来了肥的,四条光滑的手臂不住的在我面前晃着酒杯。但更使我奇异的是她不等跳舞开始就匆匆的出去了,好像害怕或是厌恶似的。第一晚这样,第二晚又是这样:独自默默的坐着,到时候又匆匆的离去。到了第三晚她再来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不想去接近她。第一次得着的回音,虽则是“多谢好意,我再不愿交友”的一个拒绝,只是加深了我的同情的好奇。我再不能放过她。巴黎的好处就在处处近人情;爱慕的自由是永远容许的。你见谁爱慕谁想接近谁,决不是犯罪,除非你在经程中泄漏了你的粗气暴气,陋相或是贫相,那不是文明的巴黎人所能容忍的。只要你“识相”,上海人说的,什么可能的机会你都可以利用。对方人理你不理你,当然又是一回事;但只要你的步骤对,文明的巴黎人决不让你难堪。
我不能放过她。第二次我大胆写了个字条付中间人——店主人——交去。我心里直怔怔的怕讨没趣。可是回话来了——她就走了,你跟着去吧。
她果然在饭店门口等着我。
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我说话,先生,像我这再不愿意有朋友的人?
她张着大眼睛看我,口唇微微的颤着。
我的冒昧是不望恕的,但是我看了你忧郁的神情我足足难受了三天,也不知怎的我就想接近你,和你谈一次话,如其作许我,那就是我的想望,再没有别的意思。
真的她那眼内绽出了泪来,我话还没说完。
想不到我的心事又叫一个异邦人看透了……她声音都哑了。
我们在路灯的灯光下默默地互注了一晌,并着肩沿马路走去,走不到多远她说不能走,我就问了她的允许雇车坐下,直望波尤尼大林园清凉的暑夜里兜去。
原来如此,难怪你听了跳舞的音乐像是厌恶似的,但既然不愿意何以每晚还去?
那是我的感情作用;我有些舍不得不去,我在巴黎一天,那是我最初遇见——他的地方,但那时候的我……可是你真的同情我的际遇吗,先生?我快有两个月不开口了,不瞒你说,今晚见了你我再也不能制止,我爽性说给你我的生平的始末吧,只要你不嫌。我们还是回那饭庄去罢。
你不是厌烦跳舞的音乐吗?
她初次笑了。多齐整洁白的牙齿,在道上的幽光里亮着!
有了你我的生气就回复了不少,我还怕什么音乐?
我们俩重进饭庄去选一个基角坐下,喝完了两瓶香槟,从十一时舞影最凌乱时谈起,直到早三时客人散尽侍役打扫屋子时才起身走,我在她的可怜身世的演述中遗忘了一切,当前的歌舞再不能分我丝毫的注意。
下面是她的自述:
我是在巴黎生长的。我从小就爱读《天方夜谭》的故事,以及当代描写东方的文学;啊东方,我的童真的梦魂那一刻不在它的玫瑰园中留恋?十四岁那年我的姐姐带我上北京去住,她在那边开一个时式的帽铺,有一天我看见一个小身材的中国人来买帽子,我就觉着奇怪,一来他长得异样的清秀,二来他为什么要来买那样时式的女帽;到了下午一个女太太拿了方才买去的帽子来换了,我姐姐就问她那中国人是谁,她说是她丈夫,说开了头她就讲她当初怎样为爱他触怒了自己的父母,结果断绝了家庭和他结婚,但她一点也不追悔因为她的中国丈夫待她怎样好法,她不信西方人会得像他那样体贴,那样温存。找再也忘不了她说话时满心怡悦的笑容。从此我仰慕东方的私衷又添深了一层颜色。
我再回巴黎的时候已经成长了,我父亲是最宠爱我的,我要什么他就给我什么。我那时就爱跳舞,啊,那些迷醉轻易的时光,巴黎哪一处舞场上不见我的舞影。我的妙龄,我的颜色,我的体态,我的聪慧,尤其是我那媚人的大眼——啊,如今你见的只是悲惨的余生再不留当时的丰韵——制定了我初期的堕落。我说堕落不是?是的,堕落,人生哪处不是堕落,这社会那里容得一个有姿色的女人保全她的清洁?我正快走人险路的时候,我那慈爱的老父早已看出我的倾向,私下安排了一个机会,叫我与一个有爵位的英国人接近。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哪有十么主意,在两个月内我就做了新娘。
说起那四年结婚的生活,我也不应得过分的抱怨,但我们欧洲的势利的社会实在是树心里生了虫,我怕再没有回复健康的希望。我到伦敦去做贵妇人时我还是个天真的孩子,哪有什么机心,哪懂得虚伪的卑鄙的人间的底里,我又是个外国人,到处遭受嫉忌与批评。还有我那叫名的丈夫。他娶我究竟为什么动机我始终不明白,许贪我年轻贪我貌美带回家去广告他自己的手段,因为真的我不曾感着他一息的真情;新婚不到几时他就对我冷淡了,其实他就没有热过,碰巧我是个傻孩子,一天不听着一半句软语,不受些温柔的怜惜,到晚上我就不自制的悲伤。他有的是钱,有的是趋奉谄媚,成天在外打猎作乐,我愁了不来慰我,我病了不来问我,连着三年抑郁的生涯完全消灭了我原来活泼快乐的天机,到第四年实在耽不住了。我与他吵一场回巴黎再见我父亲的时候,他几乎不认识我了,我自此就永别了我的英国丈夫。因为虽则实际的离婚手续在他方面到前年方始办理,他从我走了后也就不再来顾问我——这算是欧洲人夫妻的情分!
我从伦敦回到巴黎,就比久困的雀儿重复飞回了林中,眼内又有了笑,脸上又添了春色,不但身体好多,就连童年时的种种想望又中我心头活了回来。三四年结婚的经验更叫我厌恶西欧,更叫我神往东方。东方,啊浪漫的多情的东方?我心里常常的怀念着。有一晚,那一个运定的晚上,我就在这屋子内见着了他,与今晚一样的歌声,一样的舞影,想起还不就是昨天,多飞快的光阴,就可怜我一个单薄的女子,无端叫运神摆布,在情网里颠连,在经验的苦海里沉沦。朋友,我自分是已经埋葬了的活人,你何苦又来逼着我把往事掘起,我的话是简短的,但我身受的苦恼,朋友,你信我,是不可量的;你望我的眼里看,凭着你的同情你可以在刹那间领会我灵魂的真际!
他是匪利滨人,也不知怎的我初次见面就迷了他。他肤色是深黄的,但他的性情是不可信的温柔;他身材是短的,他的私语有多叫人魂销的魔力?啊,我到如今还不能怨他;我爱他太深,我爱他太真,我如何能一刻忘他!虽则他到后来也是一样的薄情,一样的冷酷。你不倦么,朋友,等我讲给你听?
我自从认识了他我便倾注给他我满怀的柔情,我想他,那负心的他,也够他的享受,那三个月神仙似的生活!我们差不多每晚在此聚会的。秘谈是他与我,欢舞是他与我,人间再有更甜美的经验吗?朋友你知道痴心人赤心爱恋的疯狂吗?因为不仅满足了我私心的想望,我十多年梦魂缭绕的东方理想的实现。有他我什么都有了;此外我更有什么沾恋?因此等到我家里为这事情与我开始交涉的时候,我更不踌躇的与我生身的父母根本决绝。我此时又想起了我垂髫时在北京见着的那个嫁中国人的女子,她与我一样也为了痴情牺牲一切,我只希冀她这时还能保持着她那纯爱的生活,不比我这失运人成天在幻灭的辛辣中回味。
我爱定了他。他是在巴黎求学的,不是贵族,也不是富人,那更使我放心,因为我早年的经验使我迷信真爱情是穷人才能供给的。谁知他骗了我——他家里也是有钱的,那时我在热恋中抛弃了家,牺牲了名誉,跟了这黄脸人离却了巴黎,辞别了欧洲,经过一个月的海程,我就到了我理想的灿烂的东方,啊我那时的希望与快乐!但才出了红海,他就上了心事,经我再三的逼他才告诉他家里的实情,他父亲是菲律宾最有钱的土着,性情是极严厉的,他怕轻易不能收受她进他们的家庭。我真不愿意把此后可怜的身世烦你的听,朋友,但那才是我痴心人的结果,你耐心听着吧!
东方,东方才是我的烦恼!我这回投进了一个更陌生的社会,呼吸更沉闷的空气;他们自己中间也许有他们温软的人情,但轮着我的却一样还只是猜忌与讥刻,更不容情的刺袭我的孤独的性灵。果然他的家庭不容我进门,把我看作一个“巴黎淌来的可疑妇人”。我为爱他也不知忍受了多少不可忍的侮辱,吞了多少悲泪,但我自慰的是他对我不变的恩情。因为在初到的一时他还是不时来慰我一一我独自赁屋住着。但慢慢的也不知是人言浸润还是他原来爱我不深,他竟然表示割绝我的意思。朋友,试想我这孤身女子牺牲了一切为的还不是他的爱,如今连他都离了我,那我更有什么生机?我怎的始终不曾自毁,我至今还不信,因为我那时真的是没有路走了。我又没有钱,他狠心丢了我,我如何能再去缠他,这也许是我们白种人的倔强,我不久便揩干了眼泪,出门去自寻活路。我在一个菲美合种人的家里寻得了一个保姆的职务;天幸我生性是耐烦领小孩的——我在伦敦的日子没孩子管就养描弄狗——救活我的是那三五个活灵的孩子,黑头发短手指的乖乖。在那炎热的岛上我是过了两年没颜色的生活,得了一次凶险的热病,从此我面上再不存青年期的光彩。我的心境正稍稍回复平衡的时候,两件不幸的事情又临着了我;一件是我那他与另一女子的结婚,这消息使我昏绝了过去;一件是被我弃绝的慈父也不知怎的问得了我的踪迹来电说他老病快死要我回去。啊天罚我!等我赶回巴黎的时候正好赶着与老人诀别,忏悔我先前的造孽!
从此我在人间还有什么意趣?我只是个实体的鬼影,活动的尸体;我的心也早就死了,再也不起波浪;在初次失望的时候我想象中还有了辽远的东方,但如今东方只在我的心上留下一个鲜明的新伤,我更有什么希冀,更有什么心情?但我每晚还是不自主的到饭店里来小坐,正如死去的鬼魂忘不了他的老家!我这一生的经验本不想再向人前吐露的,谁知又碰着了你,苦苦的追着我,逼我再一度撩拨死尽的火灰。这来你够明白了,为什么我老是这落漠的神情,我猜你也是过路的客人,我深深自幸又接近一次人情的温慰,但我不敢希望什么,我的心是死定了的,时候也不早了,你看方才舞影凌乱的地板上现在只剩一片冷淡的灯光,侍役们已经收拾干净,我们也该走了,再会吧,多情的朋友!
(二)
“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
我在巴黎时常去看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画家,住在一条老闻着鱼腥的小街底头一所老屋子的顶上一个A字式的尖阁里,光线暗惨得怕人,白天就靠两块日光胰子大小的玻璃窗给装装幌,反正住的人不嫌就得,他是照例不过正午不起身,不近天亮不上床的一位先生,下午他也不居家,起码总得上灯的时候他才脱下了他的外褂露出两条破烂的臂膀埋身在他那艳丽的垃圾窝里开始他的工作。
艳丽的垃圾窝——它本身就是一幅妙画!我说给你听听。贴墙有精窄的一条上面盖着黑毛毡的算是他的床,在这上面就准你规规矩矩的躺着,不说起坐一定扎脑袋,就连翻身也不免冒犯斜着下来永远不退让的屋顶先生的身份!承着顶尖全屋子顶宽舒的部分放着他的书桌——我捏着一把汗叫它书桌,其实还用提吗,上边什么法宝都有,画册子,稿本,黑炭,颜色盘子,烂袜子,领结,软领子,热水瓶子压瘪了的,烧干了的酒精灯,电筒,各色的药瓶,彩油瓶,脏手绢,断头的笔杆,没有盖的墨水瓶子,一柄手枪,那是瞒不过我化七法郎在密歇耳大街路旁旧货摊上换来的,照相镜子,小手镜,断齿的梳子,蜜膏,晚上喝不完的咖啡杯,详梦的小书,还有——还有可疑的小纸盒儿,凡士林一类的油膏……——一只破木板箱一头漆着名字,上面蒙着一块灰色布的是他的梳桩台兼书架,一个洋磁面盆半盆的胰子水似乎都叫一部旧版的卢骚集子给食了去,一顶便帽套在洋瓷上提壶的耳柄上,从袋底里倒出来的小铜钱错落的散着像是土耳其人的符咒,几只稀小的烂苹果围着一条破香蕉像是一群大学教授们围着一个教育次长索薪……壁上看得更斑斓了:这是我顶得意的一张庞那的底槁当废纸买来的,这是我临蒙内的裸体,不十分行,我来撩起灯罩你可以看清楚一点,草色太浓了,那膝部画坏了,这一小幅更名贵,你认是谁,罗丹的!那是我前年最大的运气,也算是错来的,老巴黎就是这点了便宜,挨了半年半个月的俄不要紧,只要有机会捞着真东西,这还不值得!那边一张挤在两幅油画缝里的,你见了没有,也是有来历的,那是我前年趁马克倒霉路过佛兰克福德时夹手抢来的,是真的孟尔都难说,就差糊了一点,现在你给三千佛郎我都不卖,加倍再加倍都值,你信不信?再看那一长条……在他那手指东点西的卖弄他的家珍的时候,你竟会忘了你站着的地方是不够六尺阔的一间阁楼,倒像跨在你头顶那两片斜着下来的屋顶也顺着他那艺术谈法术似的隐了去,露出一个爽恺的高天,壁上的疙瘩,壁集,霉块,钉疤,全化成了哥罗画帧中“飘摇欲化烟”的最美丽林树与轻快的流涧;桌上的破领带及手绢、烂香蕉、臭袜子等等也全变形成戴大阔边稻草帽的牧童们,偎着树打盹的,牵着牛在涧里喝水的。手反衬着脑袋放平在青草地上瞪眼看天的,斜眼溜着那边走进来的娘们手接着音腔吹横笛的——可不是那边来了一群娘们,全是年岁青青的,露着胸膛,散着头发,还有光着白腿的在青草地上跳着来了……!小心扎脑袋,这屋子真扁纽,你出什么神来了?想着你的对不对?你到巴黎快半个月,该早有落儿了,这年头收成真容易——呒,太容易了!谁说巴黎不是理想的地狱?你吸烟斗吗?这儿有自来火。对不起,屋子里除了床,就是那张弹簧早经追悼过了的沙发,你坐坐吧,给你一个垫子,这是全屋子顶温柔的一样东西。
不错,那沙发,这阁楼上要没有那张沙发,主人的风格就落了个极重要的原素。说它肚子里的弹簧完全没了劲,在主人说是太谦,在我说是简直污蔑了它。因为分明有一部分内簧是不曾死透的,那在正中间,看来倒像是一座分水岭,左右都是往下倾的,我初坐下时不提防它还有弹力,倒叫我骇了一下;靠手的套布可真是全霉了,露着黑黑黄黄不知是什么货色,活像主人衬衫的袖子。我正落了坐,他咬了咬嘴唇翻一翻眼珠微微的笑了。笑什么了你?我笑——你坐上沙发那样儿叫我想起爱菱。爱菱是谁?她呀——她是我第一个模特儿。模特儿?你的?你的破房子还有模特儿,你这穷鬼化得起……别急,究竟是中国初来的,听了模特儿就这样的起劲,看你那脖子都上了红印了!本来不算事,当然,可是我说像你这样的破鸡棚……破鸡棚便怎么样,耶稣生在马号里的,安琪儿们都在马矢里跪着礼拜哪!别忙,好朋友,我讲你听。如其巴黎人有一个好处,他就是不势利!中国人顶糟了,这一点;穷人有穷人的势利,阔人有阔人的势利,半不阑珊的有半不阑珊的势利——那才是半开化,才是野蛮!你看像我这样子,头发像刺猬,八九天不刮的破胡子,半年不收拾的脏衣服,鞋带扣不上的皮鞋——要在中国,谁不叫我外国叫化子,哪配进北京饭店一类的势利场;可是在巴黎,我就这样儿,随便问那一个衣服顶漂亮脖子搽得顶香的娘们跳舞,十回就有九回成,你信不信?至于模特儿,那更不成话,哪有在巴黎学美术的,不论多穷,一年里不换十来个眼珠亮亮的来坐样儿?屋子破更算什么?波希民的生活就是这样,按你说模特儿就不该坐坏沙发,你得准备杏黄贡缎绣丹凤朝阳做垫的太师椅请她坐你才安心对不对?再说别再说了!算我少见世面,算我是乡下老戆,得了;可是说起模特儿,我倒有点好奇,你何妨讲些经验给我长长见识?有真好的没有?我们在美术院里见着的什么维纳斯德米罗,维纳斯海第妻,还有铁青的,鲁班师的,鲍第千里的,丁稻来笃的,箕奥其安内的裸体实在是太美,太理想,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反面说,新派的比如雪尼约克的,玛提斯的,塞尚的,高耿的,弗朗刺马克的,又是太丑,太损,太不像人,一样的太不可能,太不可思议。人体美,究竟怎么一回事,我们不幸生长在中国女人衣服一直穿到下巴底下腰身与后部看不出多大分别的世界里,实在是太蒙昧无知,太不开眼。可是再说呢,东方人也许根本就不该叫人开眼的,你看过约翰巴里士那本沙扬娜拉没有,他那一段形容一个日本裸体舞女——就是一张脸子粉搽得像棺材里爬起来的颜色,此外耳朵以后下巴以下就比如一节蒸不透的珍珠米!——看了真叫人恶心。你们学美术的才有第一手的经验,我倒是……你倒是真有点羡慕,对不对?不怪你,人总是人。不瞒你说,我学画画原来的动机也就是这点子对人体秘密的好奇。你说我穷相,不错,我真是穷,饭都吃不出,衣都穿不全,可是模特儿——我怎么也省不了。这对人体美的欣赏在我已经成了一种生理的要求,必要的奢侈,不可摆脱的嗜好;我宁可少吃俭穿,省下几个佛郎来多雇几个模特儿。你简直可以说我是着了迷,成了病,发了疯,爱说什么就什么,我都承认——我就不能一天没有一个精光的女人耽在我的面前供养,安慰,喂饱我的“眼淫”。
当初罗丹我猜也一定与我一样的狼狈,据说他那房子里老是有剥光了的女人,也不为坐样儿,单看她们日常生活“实际的”多变化的姿态——他是一个牧羊人,成天看着一群剥了毛皮的驯羊!鲁班师那位穷凶极恶的大手笔,说是常难为他太太做模特儿,结果因为他成天不断的画他太太竟许连穿裤子的空儿都难得有!但如果这话是真的鲁班师还是太傻,难怪他那画里的女人都是这剥白猪似的单调,少变化;美的分配在人体上是极神秘的一个现象,我不信有理想的全材,不论男女我想几乎是不可能的;上帝拿着一把颜色望地面上撒玫瑰,罗兰,石榴,玉簪,剪秋罗,各样都沾到了一种或几种的彩泽,但决没有一种花包涵所有可能的色调的,那如其有,按理论讲,岂不是又得回复了没颜色的本相?人体美也是这样的,有的腰部,有的下部,有的头发,有的手,有的脚踝,那不可理解的骨骼,筋肉,肌理的会合,形成各各不同的线条,色调的变化,皮面的涨度,毛管的分配,天然的姿态,不可制止的表情——也得你不怕麻烦细心体会发见去,上帝没有这样便宜你的事情,他决不给你一个具体的绝对美,如果有我们所有艺术的努力就没了意义;巧妙就在你明知这山里有金子,可是在那一点你得自己下工夫去找。
啊!说起这艺术家审美的本能,我真要闭着眼感谢上帝——要不是它,岂不是所有人体的美;说窄一点,都变了古长安道上历代帝王的墓窟,全叫一层或几层薄薄的衣服给埋没了!回头我给你看我那张破床底下有一本宝贝,我这十年血汗辛苦的成绩——千把张的人体临摹,而且十分之九是在这间破鸡棚里勾下的,别看低我这张弹簧早经追悼了的沙发,这上面落坐过至少一二百个当得起美字的女人!别提专门做模特儿的,巴黎哪一个不知道俺家黄脸什么,那不算希奇,我自负的是我独到的发见;一半因为看多了缘故,女人肉的引诱在我差不多完全消灭在美的欣赏里面,结果在我这双“淫眼”看来,一丝不挂的女人就同紫霞宫里翻出来的尸首穿得重重密密的摇不动我的性欲,反面说当真穿着得极整齐的女人,不论她在人堆里站着,在路上走着,只要我的眼到,她的衣服的障碍就无形的消灭,正如老练的矿师一瞥就认出矿苗,我这美术本能也是一瞥就认出“美苗”,一百次里错不了一次;每回发见了可能的时候,我就非想法找到她剥光了她叫我看个满意不成,上帝保佑这文明的巴黎,我失望的时候真难得有!我记得有一次在戏院子看着了一个贵妇人,实在没法想(我当然试来),我那难受就不用提了,比发疟疾还难受——她那特长分明是在小腹与……够了够了!我倒叫你说得心痒痒的。人体美!这门学问,这门福气,我们不幸生长在东方,谁有机会研究享受过来?可是我既然到了巴黎,又幸气碰着你,我倒真想叨你的光开开我的眼,你得替我想法,要找在你这宏富的经验中比较最贴近理想的一个看看……你又错了!什么,你意思花就许巴黎的花香,人体就许巴黎的美吗?太灭自己的威风了!别信那巴理士什么沙扬娜拉的胡说;听我说,正如东方的玫瑰不比西方的玫瑰差什么香味,东方的人体在得到相当的栽培以后,也同样不能比西方的人体差什么美——除了天然的限度,比如骨骼的大小,皮肤的色彩。同时顶要紧的当然要你自己性灵里有审美的活动,你得有眼睛,要不然这宇宙不论它本身多美多神奇在你还是白来的。我在巴黎苦过这十年,就为前途有一个宏愿:我要张大了我这经过训练的“淫眼”到东方去发见人体美——谁说我没有大文章做出来?至于你要借我的光开开眼,那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可是我想想——可惜了!有个马达姆朗洒,原先在巴黎大学当物理讲师的,你看了准忘不了,现在可不在了,到伦敦去了;还有一个马达姆薛托漾,她是远在南边乡下开面包铺子的,她就够打倒你所有的丁稻来笃,所有的铁青,所有的箕奥具安内——尤其是给你这未人流看,长得太美了,她通体就看不出一根骨头的影子,全叫匀匀的肉给隐住的,圆的,润的,有一致节奏的,那妙是一百个哥蒂蔼也形容不全的,尤其是她那腰以下的结构,真是奇迹!
你从意大利来该见过西龙尼维纳丝的残像,就那也只能仿佛,你不知道那活的气息的神奇,什么大艺术天才都没法移植到画布上或是石塑上去的(因此我常常自己心里辩论究竟是艺术高出自然还是自然高出艺术,我怕上帝僭先的机会毕竟比凡人多些);不提别的单就她站在那里你看,从小腹接柽上股那两条交荟的弧线起直往下贯到脚着地处止,那肉的浪纹就比是——实在是无可比——你梦里听着的音乐:不可信的轻柔,不可信的匀净,不可信的韵味——说粗一点,那两股相并处的一条线直贯到底,不漏一屑的破绽,你想通过一根发丝或是吹度一丝风息都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同时又决不是肥肉的粘着,那就呆了。真是梦!唉,就可惜多美一个天才,偏叫一个身高六尺三寸长红胡子的面包师给糟蹋了;真的这世上的因缘说来真怪,我很少看见美妇人不嫁给猴子类牛类水马的丑男人!但这是支话。眼前我招得到的,够资格的也就不少——有了,方才你坐上这沙发的时候叫我想起了爱菱,也许你与她有缘分,我就为你招她去吧,我想应该可以容易招到的。可是上那儿呢?这屋子终究不是欣赏美妇人的理想背景,第一不够开展,第二光线不够——至少为外行人像你一类着想……我有了一个顶好的主意,你远来客我也该独出心裁招待你一次,好在爱菱与我特别的熟,我要她怎么她就怎么;暂且约在后天吧,你上午十二点到我这里来,我们一同到芳丹薄罗的大森林里去,那是我常游的地方,尤其是阿房奇石相近一带,那边有的是天然的地毯,这一时是自然最妖艳的日子,草青得滴得出翠来,树绿得涨得出油来,松鼠满地满树都是,也不很怕人,顶好玩的,我们决计到那一带去秘密野餐吧——至于“开眼”的话,我包你一个百二十分的满足,将来一定是你从欧洲带回家最不易磨灭的一个印象!一切有我布置去,你要是愿意贡献的话,也不用别的,就要你多买大杨梅,再带一瓶桔子酒,一瓶绿酒,我们享半天闲福去。现在我讲得也累了,我得躺一会儿,我拿我床底下那本秘本给你先揣摹揣摹……隔一天我们从芳丹薄罗林子里回巴黎的时候,我仿佛做了一个最荒唐,最艳丽,最秘密的梦。四何如她心似我心这是一个懦怯的世界;容不得恋爱,容不得恋爱!披散你的满头发,赤露你的一双脚;跟着我来,我的恋爱,抛弃这个世界殉我们的恋爱。
致陆小曼书信六十七封(一九二五年三月三日)小曼:
这实在是太惨了,怎叫我爱你的不难受?假如你这番深沉的冤屈,有人写成了小说故事,一定可使千百个同情的读者滴泪。何况今天我处在这最尴尬最难堪的地位,怎禁得不咬牙切齿的恨,肝肠进裂的痛心呢?真的太惨了。我的乖!你前生作的是什么孽,今生要你来受这样惨酷的报应。无论折断一枝花,尚且是残忍的行为,何况这生生的糟踏一个最美最纯洁最可爱的灵魂?真是太难了。你的四围全是细精铁壁你便有翅膀也难飞。咳,眼看着一只洁白美丽的稚羊,让那满面横肉的屠夫擎着利刀向着它刀刀见血的蹂躏谋杀,一一旁边站着不少的看客。那羊主人也许在内,不但不动怜惜反而称赞屠夫的手段,好像他们都挂着馋涎想分尝美味的羊糕哪。咳!这简直的不能想。实有的与想像的悲惨的故事我也闻见过不少。但我爱,你现在所身受的却是谁都不曾想到过,更有谁有胆量来写?我劝你早些看哈代那本《无名的裘德门》吧。那书里的女子Sue,你一定很同情她。哈代写的结果叫人不忍卒读。但你得明白作者的意思。将来有机会,我对你细讲。咳!我真不知道你申冤的日子在哪一天!实在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你,不明白也算了,一班人还来绝对的冤你。阿呸!狗屁的礼教,狗屁的家庭,狗屁的社会,去你们的。青天里白白的出太阳,这群两脚,血管的水全是冰凉的。我现在可以放怀的对你说;我腔子里一天还有热血,你就一天有我的同情与帮助。我大胆的承受你的爱,珍重你的爱,永保你的爱。
我如其凭爱的恩惠,还能从有性灵里放射出一丝一缕的光亮,这光亮全是你的,你尽量用吧!假如你能在我的人格思想里发现有些须的资养与温暖,这也全是你的。你尽量使吧!最初我听见人家诬蔑你的时候,我就热烈的对他们宣言,我说:你们听着,先前我不认识她,我没有权利替她说话;现在我认识了她,我绝对的替她辩护。我敢说如其女人的心曾经有过纯洁的,她的就是一个。
现在更进一层了,你听着这分别。先前我自己仿佛站得高些,我的眼是往下望的。那时我怜你惜你疼你的感情是斜着下来到你身上来的;渐渐的我觉得我看法不对,我不应得站得比你高些,我只能平着看你。我站在你的正对面,我的泪上的光芒与你的泪上的光芒针对着,交换着。你的灵性渐渐的化人了我的,我也与你一样的觉悟了,一个新来的影响在我的人格中四布的贯彻。——现在我连平视都不敢了。我从你的苦恼与悲惨的情感里憬悟了你的高洁的灵魂的真际。这是上帝神光的反映,我自己不由的低降了下去。现在我只能仰着头献给你我有限的真情与真爱,声明我的惊讶与赞美。不错,勇敢,胆量,怕什么?前途当然是有光明的,没有也得叫他有一个。灵魂有时可以到发黑暗的地狱里去游行,但一点神灵的光亮却永远在灵魂本身的中心点着。——况且你不是确信你已经找着了你的真归宿、真想望,实现了你的梦,来让这伟大的灵魂的结合毁灭一切的阻碍,创造一切的价值,往前走吧!再也不必迟疑。
你要告诉我什么?尽量的告诉我。像条河流似的,尽量把他的积源交给无边的大海。像一朵高爽的葵花,对着和暖的阳光,一瓣瓣的展露她的秘密。你要我的安慰,你当然有我的安慰,只要我有,我能给你,要什么有什么。我只要你做到你自己说的一句话——置身搏斗中。即使运命叫你在得到最后胜利之前碰着了不可躲避的死,我的爱!那时你就死。因为死就是成功,就是胜利。一切有我在,一切有爱在。同时你努力的方向得自己认清,再不容丝毫的含糊,让步牺牲是有的,但什么事都有个限度,有个止境。你这样一朵希有的奇葩,决不是为一对庸俗的父母,为一个庸懦兼残忍的丈夫牺牲来的。你对上帝负有责任;你对自己负有责任;尤其你对你新发现的爱负有责任。你已往的牺牲已经是够了,你再不能轻易糟踏一分半分的黄金光阴。人间的关系是相对的,尽职也有个道理。灵魂是要救度的,肉体也不能永久让人家侮辱蹂躏;因为就是肉体也含有灵性的。总之一句话:时候已经到了,你得维护你自己的人格。你的心肠太软,这是你一辈子吃亏的原因。但以后可再不能过分的含糊了。因为灵与肉实在是不能绝对分家的。要不然娜拉何必一定得抛弃她的家,永别她的儿女,重新投入渺茫的世界里去?她为的就是她自己的人格与性灵的尊严。侮辱与蹂躏是不应得容许的。且不忙,慢慢的来。不必悲观,不必厌世,只要你抱定主意往前走,决不会走过头,前面有人笑着你,以后信,你得好好的收藏起来,将来或许有用。——在你申冤出气时的将来,但暂时切不可泄漏。切切!
陆小曼(1900——1965)上海人,名眉。1924年与徐志摩在北京相识,1926年与前大王赓(受庆)离婚,再嫁徐志摩。作品有卞昆罔》(与徐志摩合作),《小曼日记)、短篇小说《皇家饭店》等,并工国画。
(一九二五年三月四日)小龙:
你知道我这次想出去也不是十二分心愿的。假定老翁的信早六个星期来时,我一定绝无顾恋的想法走丁完事。但我的胸坎间不幸也有一个心,这个脆弱的心又不幸容易受伤,这回的伤不瞒你说;又是受定的了,所以我走也不免咬一咬牙齿忍着些心痛的。这还是关于我自己的话:你一方面我委实有些不放心;不是别的,单怕你有限的勇气敌不过环境的压迫力;结果你竟许多少不免明知故犯,该走一百里路也只能走满三四十里:这是可虑的。龙呀!你不知道我怎样深刻的期望你勇猛的上进,怎样的相信你确有能力发展潜在的天赋,怎样的私下祷祝有那一天叫这浅薄的恶俗的势利的“一般人”开着眼惊讶,闭着眼惭愧,——等到那一天实现时,那不仅是你的胜利,也是我的荣耀哩!聪明的小曼,千万争这口气才是!我长在身旁,固然多少于你有些帮助;但暂时分别也有绝大的好处。我人去了,我的思想还是在着,只要你能容受我的思想。我这回去是补足我自己的教育,我一定加倍的努力吸收可能的滋养;我可以答应你,我决不枉费我的光阴与金钱。同时我当然也期望你加倍的勤奋,认清应走的方向,做一番认真的工夫试试。我们总要隔了半年再见时,彼此无愧才好!你的情形固然不同,但你如其真有深澈的觉悟时,你的生活习惯自然会得改变,我信F也能多少帮助你。我并不愿意做你的专制皇帝,落后叫你害怕讨厌,但我真想相当的督饬着你,如其你过分顽皮时,我是要打的呀!有一件事不知你能否做到,如能,倒是件有益而且有趣的事。我想要你写信给我,不是平常的写法,我要你当作日记写。不仅记你的起居等等,并且记你的思想情感——能寄给我当然最好,就是不寄也好,留着等我回来时一总看,先生再批分数。你如其能做到我这点意思,那我就高兴而且放心了,同时我当然有信给你,不能怎样的密,因为我在行旅时怕不能多写,但我答应选我一路感到的一部分真纯思想给你,总叫你得到了我的消息,至少,暂时可以不感觉寂寞。好不好,曼?关于游历方面我已经答应做现代评论的特约通讯员,大概我是到眼事物总有报告,使我这里的朋友都能分沾我经验的利益。
顶要紧是你得拉紧你自己,别让不健康的引诱摇动你,别让消极的意念过分压迫你。你要知道我们一辈子果然能得一个人的真相知真了解,我们的牺牲与苦恼与努力也就不算是枉费了!
摩三月四日三(一九二五年三月十日)龙龙:
我的肝肠寸寸的断了。今晚再不好好的给你一封信,再不把我的心给你看,我就不配爱你,就不配受你的爱。我的小龙呀,这实在是太难受了。我现在不愿别的,只愿我伴着你一同吃苦。——你方才心头一阵阵的绞痛,我在旁边只是咬紧牙关闭着眼替你熬着。龙呀,让你血液里的讨命鬼来找着我吧,叫我眼看你这样生生的受罪,我什么意念都变了灰了!你吃现鲜鲜的苦是真的,叫我怨谁去?离别当然是做今晚纵酒的大原因:我先前只怪我自己不留意,害你吃成这样。但转想你的苦分明不全是酒醉的苦,假如今晚你不喝酒,我到了相当的时刻,得硬着头皮对你说再会,那时你就会舒服了吗?再回头受逼迫的时候就会比醉酒的病苦强吗?咳!你自己说的对,顶好是醉死了完事,不死也得醉,醉了多少可以自由发泄,不比死闷在心窝里好吗?所以我一想到你横竖是吃苦,我的心就硬了。我只恨你不该留这许多人一起喝,这一人多就糟;要是单是你与我对唱,那时要醉就同醉,要死也死在我们热烈情焰上;醉也是一体,死也是一体;要哭让眼泪和成—:起,要心跳让你我的胸膛贴紧在一起;这不是在极苦里实现了我们想望的极乐,从醉的大门走进了大解脱的境界;只要我们的魂灵搏成了一体这不就满足了我们最高的想望?啊我的龙,这时候你睡熟了没有?你的呼吸调匀了没有?你的灵魂暂时平安了没有?你知不知道你的爱正在含着两眼热泪,在这深夜里和你说话,想你,疼你,安慰你,爱你?我好恨呀,这一层层的隔膜,真的全是隔膜:这仿佛是你淹在水里挣扎着要命,他们却掷下瓦片石块来,算是救渡你!我好恨呀,这酒的力量还不够大,方才我站在旁边,我是完全准备了的,我知道我的龙儿的心坎儿只嚷着:“我冷呀,我要他的热胸膛偎着我;我痛呀,我要我的他搂着我;我倦呀,我要在他的手臂内得到我最想望的安息与舒服!”——但是实际上只能在旁边站着看,我稍微的一帮助,就受人干涉;意思说:“不劳费心,这不关你的事,请你早去休息吧,她不用你管。”“哼,你不用我管!我这难受,你大约也有些觉着吗。”方才你接连了叫着:“我不是醉,只是难受,只是心里苦。”你那话一声声像是钢铁锥子刺着我的心;愤、慨、恨、急的各种情绪就像潮水似的涌上了胸头。
那时我就觉得什么都不怕,勇气像天一般的高,只要你一句话出口,什么事我都干!为你,我抛弃了一切只是本分;为你,我还顾得什么性命与名誉?——真的,假如你方才说出了一半句着边际着颜色的话,此刻你我的命运早已变定了方向都难说哩!你多美呀,我醉后的小龙!你那惨白的颜色与静定的眉目使我想象起你最后解脱时的形容,使我觉着一种逼迫赞美与崇拜的激震,使我觉着一种美满的和谐。——龙,我的至爱,将来你永诀尘俗的俄顷,不能没有我在你的最近的边旁;你最后的呼吸一定得明白报告这世间你的心是谁的,你的爱是谁的,你的灵魂是谁的。龙呀,你应当知道我是怎样的爱你;你占有我的爱,我的灵,我的肉。我的“整个儿”永远在我爱的身旁旋转着,永久的缠绕着。真的,龙龙!你已经激动了我的痴情,我说出来你不要伯。我有时真想拉你一同情死去,去到绝对死的寂灭里去实现完全的爱,去到普通的黑暗里去寻求惟一的光明。——咳!今晚要是你有一杯毒药在近旁。此时你我竟许早已在极乐世界了。说也怪,我真的不沾恋这形式的生命;我只求一个同伴,有了同伴我就情愿欣欣的瞑目。龙龙,你不是已经答应做我永久的同伴了吗?我再不能放松你,我的心肝,你是我的,你是我这一辈子惟一的成就,你是我的生命我的诗,你完全是我的,一个个细胞都是我的。——你要说半个不字叫天雷打死我完事!我在十几个钟头内就走了,丢开你走了,你怨我忍心不是?我也自认我这回不得不硬一硬心肠,你也明白我这回去是我精神的与知识的“撒拿吐瑾”,我受益就是你受益。我此去得加倍的用心,你在这时期内也得加倍的奋斗。我信你的勇气,这回就是你试验,实证你勇气的机会。我人走,我的心不离着你;要知道在我与你的中间有的是无形的精神线,彼此的悲欢喜怒此后是会相通的,你信不信?(身无彩风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再也不必嘱咐,你已经有了努力的方向,我预知你一定成功。你这回冲锋上去,死了也是成功。有我在这里,阿龙,放大胆子上前去吧!彼此不要辜负了,再会!
。三月十日早三时我不愿意替你规定生活,但我要你注意缰子一次拉紧了是松不得的,你得咬紧牙齿暂时对一切游戏娱乐应酬说一声再会,你干脆的得谢绝一切的朋友,你得彻底的刻苦,你不能纵容你的想入非非,再不能管闲事,管闲事空惹一身骚;也再不能发脾气。记住,只要你耐得住半年,只要你决意等我,回来时一定使你满意欢喜,这都是可能的;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只要你有信心,有勇气,腔子里有热血,灵魂里有真爱。龙呀?我的孤注就押在你的身上了!
再如失望,我的生机也该灭绝了。
最后一句话:只有S是惟一有益的真朋友。
三月十日早四(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一日)方才无数美丽的雅致的信笺都叫你们抢了去,害我一片纸都找不着,此刻过西北时写一个字条给丁在君是撕下一张报纸角来写的,你看这多窘;幸亏这位先生是丁老夫子的同事,说来也是熟人,承他作成,翻了满箱子替我寻出这几张纸来,要不然我到奉天前只好搁笔,笔倒有,左边小口袋里就是一排三支。
方才那百响放得恼人,害得我这铁心汉也觉着又有了些心酸,你们送客的有掉眼泪的没有?(啊啊臭美!)小曼,我只见你支手掩着耳朵,满面的惊慌,惊了就不悲,所以我推想你也没掉眼泪。但在满月夜分别,咳!我孤孤单单的一挥手,你们全站着看我走,也不伸手来拉一拉,样儿也不装装,真可气。我想送我的里面,至少有一半是巴不得我走的,还有一半是“你走也好,走吧。”车出了站,我独自的晃着脑袋,看天看夜,稍微有些难受,小停也就好了。
我倒想起去年五月间那晚我离京向西时的情景,那时更凄怆些,简直的悲,我站在车尾巴上,大半个黄澄澄的月亮在南角上升起,车轮阁的阁的响着,W还大声的叫“徐志摩哭了”(不确);但我那时虽则不曾失声,眼泪可是有的。怪不得我,你知道我那时怎样的心理,仿佛一个在俄国吃了大败仗往后退的拿破仑,天茫茫,地茫茫,心更茫茫,叫我不掉眼泪怎么着?但今夜可不同,上次是向西,向西是追落日,你碰破了脑袋都追不着,今晚是向东,向东是迎朝日,只要你认定方向,伸着手膀迎上去,迟早一轮旭红的朝日会得涌人你的怀中的。这一有希望,心头就痛快,暂时的小悱恻也就上口有味。半酸不甜的。生滋滋的像是个大鲜果,有味!
娘那里真得替我磕脑袋道歉,我不但存心去恭恭敬敬的辞行,我还预备了一番话要对她说哪,谁知道下午六神无主的把她忘了,难怪令尊大人相信我是荒唐,这还不够荒唐吗?你替我告罪去,我真不应该,你有什么神通,小曼,可以替我“包荒”?
天津已经过了,(以上是昨晚写的,写至此,倦不可支,闭目就睡,睡醒便坐着发呆的想,再隔一两点钟就过奉天了。)韩所长现在车上,真巧,这一路有他同行,不怕了。方才我想打电话,我的确打了,你没有接着吗?往窗外望,左边黄澄澄的土直到天边,右边黄澄澄的地直到天边;这半天,天色也不清明,叫人看着生闷。方才遥望锦州城那座塔,有些像西湖上那座雷峰,像那倒坍的雷峰,这又增添了我无限的惆怅。但我这独自的吁嗟,有谁听着来?
你今天上我的屋子里去过没有?希望沈先生已经把我的东西收拾起来,一切零星小件可以塞在那两个手提箱里,没有钥匙,贴上张封条也好,存在社里楼上我想够妥当了。还有我的书顶好也想法子点一点。你知道我怎样的爱书,我最恨叫人随便拖散,除了一两个我准许随便拿的(你自己一个)之外,一概不许借出,这你得告诉沈先生。至少得过一个多月才能盼望看你的信,这还不是刑罚?你快写了寄吧,别忘via Siberia,要不是一信就得走两个月。
志摩星二奉天五(一九二五年三月十二日)叫我写什么呢?咳!今天一早到哈,上半天忙着换钱,现在一个人坐着,吃过两块糖,口里怪腻烦的,心里——不很好过;国境不曾出,已经是举目无亲的了,再下去益发凄惨。赶快写信吧!乾闷着也不是道理。但是写什么呢?写感情是写不完的,还是写事情的好,日记大纲:
星一松树胡同七号分赃。车站送行,百子响,小曼掩耳朵。
星二睡至十二时正。饭车里碰见老韩。夜十二时到奉天。住日本旅馆。
星三早大雪,缤纷至美。独坐洋车,进城闲逛。三时与韩同行去长春车上赌纸牌。输钱。头痛。看两边雪景,一轮红日。
夜十时换上俄国车。吃美味柠檬茶。睡。着小凉。出涕。
星四早到哈。韩侍从甚盛。去懋业银行。找犹太鬼换钱。卖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决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人西伯利亚了。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天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不机灵,这来在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进一家糖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索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来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
寻书铺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三月十二日小曼:
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有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会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狠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哪几个人,戏看否?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星四早到哈。韩侍从甚盛。去懋业银行。找犹太鬼换钱。卖糖,——吃饭,——写信。
韩事未了,须迟一星期,我决先走。今晚独去满洲里,后日即人西伯利亚了。这回是命定,不得同伴也好,可以省唾液,少谈天。多想多写多读。真倦,才在沙发上入梦,白天又沉西,距车行还有六个钟头,叫我干什么去?
说话一不通,原来机灵人,也变成了木松松。我本来就不机灵,这来在俄国真像呆徒了。今早上撞进一家糖果铺去,一位卖糖的姑娘,黄头发,白围裙,来得标致,我晓风里进来本有些冻嘴,见了她索性愣住了,愣了半天,不得要领,她都笑了。不长胡子真吃亏,问我哪儿来的,我说北京大学,谁都拿我当学生看。今天早上在一家钱铺子里一群犹太人围着我问话,当然只当我是个小孩,后来一见我护照上填着“大学教授”他们一齐吃惊,改容相待,你说不有趣吗?我爱!这儿尖屁股的小马车,顶好要一个戴大皮帽的大俄鬼子赶,这满街乱跳,什么时候都可以翻车,看了真有意思,坐着更好玩。中午我闯进一家俄国饭店去,一大群涂脂抹粉的俄国女人全抬起头来看我,吓得我直往外退,出门逃走!我从来不看女人的鞋帽,今天居然看了半天,有一顶红的真俏皮。
寻书铺不得,我只好寄一本糖书去,糖可真坏,留着那本书吧。这信迟四天可以到京,此后就远了,好好的自己保重吧!小曼,我的心神摇摇的仿佛不曾离京,今晚可以见你们似的,再会吧!
摩三月十二日小曼:
昨夜过满洲里,有冯定一招呼,他也认识你的。难关总算过了,但一路来还是小心翼翼的只怕“红先生”们打进门来麻烦,多谢天,到现在为止,一切平安顺利。今天下午三时到赤塔,也有朋友来招呼,这国际通车真不坏,我运气格外好,独自一间大屋子,舒服极了。我闭着眼想,假如我有一天与“她”度蜜月,就这西伯利亚也不坏;天冷算什么?心窝里热就够了!路上饮食可有些麻烦,昨夜到今天下午简直没有东西吃,我这茶桶没有茶灌顶难过,昨夜真饿,翻箱子也翻不出吃的来,就只陈博生送我的那罐福建肉松伺候着我,但那干束束的,也没法子吃。想起倒有些怨你青果也不会给我买几个;上床睡时没得睡衣换,又得怨你那几天你出了神,一点也不中用了。但是我决不怪你,你知道,我随便这么说就是了。
同车有一个意大利人极有趣,狠谈得上。他的胡子比你头发多得多,他吃烟的时候我老怕他着火,德国人有好几个,蠢的多,中国人有两个(学生),不相干;英美法人一个都没有。再过六天,就到莫斯科,我还想到彼得堡去玩哪!这回真可惜了,早知道西伯利亚这样容易走,我理清一个提包,把小曼装在里面带走不好吗?不说笑话,我走了以后你这几天的生活怎样的过法?我时刻都惦记着你,你赶快写信寄英国吧,要是我人到英国没有你的信,那我可真要怨了。你几时搬回家去,既然决定搬,早搬为是,房子收拾整齐些,好定心读书做事。这几天身体怎样?散拿吐瑾一定得不间断的吃,记着我的话!心跳还来否?什么细小事情都愿意你告诉我,能定心的写几篇小说,不管好坏,我一定有奖。你见着的是哪几个人,戏看否?早上什么时候起来,都得告诉我。我想给晨报写通信,老是提心不起,火车里写东西真不容易,家信也懒得写,可否恳你的情,常常为我转告我的客中情形,写信寄浙江硖石徐申如先生。说起我临行忘了一本金冬心梅花册,他的梅花真美,不信我画几朵你看。摩三月十四日七(一九二五年三月十八日)小曼:
好几天没信寄你,但我这几天真是想家的厉害;每晚(白天也是的)一闭上眼就回北京,什么奇怪的花样都会在梦里变出来。曼,这西伯利亚的充军真有些儿苦,我又晕车,看书不舒服,写东西更烦,车上空气又坏,东西也难吃,这真是何苦来!同车的人不是带着家眷走,便是回家去的。他们在车上多过一天便离家近一天,就这我傻瓜甘心抛却爱和热闹的北京,到这荒凉的境界里来叫苦!再隔一个星期到柏林,又得对付张幼仪,我口虽硬,心头可是不免发腻。小曼你懂得不是?这一来,柏林又变了一个尤趣味的难关;所以总要到意大利等着老头以后,我才能鼓起游兴来玩:但这单身的玩兴趣终是有限的。我要是一年前出来,我的心里就不同;那时倒是破釜沉舟的决绝不比这一次身心两处,梦魂都不得安稳。但是曼,你们放心,我决不颓丧,更不追悔;这次欧游的教育是不可少的。稍微吃点小苦算什么?那还不是应该的。你知道我并没有多么不可摇动的大天才,我这两年的文字生涯差不多是逼出来的。要不是私下里吃苦,命途上颠仆,谁知道我灵魂里有没有音乐?安乐是害人的,像我最近在北京的生活是不可以为常的;假如我新月社的生活继续下去,要不了两年,徐志摩不堕落也堕落了。我的笔尖上再也没光芒,我的心上再没有新鲜的跳动,那我就完了——“泯然众人矣”!到那时候我一定自惭形秽,再也不敢谬托谁的知己,竟许在政治场中鬼混,涂上满面的窑煤。——咳!那才叫做出丑哩!要知道堕落也要有天才,许多人连堕落都不够资格,我自信我够,所以要危险,因此我力自振拔,这回出来清一清头脑,补足了我自己的教育再说。——爱我的期望我成才的都好像是我恩主,又是债主,我真的又感激又怕他们!小曼,你也得尽你的力量帮助我望清明的天空上腾,谨防我一滑足陷入泥混的深潭,从此不得救度。小曼,你知道我绝对不慕荣华,不羡名利,——我只求对得起我自己。将来我回国后的生活的确是问题,照我自己理想,简直想丢开北京。你不知道我多么爱山林的清闲?前年我在家乡山中,去年在庐山时,我的性灵是天天新鲜,天天活动的。创作是一种无上的快乐,何况这自然而然像山溪似的流着。——我只要一天出产一首短诗,我就满意;所以我很想望欧洲回去后,到西湖山里(离家近些)去住几时;但须有一个条件:至少得有一个人陪着我。前年口口在烟霞洞养病,有他的表妹与他作伴,我说他们是神仙似的生活,我当时很羡慕他们。这种的生活——在山林清幽处与一如意友人共处——是我理想的幸福,也是培养,保全一个诗人性灵的必要生活。你说是否?小曼!朋友像子美他们,固然他们也很爱我器重我,但他们却不了解我,——他们期望我做一点事业,譬如要我办报等等。但他们那能知道我灵魂的想望,我真的志愿,他们永远端详不到的。男朋友里真期望我的,怕只有张彭春一个,女友里叔华是我一个同志。但我现在只想望“她”能做我的伴侣,给我安慰,给我快乐;除了“她”这茫茫大地上叫我更向谁要去?
这类话暂且不提,我来讲些路上的情形给你听听:——我上一封信上不是说在这国际车上我独占一大间卧室,舒服极了不是?好,乐极生悲,昨晚就来了报应!昨夜到一个大站,那地名不知有多长,我怎么也念不上来。未到以前就有人来警告我说:前站有两个客人上车,你得的占有权满期了。我就起了恐慌,去问那和善的老车役。他张着口对我笑笑说:“不错,有两个客人要到你房里,而且是两位老太太”!(此地是男女同房的,不管是谁)我说你不要开玩笑;他说:“那你看着,要是老太太还算是你的幸气,像这样荒凉的地方哪里有好客人来。”过了一阵,车到了站。我下去散步回来,果然!房间里有了新来的行李,一只帆布提箱,两个铺盖,一支篾篮装食物的。我看这情形不对,就问间壁房里人,来了些什么客人。间壁一位肥美的德国太太回告我“来人不是好对付的,徐先生这回怕你要吃苦了!”不像是好对付的。唉!来了两位:一矮,一高;矮的青脸,高的黑脸;青的穿黑,黑的穿青;一个像老母鸭,一个像猫头鹰;衣襟上都带着列宁小照的徽章,分明是红党里的将军!我马上陪笑脸凑上去说话,不成;高的那位只会三句英语,青脸的那位一字不提。说了半天,不得要领。再过一歇,他们在饭厅里,我回房来,老车役进来铺床。他就笑着问我:“那两位老太太好不好!”我恨恨的说:“别打趣了!我真着急不知道来人是什么路道!”正说着,他掀起一个垫子,露出两柄明晃晃上足子弹的手枪,他就拿在手里一扬,笑着说:“你看,她们就是这个路道!”
今天早上醒来,恭喜,我的头还是好好的在我脖子上安着!小曼,你要看了他们两位好汉的尊容,准吓得你心跳,浑身抖擞!
俄国的东西贵死了,可恨!车里饭坏的不成话,贵的更不成话。一杯可可五毛钱像泥水,还得看西崽大爷们的嘴脸!地方是真冷,决不是人住的!一路风景可真美,我想专写一封晨报通信,讲西伯利亚。
小曼,现在我这里下午六时,北京约在八时半,你许正在吃饭。同谁,讲些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咳!我恨不得——不写了,一心只想到狄更生那里看信去!
志摩三月十八日
西八(一九二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小曼:
柏林第一晚。一时半。方才送C女士回去,可怜不幸的母亲,三岁的小孩子只剩了一撒冷灰,一周前死的。她今天挂着两行眼泪等我,好不凄惨;只要早一周到,还可见着可爱的小脸儿,一面也不得见,这是哪里说起?他人缘到倒)有,前天有八十人送他的殡,说也奇怪,凡是见过他的,不论是中国人德国人,都爱极了他,他死了街坊都出眼泪,没一个不说的不曾见过那样聪明可爱的孩子。曼,你也没福,否则你也一定乐意看见这样一个孩儿的——他的相片明后天寄去,你为我珍藏着吧。真可怜,为他病也不知有几十晚不曾阖眼,瘦得什么似的,她到这时还不能相信,昏昏的只似在梦中过活。小孩儿的保姆比她悲伤更切。她是一个四十左右的老姑娘,先前爱上了一个人,不得回音,足足的痴了这六七年,好容易得着了宝贝,容受他母性的爱;她整天的在他身上用心尽力,每晚每早要为他祷告,如今两手空空的,两眼汪汪的,连祷告都无从开口,因为上帝待她太惨酷了。我今天赶来哭他,半是伤心,半是惨目,也算是天罚我了。
唉!家里有电报去,堂上知道了更不知怎样的悲惨,急切又没有相当人去安慰他们,真是可怜!曼!你为我写封信去吧,好么?听说老谷尔也在南方病着,我赶快得去,回头老人又有什么长短,我这回到欧洲来,岂不是老小两空!而且我深怕这兆头不好呢。
C可是一个有志气有胆量的女子,她这两年来进步不少,独立的步子已经站得稳,思想确有通道,这是朋友的好处,老K的力量最大,不亚于我自己的。她现在真是“什么都不怕”,将来准备丢几个炸弹,惊惊中国鼠胆的社会,你们看着吧!
柏林还是旧柏林,但贵贱差得太远了。先前化四毛现在得化六元八元,你信不信?
小曼,对你不起,收到这样一封悲惨乏味的信,但是我知道你一定生气我补这句话,因为你是最柔情不过的,我吊眼泪的地方你也免不了吊,我闷气的时候你也不免闷气,是不是?
今晚与C看茶花女的乐剧解闷,闷却并不解。明儿有好戏看。那是肖伯讷的Joan Dare,柏林的咖啡(叫Macca)真好,蜜桃面包也不坏,就是太贵。
今年江南的春梅都看不到,你多多寄些给我才是!
志摩三月二十六日九(一九二五年四月十日)小曼:
我一个人在伦敦瞎逛,现在在“探花楼”一个人喝乌龙茶,等吃饭,再隔一点钟去看John Banyuon的“Hamlet”,这次到英国来就为看戏。你好一时不得我的信,我怕你有些着急,我也不知怎的总是懒得动笔;虽则我没有一天不想把那天的经验整个儿告诉你。说也奇怪,我还是每晚做梦回北京,十次里有九次见着你,每次的情景总不同。难道真的像张幼仪他们挖苦我说:我只到欧洲来了一双腿,“心”不用说,连肠胃都不曾带来(因为我胃口不好)?你们那里有谁做梦,会见了我的魂没有?我也愿意知道。我到现在还不曾接到中国来的半个字;狄更生不在康桥,他那里不知有我的信没有,单怕掉了,我真着急。我想别人也许没有信,小曼你总该有:可是到哪一天才可以得到你信,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次来,一路上坟送葬,惘惘极了。我有一天想立刻买船票到印度去,还了愿心完事;又想立刻回头赶回中国,也许有机会与我的爱一同到山林深处过夏去,强如在欧洲做流氓。其实到今天为止,我还是没有想定规,流到哪里去。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还是“今日不知明日事”的办法。可是印度我总得去,老头在不在我都得去,这比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心还要紧。照我现在的主意是不迟六月初动身到印度,八九月间可回国,那就快爽了不是?
我前晚到伦敦的,这里大半朋友全不在,春假旅行去了。只见着那美术家Roger Frys,翻中国诗的Arthur Waly。昨晚我住在他那里,今晚又得做流氓了。今天看完了戏,明早就回巴黎,张女士等着要跟我上意大利玩去。我们打算先玩威尼斯,再去佛路伦斯与罗马;她只有两星期就得回柏林去上学,我一个人还得往南,想到西西里岛去洗澡,再回头。我这一时,一点心的平安都没有,烦极了。通信一封也不曾着笔,诗半行也没有。——如其有什么可提的成绩,也许就只晚上的梦;那倒不少,并且多的是花样;要是有法子记下来时,早已成书了!这回旅行太糟了,本来的打算多如意,多美,泰戈尔一跑,我就没了落儿;我倒不怨他,我怨的是他的书记那恩厚之小鬼,一面催我出来,一面让老头回去也不给我个消息,害我白跑一趟。同时他倒舒服;你知道他本来是个不名一文的光棍,现在可大抖了。他做了老爷。她是全世界最富女人的一个,在美国顶有名的;这小鬼不是平地一声雷,脑袋上都装了金了!我有电报给他,已经三四天也不得回电;想是在蜜月里蜜昏了,那管得我在这儿空宕!
小曼:你近来怎样?身体怎样?你的心跳病我最怕,你知道你每日一发病,我的心好象也吊了下去似的。近来发不发,我盼望不再来了。你的心绪怎样?这话其实不必问,不问我也猜着。真是要命,这距离不是假的,一封信来回至少得四十天。我问话也没有用,还不如到梦里去问吧!说起现在无线电的应用,真是可惊,我在伦敦可以听到北京饭店礼拜天下午的音乐,或是旧金山市政厅里的演说,你说奇不奇?现在德国差不多每家都装了听机,就是有限制(每天有报什么时候听什么)。自己不能发电。将来,我想不久,无线电话有了设备,距离与空间不成问题了,比如我在伦敦就可以要北京电话与你直接谈天,你说多妙!
在曼珠斐儿坟前写的那张信片,到了没有?我想另做一首诗。但是你可知道她的丈夫已经再娶了,也是一个有钱的女人。那虽则没有什么,曼珠斐儿也不会见怪,但我总觉得有些尴尬,我的东道都输了!你那篇稚笔之作改好了没有?近来做些什么事?英国寒酸得很,没有东西寄给你;到了意大利再买好玩儿的寄你,你乖乖的等着吧!
志摩四月十日伦敦十(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小曼:
适之的回电来后,又是四五天了;我早晚忧巴巴的盼着信,偏偏信影子都不见,难道你从四月十三写信以后,就没有力量提笔?适之的信是二十三日,正是你进协和的第二天。他说等明天医生报告病情再给我写信,只要他或你自己上月内寄出信,此时也该到了,真闷煞人!回电当然是个安慰,否则我这几天那有安静日子过?电文只说:“一切平安”,至少你没有危险了是可以断定的。但你的病情究竟怎样,进院后医治见效否,此时已否出院,已能照常行动否:我都急于要知道;但急切偏不得知道,这多别扭!
小曼,这回苦了你,我知道,我想你病中一定格外的想念我,你哭了没有?我想一定有的;因为我在这里只要上床去,一时睡不着,就叫曼;曼不答应,我就有些心酸;何况你在病中呢?早知你有这场病,我就不该离京:我老是怕你病倒,但同时总希望你可以逃过;谁知你还是一样吃苦,为什么你不等着我在你身边的时候生病?这话问得没理我知道;我也不定会得伺候病人,但是我真想倘如有机会伴着你养病就是乐趣,你枕头歪了,我可以给你理正;你要水喝,我可以拿给你;你不厌烦,我念书给你听;你睡着了,我轻轻的掩上了门;有人送花来,我给你装进瓶子去;现在我没福享受这种想像的逸趣。将来或许我病倒了,你来伴我也是一样的。你此番病中有谁伺候着你?娘总常常在你身边,但她也得管家,朋友中适之大约总常来的,歆海也不会缺席的。慰慈不在,梦绿来否?翊唐呢?叔华两月来没有信,不知何故,她来看你否?你病中感念一定很多,但不写下也就忘了。近来不说功课,不说日记,连信都没有,可见你病得真乏了。你最后倚病勉强写的那两封信,字迹潦草,看出你腕劲一些也没有,真可怜!曼呀,我那时真着急,简直怕你死;你可不死,你答应为我活着;你现在又多了一个仇敌——病,那也得你用意志力来奋斗的。你究竟年轻,你的伤损容易养得过来的。千万不要过于伤感,病中面色是总不好看的,那也没法;你就少照镜子,等精神回来的时候自己再看自己不迟。你现在虽则瘦,还是可以回复你的丰腴的,只要生活根本的改样。我月初连着寄的长信应该连续的到了。但你回信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来,想着真急。适之说,娘疑心我的信激成你的病的,常在那里查问。我寄中街的信不会丢,不会漏吗?我一时急,所以才通适之电,请他告你,特别关照,盼望我寄你的信只有你见,再没有第二人看;不是看不得,不愿意叫人家随便讲闲话是真的。但你这回真得坚决了,我上封信要你跟适之来欧,你仔细想过没有?这是你一生的一个大关键,俗语说的快刀斩乱丝,再痛快不过的。我不愿意你再有踌躇,上帝帮助能自助的人,只要你站起身来,就有人在你前面领路。适之真是“解人”,要不是他,岂不是你我在两地干着急,叫天天不应的多苦!现在有他做你的“红娘”,你也够荣耀,放心烧你的夜香吧!我真盼望你们师生俩一共同到欧洲来,我一定请你们喝香槟接风。有好消息时,最好来电翡冷翠就可以到。慰慈尚在瑞土,月初或到斐伦翠来,我们许同游欧洲,再报告你,盼望你早巳健全,我永远在你的身旁,我的曼!
摩五月二十六日适之替我问候不另十一(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五日)我惟一的爱龙,你真得救我了!我这几天的日子也不知怎样过的,一半是痴子,一半是疯子,整天昏昏的,惘惘的,只想着我爱你,你知道吗?早上梦醒来,套上眼镜,衣服也不换就到楼下去看信——照例是失望,那就好比几百斤的石子压上了心去,一阵子悲痛,赶快回头躲进了被窝,抱住了枕头叫着我爱的名字,心头火热的浑身冰冷的,眼泪就冒了出来,这一天的希冀又没了。说不出的难受,恨不得睡着从此不醒,做梦到倒)可以自由些。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这心惊肉跳的一息也忘不了你,总觉得有什么事不曾做妥当或是你那里有什么事似的。龙呀,我想死你了,你再不救我,谁来救我?为什么你信寄得这样稀,笔这样懒?我知道你在家忙不过来,家里人烦着你,朋友们烦着你,等得清静的时候,你自己也倦了;但是你要知道你那里日子过得容易,我这孤鬼在这里,把一个心悬在那里收不回来,平均一个月盼不到一封信,你说能不能怪我抱怨?龙呀,时候到了,这是我们,你与我,自己顾全自己的时候,再没有工夫去敷衍人了。现在时候到了,你我应当再也不怕得罪人——哼,别说得罪人,到必要时天地都得捣烂他哪!
龙呀,你好吗?为什么我心里老是这怔怔的?我想你亲自给我一个电报,也不曾想着——我倒知道你又做了好几身时式的裙子!你不能忘我,爱,你忘了我,我的天地都昏黑了。你一定骂我不该这样说话,我也知道,但你得原谅我,因为我其实是急慌了(昨晚写的墨水干了所以停的。)Z走后我简直是“行尸走肉”,有时到赛因河边去看水,有时到清凉的墓园里默想。这里的中国人,除了老K都不是我的朋友,偏偏老K整天做工,夜里又得早睡,因此也不易见着他。昨晚去听音乐,唱都好,我听着浑身只发冷劲,第三幕Tristan快死的时候,Iso从海湾里转出来拚了命来找她的情人,穿一身浅蓝带长袖的罗衫——我只当是我自己的小龙,赶着我不曾脱气的时候,来搂抱我的躯壳与灵魂——那一阵子寒冰刺骨似的冷,我真的变了戏里的Tristan了!
那本戏是最出名的“情死”剧,因为不能在这世界上实现爱,他们就死,到死里去实现更绝对的爱,伟大极了,猖狂极了,真是“惊天动地”的概念,“惊心动魄”的音乐。龙,下回你来,我一定伴你专看这戏,现在先寄给你本子,不长,你可以先看一边(遍)。你看懂这戏的意义,你就懂得恋爱最高,最超脱,最神圣的境界;几时我再与你细谈。
龙儿,你究竟认真看了我的信没有?为什么回信还不来?你要是懂得我,信我,那你决不能再让你自己多过一半天糊涂的日子;我并不敢逼迫你做这样,做那样,但如果你我间的恋情是真的,那它一定有力量,有力量打破一切的阻碍;即使得度渡)过死的海,你我的灵魂也得结合在一起——爱给我们勇,能勇就是成功,要大抛弃才有大收成,大牺牲的决心是进爱境惟一的通道。我们有时候不能因循,不能躲懒,不能姑息,不能纵容“妇人之仁”。现在时候到了,龙呀,我如果往虎穴里走(为你),你能不跟着来吗?
我心思杂乱极了,笔头上也说不清,反正你懂就好了,话本来是多余的。
你决定的日子就是我们理想成功的日子——我等着你的信号,你给W看了我给你的信没有?我想从后为是,尤是这最后的几封信,我们当然不能少他的帮忙,但也得谨慎,他们的态度你何不讲给我听听。
照我的预算在三个月内(至多)你应该与我一起在巴黎!
你的心他六月二十五日十二(一九二五年六月二十六日)居然被我急出了你的一封信来,我最甜的龙儿!再要不来,我的心跳病也快成功了,让我先来数一数你的信:(1)四月十九,你发病那天一张附着随后来的;(2)五月五号(邮章):(3)五月十九至二十一(今天才到,你又忘了西伯利亚话);(4)五月二十五英文的。
我发的信只恨我没有计数,论封数比你来的多好几倍。在斐伦翠四月上半月至少有十封多是寄中街的;以后,适之来信以后,就由他邮局住址转信,到如今全是的。到巴黎后,至少已寄五六封,盼望都按期寄到。
昨天才写信的,但今天一看了你的来信,胸中又涌起了一海的思感,一时哪说得清。第一,我怨我上几封信不该怨你少写信,说的话难免有些怨气,我知道你不会怪我的,但我一想起我的曼已是满身的病,满心的病,我这不尽责的口口口,溜在海外,不分你的病,不分你的痛,倒反来怨你笔懒。——咳,我这一想起你,我惟一的宝贝,我满身的骨肉就全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向着你那里流去。我真恨不得剖开我的胸膛,把我爱放在我心头热血最暖处窝着,再不让你遭受些微风霜的侵暴,再不让你受些微尘埃的沾染。曼呀,我抱着你,亲着你,你觉得吗?
我在斐伦翠知道你病,我急得什么似的;幸亏适之来了回电,才稍为放心了些。但你的病情的底细直到今天看了你五月十九至二十一日的信才知道清楚。真苦了你,我的乖!真苦了你。但是你放心,我这次虽然不曾尽我的心,因为不在你的身旁,眼看那特权叫旁人享受了去;但是你放心,我爱!我将来有法子补我缺憾。你与我生命合成了一体以后,日子还长着哩,你可以相信我一定充分酬报你的。不得你信我急,看你信文不由我不心痛。可怜你心跳着,手抖着,眼泪咽着,还得给我写信;哪一个字里,哪一句里,我不看出我曼曼的影子。你的爱,隔着万里路的灵犀一点,简直是我的命水,全世界所有的宝贝买不到这一点子不朽的精诚。——我今天要是死了,我是要把你爱我的爱带了坟里去。做鬼也以自傲了!你用不着再来叮嘱,我信你完全的爱,我信你比如我信我的父母,信我自己,信天上的太阳;岂止你早已成我灵魂的一部,我的影子里有你的影子,我的声音里有你的声音,我的心里有你的心;鱼不能没有水,人不能没有养氧气;我不能没有你的爱。
曼,你连着要我回去。你知道我不在你的身旁,我简直是如坐针毡,哪有什么乐趣?你知道我一天要咬几回牙,顿几回脚,恨不端踹)破了地皮,滚入了你的交抱;但我还不走,有我踌躇的理由。
曼,我上几封信已经说得很亲切,现在不妨再说过明白。你来信最使我难受的是你多少不免绝望的口气。你身在那鬼世界的中心,也难怪你偶尔的气馁我也不妨告诉你,这时候我想起你还是与他同住,同床共枕,我这心痛,心血都进了出来似的!
曼,这在无形中是一把杀我的刀,你忍心吗?你说老太太的“面子”咳!老太太的面子——我不知道要杀灭多少性灵流多少的人血,为要保全她的面子?不,不!我不能再忍。曼你得替我——你的爱,与你自己,我的爱,——想一想哪!不,不;这是什么时代,我们再不能让社会拿我们血肉去祭迷信来,我的爱!快宣告你的决定,让我们的爱情获胜;我们不能总是受委屈,蒙羞辱。退步让步,也得有个止境;来,我的爱,我们手里有刀,斩断了这把乱丝才说话。——要不然,我们怎对得起给我们灵魂的上帝!是的,曼,我已经决定了,跳人油锅,上火焰山,我也得把我爱你洁净的灵魂与洁净的身子拉出来。我不敢说,我有力量救你,救你就是救我自己,力量是在爱里;再不容迟疑,爱,动手吧!
我再在)这几天内决定我的行期,我本想等你来电后再走,现在看事情急不及待,我许就来了。但同时我们得谨慎,万分的谨慎,我们再不能替鬼脸的社会造笑话。有勇还得有智,我的计划已经有了。
十三(一九二六年二月六日)眉眉!
接续报告,车又误点,二时半近三时才到老站。苦了王麻子直等了两个钟头,下车即连行李上船。舱间没你的床位大,得挤四个人,气味当然不佳。这三天想不得舒服,但亦无法。船明早十时开,今晚未有住处。文伯家有客住满,在君不在家,家中仅其夫人,不便投宿。也许住南开,稍远些就是。也许去国民饭店,好好的洗一个澡,睡一觉,明天上路。那还可以打电话给你。盼望你在家;不在,骂你。
奇士林吃饭,买了一大盒好吃糖,就叫他们寄了,想至迟明晚可到。现在在南开中学张伯苓处,问他要纸笔写信,他问写给谁,我说不相干的,仲述在旁解释一句:“顶相干的。”方才看见电话机,就想打,但有些不好意思。回头说吧,如住客栈一定打。这半天不见,你觉得怎样?好像今晚还是照样见你似的。眉眉,好好养息吧!我要你听一句话,你爱我,就该听话。晚上早睡,早上至迟十时得起身。好在扰乱的摩走了,你要早睡还不容易?初起一两夜许觉不便,但扭了过来就顺了。还有更要紧的一句话,你得照做。每天太阳好到公园去叫陪你,至少至少每两天一次!
记住太阳光是健康惟一的来源,比什么药都好。
我愈想愈觉得生活有改样的必要。这一时还是糊涂,非努力想法改革不可。眉眉你一定的听我话;你不听,我不乐!
今晚范静生先生请正昌吃饭。晚上有余叔岩,我可不看了。文伯的新车子漂亮极了,在北方我所见的顶有taste的一辆,内外都是暗蓝色,里面是顶厚的蓝绒,窗靠是真柚木,你一定欢喜。只可惜摩不是银行家,眉眉没有福享。但眉眉也有别人享不到的福气对不对?也许是摩的臭美?
眉,我临行不曾给你去看,你可以问Lilia老金,要书七号拿去。
你日记写不写?盼望你写,算是你给我的礼,不厌其详,随时涂什么都好。我写了一忽儿,就得去吃饭。此信明日下午四五时可到,那时我已经在大海中了。告诉叔华他们准备灯节热闹。别等到临时。眉眉,给你一把顶香顶醉人的梅花。
你的亲摩二月六日下午二时十四(一九二六年二月七日)眉眉:
上船了,挤得不堪;站的地方都没有,别说坐。这时候写字也得拿纸贴着板壁写,真要命!票价临时飞涨,上了船,还得敲了十二块钱的竹杠去。上边大菜间也早满了,这回买到票,还算是运气,比我早买的都没买到。
文伯昨晚伴我谈天,谈他这几年的经过。这人真有心计,真厉害,我们朋友中谁都比不上他。我也对他讲些我的事,他懂我很深;别看这麻脸。到塘沽了,吃过饭,睡过觉,讲些细情给你听了。同房有两位:(一个定位没有来)一是清华学生,新从美国回的;一是姓杨,躺着尽抽大烟,一天抽“两把膏子”的一个鸦片先生。徐志摩大名可不小,他一请教大名,连说:“真是三生有幸”。我的床位靠窗,圆圆的一块,望得见外面风景;但没法坐,只能躺,看看书,冥想想而已。写字苦极了,这贴着壁写手酸不堪。吃饭像是喂马,一长条的算是桌子,活像你们家的马槽,用具的龌龊就不用提了,饭菜除了白菜,绝对放不下筷去,饭米倒还好,白净得很。昨天吃奇斯林、正昌,今天这样吃法,分别可不小!这其实真不能算苦。我看看海,心胸就宽。何况心头永远有眉眉我爱蜜甜的影子,什么苦我吃不下去?别说这小不方便!
船家多宁波佬,妙极了。
得寄信了,不写了,到烟台再写。
爹爹娘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