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那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遐想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赘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块腊的一身美是问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乎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谷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我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忧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那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灭,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令甫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圃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愣生生的丝毫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和玮德两个年青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竟可以消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人怀疑的颓废,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了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道这些偶尔写下的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作者自己,总觉得写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那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藉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求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是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诗刊弁言我们几个朋友想借副刊的地位,每星期发行一次诗刊,专载创作的新诗与关于诗或诗学的批评及研究文章。
本来这一句话就够说明我们出诗刊的意思;但本期有的是篇幅,当编辑的得想法补满它;容我先说这诗刊的起因,再说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意见。
我在早三两天前才知道闻一多的家是一群新诗人的乐窝,他们常常会面,彼此互相批评作品,讨论学理。上星期六我也去了。一多那三间画室,布置的意味先就怪。他把墙壁涂成一体墨黑;狭狭的给镶上金边,像一个裸体的非洲女子手臂上脚踝上套着细金圈似的情调。有一间屋子朝外壁上挖出一个方形的神龛,供着的。不消说,当然是米鲁薇纳丝一类的雕像。他的那个也够尺外高,石色黄澄澄的像蒸熟的糯米,衬着一体黑的背景。别饶一种澹远的梦趣,看了叫人想起一片倦阳中的荒芜的草原,有几条牛尾几个羊头在草丛中掉动。这是他的客室。那边一间是他做工的屋子,基角上支着画架,壁上挂着几幅油色不曾干的画。屋子极小,但你在屋里觉不出你的身子大;带金圈上的黑公主有些杀伐气,但她不至于吓瘪你的灵性;裸体的女神(她屈着一支腿挽着往下沉的亵衣),免不了儿分引诱性,但她决不容许你逾分的妄想。白天有太阳进来,黑壁上也沾着光;晚快黑影进来,屋子里仿佛有梅斐士滔佛利士的踪迹;夜间黑影与灯光交斗,幻出种种不成形的怪象。
这是一多手造的阿房,确是一个别有气象的所在,不比我们单知道买花洋纸糊墙,买花席子铺地,买洋式木器填屋子的乡蠢。有意识的安排,不论是一间屋,一身衣服,一瓶花,就有一种激发想像的暗示,就有一种特具的引力。难怪一多家里见天有那些诗人去团聚——我羡慕他!
我写那几间屋子因为它们不仅是一多自己习艺的背景,它们也就是我们这诗刊的背景。这搭题居然被我做上了;我期望我们将来不至辜负这制背景人的匠心,不辜负那发糯米光的爱神。不辜负那戴金圈的黑姑娘,不辜负那梅斐士滔佛利士出没的空气!
我们的大话是:要把创格的新诗当一件认真事情做。这话转到了我个人对于新诗的浅见。我第一得声明我决没有厚颜,自诩有什么诗才。新近我见一则短文上写“没有人会以为徐志摩是一个诗人……”;对极,至少我自己决不敢这样想,因为诗人总得有天才,天才的担负是一种压得死人的担负,我想着就害怕,我那敢?实际上我写成了诗式的东西借机会发表,完全是又一件事,这决不证明我是诗人,要不然游人真的可以汗牛充栋了!一个时代见不着一个真诗人,是常例;有一两个露面已够例外;再盼望多简直是疯想。像我个人,归根说,能认识几个字,能懂得多少物理人情,做一个平常人还怕不够格,何况更高的?我又何尝懂得诗,兴致来时随笔写下的就能算诗吗,怕没有这样容易!我性灵里即使有些微创作的光亮,那光亮也就微细得可怜,像板缝里逸出的一线豆油灯光。痛苦就在这里;若隐若现的晃着,我料定是我终身不得(性灵的)安宁的原因。
我如其胆敢尝试过文艺的作品,也无非是在黑暗里弄班斧,始终是其妙莫名,完全没有理智的批准,没有可以自信的目标。你们单看我第一部集子的杂乱,荒伧,就可以知道我这里的供状决不是矫情。我这生转上文学的路径是极兀突的一件事;我的出发是单独的,我的旅程是寂寞的,我的前途是蒙昧的。直到最近我才发见在这道上摸索的,不止我一个;旅伴实际上尽有,只是彼此不曾有机会携手。这发见在我是一种不可言喻的快乐,欣慰。管得这道终究是通是绝,单这在患难中找得同情,已够酬劳这颠沛的辛苦。管得前途有否天晓,单这在黑暗中叫应,彼此诉说曾经的磨折,已够暂时忘却肢体的疲倦。
再说具体一点,我们几个人都共同着一点信心,我们信诗是表现人类创造力的一个工具,与音乐与美术是同等同性质的;我们信我们这民族这时期的精神解放或精神革命没有一部像样的诗式的表现是不完全的;我们信我们自身灵性里以及周遭空气里多的是要求投胎的思想的灵魂,我们的责任是替它们抟造适当的躯壳,这就是诗文与各种美术的新格式与新音节的发见;我们信完美的形体是完美的精神惟一的表现;我们信文艺的生命是无形的灵感加上有意识的耐心与勤力的成绩;最后我们信我们的新文艺,正如我们的民族本体,是有一个伟大美丽的将来的。
上面写的似乎太近宣言式的铺张,那并不是上等的口味,但我这杆野马性的笔是没法驾驭的;我的期望是至少在我们几个人中间,我的话可以取得相当的认可。同时我也感觉一种戒惧。我第一不敢担保这诗刊有多久的生命;第二不敢担保这诗刊的内容可以满足读者们最低限度的督责。这当然全在我们自己;这年头多的是虎头蛇尾的现象,且看我们这群人终究能避免这时髦否?
此后诗刊准每星期四印出,我们欢迎外来的投稿。
征译诗启我们都承认短的抒情诗之可爱;我们也知道真纯的抒情诗才之希罕——谁不曾见过野外的草花,但何以花茨花士的《野水仙》独传不朽,谁不曾听过空中的鸟鸣,但何以雪莱的《云雀歌》最享殊名,谁不曾见过燕子的飞舞,但何以只有谭宜生与史温庞能从这样寻常的经验里抽出异常的情调与音响?花茨花士见了地上的一棵小花,LL不住惊讶与赞美的热泪;我们看了这样纯粹的艺术的结晶,能不一般的惊讶与赞美?诗人蓝涛说我们人只是风与气,海与地所造成的;我们不应得说我们可贵的性灵的生活大半是诗人与艺术家的厚惠!“诗是最高尚最愉快的心灵经历了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顷所遗留的痕迹”;但这痕迹是永久的,不可磨灭的;如其应得用爱赏文学的热心,研究古宗教的典籍,我们应得预备宗教家的虔诚,接近伟大的艺术的作品,不论是古希残缺的雕像,贝德花芬断片的音乐,或是开茨与雪莱的短歌。因为什么是宗教只是感化与解放的力量;什么是文艺只是启示与感动的功能;在最高的境界,宗教与哲理与文艺无有区别,犹之在诗人最超轶的想像中美与真与善亦更不辨涯诶。
最高尚最愉快的心灵的最愉快最高尚的俄顷的遗迹,是何等的可贵与可爱!我们相信凭着想象的同情与黾勉的心力,可以领悟事物的真际,融通人生的经验,体会创造的几微;我们想要征求爱文艺的诸君,曾经相识与否,破费一点工夫做一番更认真的译诗的尝试,用一种不同的文字翻来最纯粹的灵感的印迹,我们说“更认真的”;因为肤浅的或疏忽的甚至亵渎的译晶我们不能认是满意的工作;我们也不盼望移植巨制的勇敢;我们所期望的是要从认真的翻译研究中国文字解放后表现致密的思想与有法度的声调与音节之可能;研究这新发现的达意的工具究竟有什么程度的弹力性与柔韧性与一般的应变性;究竟比我们旧有方式是如何的各别;如其较为优胜,优胜在那里?为什么,譬如苏曼殊的拜伦译不如郭沫若的部分的莪麦译,(这里标准当然不是就译论译,而是比较译文与所从译;)为什么旧诗格所不能表现的意致的声调,现在还在草创时期的新体即使不能满意的,至少可以约略的传达,如其这一点是有凭据的,是可以共认的,我们岂不应该依着开辟的途径,凭着新放露的光明,各自的同时也是共同的致力,上帝知道前面没有更可喜更惊更不可信的发现!
我现在随便提出五六首短诗,请你们愿意的先来尝试,译稿(全译不全译随便)请于一二月内寄北京西单石虎胡同七号或交郑振铎君亦可,将来或许有极薄的赠品,或许没有。译稿选登《小说月报》或《理想月刊》(未出版)。我还得声明我并不敢僭居“主考”的地位,将来我想请胡适之先生与陈通伯先生做“阅卷大臣”,但也不曾定规,总之此次征译,与其说是相互竞争,不如说是共同研究的性质,所以我们同时也欢迎译诗的讨论。
剧刊始业歌德一生轻易不生气,但有一次他真的恼了。他当时是槐马剧院的“总办”,什么事都得听他指挥,但有一天他突然上了辞职书,措辞十分的愤慨。为的是他听说“内庭”要去招一班有名的狗戏到槐马来在他的剧场里开演!这在他是一种莫大的耻辱,绝对不能容忍。什么;哈姆雷德,华伦斯丹,衣飞琴妮等出现的圣洁的场所,可以随便让狗子们的蹄子给踹一个稀脏!
我们在现代的中国却用不着着急。
戏先就是游戏,唱戏是下流,管得台上的是什么蹄子?这“说不得”的现象里包含的原因当然是不简单,但就这社会从不曾把戏剧看认真,在他们心目中从没有一个适当的“剧”的观念的一点,就够碍路。真碍路!同时我们回过头来想在所谓创作界里找一个莫利哀,一个莎士比亚,一个席勒,一个槐格纳,或是一个契诃甫的七分之一的影子……一个永远规不正的圈子,那头你也拿不住。
这年头,世界也够叫人挫气,那件事不是透里透?好容易你从你冷落极了的梦底里捞起了一半轮的希望,像是从山谷里采得了几茎百合花,但是你往那里安去,左右没有安希望的瓶子,也没有养希望的净水,眼看这鲜花在你自己的手上变了颧色,一瓣瓣的往下萎,黄了,焦了,枯了,吊了,结果只是伤惨!
谁说我们这群人不是梦人,不是傻子?但在完全诀别我们的梦境以前,在完全投降给绝望以前,我们今天又捞着了一把希望的鲜花,最后的一把,想拿来供养在一个艺术的瓶子里,看它有没有生命的幸运。这再要是完事,我们也就从此完事了。
戏剧是艺术的艺术。因为它不仅包含诗,文学,画,雕刻,建筑,音乐,舞蹈各类的艺术,它最主要的成分尤其是人生的艺术。古希腊的大师说艺术是人生的模仿,近代的评衡家说艺术是人生的批评;随你怎样看法,那一样艺术能有戏剧那样集中性的,概括性的“模仿”或是“批评”人生?如其艺术是激发乃至赋与灵性的一种法术,那一样艺术有戏剧那样打得透,钻得深,摇得猛,开得足?小之震荡个人的灵性,大之摇撼一民族的神魂,已往的事迹曾经给我们证明,戏剧在各项艺术中是一个最不可错误的势力。
但戏是要人做有舞台来演的;戏尤其是集合性的东西,你得配合多数人不同的努力才可以收获某种期望的效果,不比是一首诗或是一幅画可以由一个人单独做成的。先不说它那效力有多大,一个戏的成功是一件极复杂,极柔纤,极繁琐,不容有一丝漏缝的一种工作;一句话声调的高矮,一盏灯光丝的强弱,一种姿势的配合,一扇门窗的位置,在一个戏里都占有不容含糊的重要。这幻景,这演台上的“真”,是完全人造的,但一极小部分的不到家往往可以使这幻景的全体破裂。这不仅是集合性的艺术,这也是集合性的技术。技术的意思是够格的在行。
我们有几个朋友,对于剧院的技术(不说艺术)多少可以说是在行,虽则够格不够格还得看下文。我们想合起来做一点事。这回不光是“写”一两个剧本,或是“做”一两次戏说算完事;我们的意思是要在最短期内办起一个“小剧院”——记住,一个戏院。这是第一部工作;然后再从小剧院作起点,我们想集合我们大部分可能的精力与能耐从事戏剧的艺术,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小小的根据地,那就是艺专的戏剧科,我们现在借晨副地位发行每周的《剧刊》,再下去就盼望小剧院的实现。这是我们几个梦人梦想中的花与花瓶,我这里单说我们这《剧刊》是怎么回事。
第一是宣传:给社会一个剧的观念,引起一班人的同情与注意,因为这戏剧这件事没有社会相当的助力是永远做不成器的。第二是讨论:我们不限定派别,不论那一类表现法,只要它是戏剧范围内的,我们都认为有讨论的价值,同时,当然,我们就自以为见得到的特别拿来发挥,只是我们决不在中外新旧间在讨论上有什么势利的成心。第三是批评与介绍:批评国内的剧本,已有的及将来的;介绍世界的名着。第四是研究:关于剧艺各类在行的研究,例如剧场的布置,配景学,光影学,导演术等等;这是大概;同时我们也征求剧本,虽则为篇幅关系,不能在本刊上发表。我们打算另出丛书,印行剧本以及论剧的着作,详细的办法随后再发表。
最后我个人还有一点感想。我今天替《剧刊》闹场,不由的不记起三年前初办新月社时的热心。最初是“聚餐会”,从聚餐会产生“新月社”,又从新月社产生“七号”的俱乐部,结果大约是“俱不乐部”!这来切题的惟一成绩就只前年四月八日在协和演了一次泰谷尔的“契块腊”,此后一半是人散,一半是心散,第二篇文章就没有做起。所以在事实上看分呀是失败,但这也并不是无理可说;我们当初凭藉的只是一股空热心,真在行人可说是绝无仅有——只有张仲述一个。这回我的胆又壮了起来也不是无理可说,因这回我们,仅有热心,加倍的热心,并且有真正的行家,这终究是少不了的。阿,我真高兴,我希望——但这是不用说的。说来我自己真叫是惭愧。因为我始终只是一介摇旗呐喊的小兵。我于戏是一个嫡亲外行,既不能编,又不能演,实际的学问更不必问;我是绝对的无用的一个,阿,但是,要是知道我的热心,朋友,我的热心……美展弁言第一次的全国美术展览会,在不止一宗的困难情形下,竟能安然的正式开幕,不能不说是一件可喜的事。公开展览美术作品在中国内是到近年才时行,此次美展的性质与规模更是前次所未有的。不仅书画,雕刻建筑以及工艺美术都有,不仅本国美术家,侨民中的美术家也一律出品;不仅当代美术,古代的以及国外的作品也一并陈列以供参考;所以在规模方面是创举。就性质说,此次美展是由教育部主办,这是政府提创美术初次正式的表示。在历史上宋朝有过极皇的画院,前清乾隆时代也算是一页馥郁的艺术史;但在原先美术是君王乃至达官贵人们独占的欣赏,在一般民众什么梁待诏李龙眠等等大名只比是海上仙山一流飘渺的风闻,怎么也瞻仰不到的;就到现在除了在北京有个故宫博物馆及三殿(那也难得开放)给民众一个开眼的机会以外,在别的地方那看得到什么有价值的美术,少数收藏家的大门不是用铁铸就有武装的印度人看着,除了少数有钱有势的或是洋人外谁想看着?如其美术的成绩是一个民族最可自傲的一分家当,如其艺术是使生活发生意义与趣味的一个绝大条件,如其接近伟大艺术是启发性灵,最直接最有力量的一种教育,那政府和民众就应得如何协力合作来产生种种艺术公开的机会?关于这一点现代主要的各国没有不尽力向前猛进着的。
欧洲几个文化的先进国不必说,就是机械主义与物质主义最发达的美国,乃至实行或试行共产主义的苏俄,对于艺术民众化的事业与努力说来是惊人的。在纽约一个城子里每个月内美术的展览至少是在五十个以上;在莫斯科一个城子里公开的博物馆与美术院就有到一百以上。那是何等气象?经济制不论是资本主义或共产,政治不论是共和或是独裁,时代不论是在革命中或在承平时,人生不能没有意义与趣味。所以艺术乃至艺术教育该得积极的提倡与奖励,在现在只是常识的常识:只有白痴或是名利薰心的可怜虫才来否认艺术对于人生的重要。这次美展,因为事实上在意料与非意料的种种困难,当然是不能尽如人意,这是我们希冀社会人士特别原谅的;但就我们所办到的成绩说,当着如许的为难,我们自己觉得已然是不易。除了极少数名画家为了别种缘由或是我征集的诚意未孚不肯迁就出品以及交通过于不便的内地,不及参加以外,我们可以说当代国内着名的与未出名的作家都有代表作品在本会展览(我们抱歉的是因为地位的关系不能不限定各家出品的数量)。由此我们可以得到关于时代的艺术努力的全部的一个相当准确的(至少可供评判的)印象。如其我们记得这几十年来是我们民族进展史上一个极重要的关节,在这时期内人生种种的活动都受到由内与由外的变化,我们正可以从这次美展看出时代性在美术里反映或表现的意趣;更从参考品部古代美术的比较观,推悟到这时代的创作力的大小与强弱;更从国外美术,尤其是我们东邻的,体念到东方美术家采用欧西方法的智慧如何;更从工艺美术想念到这时代实际生活的趣味如何。这些郡是有心人们该得留意到的问题。创作是不容勉强的:这就一股说往往是与民族的精力成正比。欧洲从中世纪黑暗时期转入近代光明时期经过一个伟大的精神的革命,它的最大的成功是一个美丽的新生命的诞生。革命是精力的解放,生命的力量充实到不可制止时自然进裂成创造的鲜葩,我们留心看着吧,从一时代的文艺创作得来的消息是不能错误的。
悲鸿兄:
你是一个——现世上不多见的——热情的古道人。就你不轻阿附,不论在人事上或绘事上的气节与风格言,你不是一个今人。在你的言行的后背,你坚强的抱守着你独有的美与德的准绳——这,不论如何,在现代是值得赞美的。批评或评衡的惟一的涵义是标准。论人事人们心目中有是与非,直与枉,乃至善与恶的分别的观念。艺术是独立的;如果关于艺术的批评可以容纳一个道德性的观念,那就只许有——我想你一定可以同意——一个真与伪的辨认。没有一个作伪的人,或是一个侥幸的投机的人,不论他手段如何巧妙,可以希冀在文艺史上占有永久的地位。他可以,凭他的欺朦的天才,或技巧的小慧,耸动一时的视听,弋取浮动的声名,但一经真实的光焰的烛照,他就不得不呈露他的原形。关于这一点,悲鸿,你有的,是“嫉伪如仇”严正的敌忾之心,正如种田人的除莠为的是护苗,你的嫉伪,我信,为的亦无非是爱“真”。即在平常谈吐中,悲鸿,你往往不自制止你的热情的激发,后时你的“古道”,你的谨严的道德性情,有如一尊佛,危然趺坐在你热情的莲座上,指示着一个不可错误的态度。你爱,你就热热的爱;你恨,你也热热的恨。崇拜时你纳头,愤慨时你破口。眼望着天,脚踏着地,悲鸿,你永远不是一个走路走一半的人。说到这里,我可以想见碧薇嫂或者要微笑的插科:“真对,他是一个书呆!”
但在艺术品评上,真与伪的界限,虽则是最关重要,却不是单凭经验也不是纯恃直觉所能完全剖析的。我这里说的真伪当然在指一个作家在他的作品里所表见的意趣与志向,不是指鉴古家的辨别作品的真假,那另是一回事。一个中材的学生从他的学校里的先生们学得一些绘事的手法,谨严的步武着前辈的法式,在趣味上无所发明优之在技术上不敢独异,他的真诚是无可置疑的,但他不能使我们对他的真诚发生兴趣。换一边说,当罗斯金指斥魏斯德勒是一个“故意的骗子”,骂他是一个“俗物,无耻,纨挎”,或是当托尔斯泰在他的艺术论里否认莎士比亚与贝德花芬是第一流的作家,我们顿时感觉到一种空气的紧张——在前一例是艺术界发生了重大的趣事,在后一例是一个新艺术观的诞生的警告。魏斯德勒是不是存心欺骗,“拿一盘画油泼上公众的脸,讨价二百个金几尼?”罗斯金,曾经为透纳作过最庄严的辩护的惟一艺术批评家,说是!贝德花芬晚年的作品是否“无意义的狂呓”伟大的托尔斯泰说是!古希腊的悲剧家,拉飞尔,密仡郎其罗。洛坛,毕于维史,槐格纳,魏尔仑,易卜生,梅德林克等等是否都是“粗暴,野蛮,无意义”的作家,他们这一群是否都是“无耻的抄袭者?”伟大的托尔斯泰又肯定说是!美术学校或是画院是古摧残真正艺术的机关?伟大的托尔斯泰又断定言说是!
难怪罗斯金与魏斯德勒的官司曾经轰动全伦敦的注意。难怪我们的罗曼罗兰看了《艺术论》觉得地土不再承载着他的脚底。但这两件事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罗斯金当初分明不免有意气的牵连(正如朋琼可的嫉忌与势利),再加之老年的昏瞀与固执,他的对魏斯德勒的攻击在艺术史上只是一个笑柄。完全是无意义的。这五十年来人们只知道更进的欣赏魏斯德勒的“滥泼的颜色”,同时也许记得罗斯金可怜的老悖,但谁还去翻念Fors Clavigir。托尔斯泰的见解却是另一回事。他的声音是文艺界天空的雷震,激起万壑的回响,波及遥远的天边;我们虽则不敢说他的艺术论完全改变了近代艺术的面目,但谁敢疑问他的博大的破坏的同时也建设的力量?
但要讨论托尔斯泰的艺术观当然不是一封随手的信札,如我现在写的,所能做到;这我希望以后更有别的机会。我方才提及罗斯金与托尔斯泰两桩旧话,意思无非是要说到在艺术上品评作家态度真伪的不易——简直是难;大名家也有他疏忽或是夹杂意气的时候,那时他的话就比例的失去它们可听的价值。我所以说到这一层是因为你,悲鸿,在你的大文里开头就呼斥塞尚或塞尚奴(你译作腮惹纳)与马蒂斯(你译作马梯是)的作品“无耻”。另有一次你把塞尚比作“乡下人的茅厕”,对比你的尊师达仰先生的“大华饭店”。在你大文的末尾你又把他们的恶影响比类“来路货之吗啡海绿茵”;如果将来我们的美术馆专事收罗他们的作品,你“个人却将披发人山,不愿再见此卑鄙昏聩黑暗堕落也。”这不过于言重吗,严正不苟的悲鸿先生?
风尚是一个最耐寻味的社会与心理的现象。客观的说,从方跟丝袜到尖跟丝袜,从维多利亚时代的进化的乐观主义到维多利亚后期的怀疑主义再到欧战期内的悲观主义,从爱司髻到鸭稍鬈,从安葛尔的典雅作风到哥罗的飘逸,从特拉克洛崔的壮丽到塞尚的土气:再到梵高的癫狂——一样是因缘于人性好变动喜新异(深一义的是革命性的创作)的现象。我国近几十年事事模仿欧西,那是个必然的倾向,固然是无可喜悦,抱憾却亦无须。是他们强,是他们能干,有什么可说的?妙的是各式欧化的时髦在国内见得到的,并不直接从欧西来,那倒也罢,而往往是从日本转贩过来的,这第二手的摹仿似乎不是最上等的企业。说到学袭,说到赶时髦(这似乎是一个定律),总是皮毛的新奇的肤浅的先得机会。(你没有见过学上海派装束学过火的乡镇里来的女子吗?)主义是共产最风行,文学是“革命的”最得势,音乐是“脚死”最受欢迎,绘画当然就非得是表现派或是游涡派或是大大主义或是立体主义或是别的什么更耸动的死木死。
在最近几年内,关于欧西文化的研究也成了一种时髦,在这项下,美术的讨论也占有渐次扩大的地盘。虽则在国内能有几个人亲眼见到过罗浮宫或是乌翡楼或是特莱司登美术院里的内容?但一样的拉飞尔安葛尔米勒铁青梵尼亚乃至塞尚阿溪朋谷已然是极随熟的口头禅。我亲自听到过(你大约也有经验)学画不到三两星期的学生们热奋的争辩古黄派与后期印象派的优劣,梵高的梨抵当着考莱琪奥的圣母,塞尚的苹果交斗着鲍狄乞黎的薇纳丝——他们那口齿的便捷与使用各家学派种种法宝的热烈,不由得我不十分惊讶的钦佩。这大都是(我猜想)就近由我们的东邻转贩得来的。日本是永远跟着德国走;德国是一座唱死木死最繁殖的森林,假如没有那种唱死木死的巧妙的繁缝的区分,在艺术上凭空的争论是几于不可能的。在新近的欧西画派中,也不知怎的,最受传诵的,分明最合口味的(在理论上至少),碰巧是所谓后期印象派,但是天知道!在国内最早谈塞尚谈梵高谈玛提斯的几位压根儿就没有见过(也许除了蔡孑民先生)一半幅这几位画家的真迹!除非我是固陋,我并且敢声言最早带回塞尚梵高等套版印画片来的还是我这蓝青外行!这一派所以人时的一个理由是与在文学里自由体诗短篇小说独幕剧所以人时同一的——看来容易。我十二分同情于由美术学校或画院刻苦出身的朋友鄙薄塞尚以次一流的画,正如完全懂得由八股试帖诗刻苦出身的老辈鄙薄胡适之以次一流的诗。你说他们的画一小时可作二三幅。这话并不过于失实,梵高当初穷极时平均每天作画三幅,每幅平均换得一个法郎的代价——三个法郎足够他一天的面包咖啡与板烟!
但这“看来容易”却真是害人!尤其是性情爱好附会的就跟着来摭拾一些他们自己懂不得一半的名词,吹动他们传声的喇叭,希望这么一来就可以勾引起——如同月亮勾引海潮,一个“伟大的”运动——革命;在文艺上掀动全武行做武戏与在政治上卖弄身手有时一样的过瘾!这你可以懂得吧,悲鸿,为什么所谓后期印象派的作风能在,也不仅中国,几于全世界,有如许的威风?你是代表一种反动,对这种在你看来完全运动的反动(却不可误会我说你是反革命,那不是顽)!所以你更不能姑息。更不能容忍,你是立定主意要凭你的风“浩然之气”来扫荡这光天下的妖气!我当然不是拿你来比陪在前十年的文学界的林畏庐,你不可误会;我感觉到的只是你的愤慨的真诚。如果你,悲鸿,甘脆的说,我们现在学西画不可盲从塞尚玛蒂斯一流,我想我可以赞同——尤其那一个“盲”字。文化的一个意义是意识的扩大与深湛,“盲”不是进化的道上的路碑。你如其能进一步。向当代的艺术界指示一条坦荡的大道。那我,虽则一个素人,也一定敬献我的钦仰与感激。但你恰偏偏挑了塞尚与玛蒂斯来发泄你一腔的愤火;骂他们“无耻”、骂他们“卑鄙昏聩”骂他们“黑暗堕落”,这话如其出在另一个人的口里,不论谁,只要不是你,悲鸿,那我再也不来废工夫迂回的写这样长篇的文字(说实话,现在能有几个人的言论是值得尊重的)!但既然你说得出,我也不能制止我的“惑”,非得进一步请教,请你更剀切的剖析,更剀切的指示,解我的,同时也解,我敢信,少数与我同感的朋友的“惑”。
我不但尊重你的言论,那是当然的,我并且尊重你的谩骂,(“无耻”一流字眼不能不归人谩骂一栏吧?)因为你决不是瞎骂。你不但亲自见过塞尚的作品,并且据你自己说,见到过三百多幅的多,那在中国竟许没有第二个。也不是因为派别不同;要不然你何以偏偏不反对皮加粟,不反对梵高与高根,这见证你并不是一个固执成见的“古典派”或画院派的人。换句话说,你品评事物所根据的是——正如一个有教育的人应得根据——活的感觉,不是死的法则。我所以惑,再说,前天我们同在看全国美展所陈列的日本洋画时,你又曾极口赞许太田三郎那幅皮加粟后期影响极明显的裸女,并且你也“不反对”。除非我是错误,满谷国四郎的两幅作品;同时你我也同意不看起中村不折一类专写故事的画片,汤浅一郎一流平庸的无感觉的手笔;你并且还进一步申说“与其这一类的东西毋宁里见胜藏那怕人的裸象”。这又正见你的见解的平允与高超,不杂意气,亦无有成见。在这里,正如在别的地方,我们共同的批判的标准还不是一个真与伪或实与虚的区分?在我们衡量艺术的天平上最占重量的,还不是一个不依傍的真纯的艺术的境界与一点真纯的艺术的感觉?什么叫做一个美术家除是他凭着绘画的或塑造的形象想要表现他独自感受到的某种灵性的经验?技巧有它的地位,知识也有它的用处,但单凭任何高深的技巧与知识,一个作家不能造作你我可以承认的纯艺术的作品。你我在艺术里正如你我在人事里兢兢然寻求的,还不是一些新鲜的精神的流露,一些高贵的生命的晶华?况且在艺术上说到技巧还不是如同在人的晶评上说到举止与外貌;我们不当因为一个人衣衫的不华丽或谈吐的不隽雅而藐视他实有的人格与德性,同样的我们不该因为一张画或一尊像技艺的外相的粗糙或生硬而忽略它所表现的生命与气魄。这且如此,何况有时作品的外相的粗糙与生硬正是它独具的性格的表现?(我们不以江南山川的柔媚去晶评泰岱的雄伟,也不责备施耐庵不用柴大官人的口吻去表写李逵的性格,也为了同样的理由。但这当然是一个极浅的比照)。
如果我上面说的一些话你听来不是完全没有理性;如果再进一步关于品评艺术的基本原则,你也可以相当的容许,且不说顺从,我的肤浅的观察,那你,悲鸿,就不应得如此谩骂塞尚与玛蒂斯的作风,不说他们艺术家的人格。在他们俩,尤其是塞尚,挨骂是绝不希奇;如你知道,塞尚一辈子关于他自己的作品,几于除了骂就不曾听见过别的品评——野蛮,荒谬,粗暴,胡闹,滑稽,疯癫,妖怪,怖梦,在一八七四年Com-munard(这正如同现代中国骂人共产党或反动派),在一九零四年,他死的前两年。在一八九五年服拉尔先生用尽了气力组织成塞尚的第一次个人展览时,几于所有走过Rue Lafftte的人(因为在窗柜里放着他的有名的《休憩时的浴者》)都得,各尽本分似的,按他们各人的身分贡献他们的笑骂!下女,面包师,电报生,美术学生,艺人,绅士们,太太们,尤其是讲究体面的太太们,没有一个不是红了脸或是气红了脸的,表示他们高贵的愤慨——看了艺术堕落到这般田地的愤慨。但在十一二年后艺术史上有名的“独立派”的“秋赛”时,塞尚,这个普鲁罔司山坳里的土老儿,顿时被当时的青年艺术家们拥上二十世纪艺术的宝座,一个不冕的君王!在穆耐,特茄史,穆罗,高根,毕于维史等等奇瑰的群峰的中间,又涌出一座莽苍浑灏的宗岳!Salle Ceza是一座圣殿,只有虔诚的脚踪才可以容许进去瞻仰,更有谁敢来吐漏一半句非议话的话——先生小心了,这不再是十一二年前的“拉斐脱路三十九”!
这一边的笑骂,那一边的拥戴,当然同样是一种意气的反动,都不是品评或欣赏艺术应具的合理的态度。再过五年塞尚的作品到了英国又引起艺术界相类的各走极端的风波:一边是“非理士汀”们当然的嬉笑与怒骂,一边是“高看毛人”们一样当然反动的怒骂与嬉笑。就在现在,塞尚已然接踵着蒙内,米莱,特茄史等等成为近代的典型,在一班艺人们以及素人们提到塞尚还是不能有一致的看法,虽则咒骂的热烈,正如崇拜的疯狂,都已随着时光灭淡得多的了。塞尚在现代画术上,正如洛坛在塑术上的影响,早已是不可磨灭,不容否认的事实,他个人艺术的评价亦已然渐次的确定——却不料,万不料在这年上,在中国,尤其是你的见解,悲鸿,还发见到这一八九五年以前巴黎上市的回声!我如何能不诧异?如何能不惑?
话再说回头,假如你只说你不喜欢,甚而厌恶塞尚以及他的同流的作品,那是你声明你的品味,个人的好恶,我决没有话说。但你指斥他是“无耻”,“卑鄙”,“商业的”。我为古人辩诬,为艺术批评争身价,不能不告罪晓舌。如其在艺术界里也有殉道的志士,塞尚当然是一个(记得文学界的福禄贝尔)。如其近代有名的画家中有到死卖不到钱,同时金钱的计算从不曾羼人他纯艺的努力的人,塞尚当然是一个。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性格孤高,耿介澹泊,完全遗世独立,终身的志愿但求实现他个人独到的一个“境界”这样的一个人,塞尚当然是一个。换一句话说,如其近代画史上有“无耻”,“卑鄙”一类字眼最应用不上的一个人,塞尚是那一个人!塞尚足足画了五十几年的画,终身不做别的事。他看不起巴黎人因为他有一次听说巴黎有买他的静物画的人;“他们的品味准是够低的”,他在乡间说。他画,他不断的画;在室内画,在野外画;一早起画,黄昏时还是画;画过就把画掷在一边再来第二幅;画不满意(他永远不满意)他就拿刀向画布上搠,或是拿画从窗口丢下楼去,有的穿挂在树枝上像一只风筝;你(不论是谁)只要漏出一半句夸赞他的画的话,他就非得央着把那幅画送给你,(他却不虑到你带回家时见得见不得你的太太!)他搬家就把他画如数丢下在搬走的画室里!至于他的题材,他就只画他眼前与眼内的景象;山岭,山谷、房舍、苹果、大葱、乡里人(不是雇来的模特儿),他自己或是他的戴绿帽的黄脸婆子,河边洗澡的,林木,捧泥娃娃的女小孩……他要传达他的个人感觉,安排他的“色调的建筑”,实现他的不得不表现的“灵性的经验”。我们能想像一个更尽忠于纯粹艺术的作者不?他一次说他不愿画耶稣因为他自己对教的信仰不够虔诚,不够真。这能说是无耻卑鄙不?(在中国不久,我相信;十个画家里至少会有九个要画孙中山先生因为——因为他们都确信他们自己是三民主义的忠实的信徒(一)至于他的画的本身,但我实在再不能纵容我自己了,我话已然说得太太多;况且你是最知道塞尚的作品的,比我知道得多,虽则你的同情似乎比我少,外行谈美术是一种大大的罪孽,我如何敢大胆?
但容我再顺便在这信尾指出:在你所慷慨列述的近代法国大师的名单中,有的,如同特拉克洛洼与弧尔倍是塞尚私淑的先生小说家左拉,塞尚的密友,死后他的画堆里发见一张画题名Ien,evement,人都疑心不是特拉克洛洼自己就是门下画的,但随后发见署名是塞尚!你知道这件小掌故不?所以我们别看轻那土老儿,早年时他也会画博得我们夸壮丽雄伟等等神话,例如伟丈夫抗走妖艳的女子之类!)有的,如同勒奴幻或Pissarro,或穆耐或特茄史都是他的程度浅深间的相知,(虽则塞尚说:“这群人打扮得都像律师”,)有的,例如马耐,你称为“庸”的,或是毕于维史,你称为伟大的,是他的冤家,他们的轻视是相互的至于尊师达仰先生,他大约不曾会过塞尚,他大概不屑批评塞尚的作品,但我同时我揣度他或许不能完全赞同你对他的批评。但这些还有甚么说的,既然如今塞尚不再是一个乡里来的人,不再是Gommu-nard或是Anarchist,已然是在艺术界成为典型正如布赛,特拉克洛洼,洛坛,米莱等一个个已然成为典型,我当然不敢不许你做第二个托尔斯泰,拓出一支巨膀去扫掉文庙里所有的神座,但我却愿意先拜读你的《艺术论》。最后还有一句话:对不起玛蒂斯,他今天只能躲在他前辈的后背闪避你的刀锋;但幸而他的先生是你所佩服的穆罗,他在东方的伙伴或支裔又是你声言“不反对”、的满谷国四郎,他今天,我知道,正在苏州玩虎邱!
坏诗假诗形似诗到底什么是诗,谁都想来答复,谁都不曾有满意的答复。诗是人天间基本现象之一,同美或恋爱一样,不容分析,不能以一定义来概括的。近来有人想用科学方法来研究诗,就是研究比量诗的尺度,音节,字句,想归纳出做好诗的定律,揭破历代诗人家传的秘密;犹之有人也用科学方法来研究恋爱,记载在恋中人早晚的热度,心搏的缓急,他的私语,他的梦话等等,想戡破恋爱现象的真相。这都是人们有剩余能耐时有趣味的尝试,但我们却不敢过分佩服科学万能的自大心。西洋镜从镜口里望进去,有好风景,有活现的动物世界,有繁华的跳舞会,有科学天才的孩子们就揎拳掳臂的不信影子会动,一下子把镜匣拆了,里面却除了几块纸版,几张花片,再也寻不出花样的痕迹。
所以“研究”做诗的人,尽让他从字句尺度间去寻秘密,结果也无非把西洋镜拆穿,影戏是看不成了,秘密却还是没有找到。一面诗人所求的只是烟士披里纯,不论是从他爱人的眉峰间,或是从弯着腰种菜的乡下女孩的歌声里,神感一到,戏法就出,结果是诗,是美,有时连他自己看了也很惊讶,他从没有梦想到能实现这样的境界。恋爱也是这样,随他们怎样说法,用生理解释也好,用物理解释也好,用心理分析解释也好,只要闭着眼赤体小爱神的箭锋落在你的身上,你张开眼来就觉得天地都变了样,你就会作为你不能相信的作为,人家看来就说你是疯了——这就是恋爱的现象。受了小爱神箭伤的人,只愿在他蜜甜的愁思,鲜美的痛苦里,过他糊里糊涂无始无终的时刻,他那时听了人家头冷血冷假充研究恋爱者的话,他只是冷笑。
所以宇宙间基本的现象——美,恋爱,诗,善——只有各个人自己体验去。你自身体验去,是惟一的秘诀。高尔斯华绥《皮局》那戏里,女孩子问她的爹说:但我们虽则不能积极的下定义,我们却都承认我们多少都有认识评判诗与美的本能,即使不能发现真诗真美,消椒的我们却多少都能指出这不是诗,这不是美。一般的人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评衡的责任就在解释其所以然。一般人评论美术,只是主观的好恶,习惯养成的趋向,评衡者的话,虽则不能脱离广义的主观的范围,但因他的感受性之特强,比较的能免除成见,能用智理来翻译他所感受的情绪,再加之学力、与比较的丰富的见识,他就能明白地写出在他人心里只是不清切的感想——他的话就值得一听。评衡者的职务,就在评作品之真伪,衡作品之高下。他是文艺界的审判官。他有求美若渴的热心,他也有疾伪如仇的义愤,他所以赞扬真好的作品,目的是奖励,批评次等的作品,目的是指导,排斥虚伪的作品,目的是维持艺术的正义与尊严。
人有真好人,真坏人,假人,没中用人诗也有真诗,坏诗,假诗,形似诗。真好人是人格和谐了自然流露的品性;真好诗是情绪和谐了(经过冲突以后)自然流露的产物。假人或作伪者仿佛偷了他人的衣服来遮盖自己人格之穷乏与丑态;假诗也是剽窃他人的情绝与思想来装缀他自己心灵的穷乏与丑态。不中用人往往有向善的诚心,但因实现善最需要的原则是力,而不中用人最缺乏的是力,所以结果只是中道而止走不到他心想的境界;做坏诗的人也未尝不感觉适当的诗材,但他因为缺乏相当的艺力,结果也只能将他想像中辛苦地孕成的胎儿,不成熟地产了下来,结果即不全死也不免残废。
Charles Sorley有几句代坏诗人诉苦的诗:坏诗人实在是很可怜的。他们是俗话所谓眼泪向肚里落的,他们尽管在文字里大声哭叫,尽管滥用最骇人的大黑杠子!尽管把眼泪鼻涕浸透了他们的诗笺,尽管满想张开口把他们破碎了的心血,一口一口的向我们身上直喷——结果非但不能引起他们想望的同情,反而招起读者的笑话。
但如坏诗以及各类不纯粹的艺术所引起的止于好意的怜与笑,假诗所引起的往往是极端的厌恶。因为坏诗的动机,比如袒露着真的伤痕乞人的怜悯,虽则不高明,总还是诚实的;假诗的动机却只是诈欺一类,仿佛清明节城隍山上的讨饭专家,用红蜡烛油涂腿装烂疮,闭着眼睛装瞎子,你若是看出了他们的作为,不由你不感觉厌恶。
葛莱符司的比喻也很有趣。他是我们康桥的心理学和人种学者Rivers的好友,所以他也很喜从原民的风俗里求诗艺的起源。现代最时髦的心理病治,根据佛洛德伊的学理,极注重往昔以为荒谬无理的梦境与梦话,这详梦的办法也是原民最早习惯之一。原民在梦里见神见鬼,公事私事取决于梦的很多,后来就有详梦专家出现,专替人解说梦意,以及补说做梦人记不清切或遗忘了的梦境。他为要取信。他就像我们南方的关魂婆肚仙之类,求神祷鬼,眼珠白转的出了神,然后说他的“鬼话”或“梦话”。为使人便于记忆,这类的鬼话渐渐趋向于有韵的语体——比如我们的弹弦子算命。这类的巫医,研究人种学者就说是诗人的始祖。但巫医的出入神也是一种艺术,有的也许的确是一种利用“潜识”的催眠术,但后来成了一种营利的职业,就有作伪的入学了几句术语,私服麻醉剂,人了昏迷状态,模仿“出神”,有的爽性连麻醉剂也不用,竟是假装出了神,仿效从前巫医,东借西凑的说上一大串鬼话骗人敛钱。这是堕落派的巫医,他们嫡派的子孙,就是现代作伪的诗人们。
适之有一天和我说笑,他说我的“尝试”诗体也是作孽不浅,不过我这一派,诗坏是无可讳言的,但总还不至于作伪;他们解决了自己情绪的冲突,一行一行直直白白的写了出来,老老实实的送到报上去登了出来,自己觉得很舒服很满意了,但他们却没有顾念到读他们诗的人舒服不舒服,满意不满意。但总还好,他们至少是诚实的。此外我就不敢包了。现在fake poetry的出品至少不下于bad poetry的作品。假诗是不应得容许的。欺人自欺,无论在政治上,在文艺里,结果总是最不经济的方策;迟早要被人揭破的。我上面说坏诗只招人笑,假诗却引入厌恶。诗艺最重个性,不论质与式,最忌抄袭,Intel-lectual honesty是最后的标准。无病呻吟的陋习,现在的新诗犯得比旧诗更深。痛苦,烦恼,血泪,悲哀等等的字样不必说,现行新文学里最刺目的是一种Mannerism of description,例如说心,不是心湖就是心琴,不是浪涛汹涌,就是韵调凄惨,说下雨就是天在哭泣,比夕阳总是说血,说女人总不离曲线的美,说印象总说是网膜上的……我记得有一首新诗,题目好像是重访他数月前的故居,那位诗人摩按他从前的卧榻书桌,看看窗外的云光水色,不觉大大的动了伤感,他就禁不住“……泪浪滔滔”固然做诗的人,多少不免感情作用,诗人的眼泪比女人的眼泪更不值钱些,但每次流泪至少总得有个相当的缘由。踹死了一个蚂蚁,也不失为一个伤心的理由。现在我们这位诗人回到他三月前的故寓,这三月内也并不曾经过重大变迁,他就使感情强烈,就使眼泪“富裕”,也何至于像海浪一样的滔滔而来!
我们固然不能断定他当时究竟出了眼泪没有,但我们敢说他即使流泪也决不至于成浪而且滔滔——除非他的泪线的组织是特异的。总之形容失实便是一种作伪,形容哭泪的字类尽有,比之泉涌,比之雨骤,都还在情理之中,但谁能想像个泪浪滔滔呢?最后一种形似诗,就是外表诗而内容不是诗,教导诗,讽刺诗,打油诗,酬应诗都属此类,我国诗集里十之七八的五七律都只是空有其表的形似诗。现在新诗里的形似诗更多了,大概我们日常报上杂志里见的一行一行分写的都属此类。分析起来有分行写的私人日记,有初学做散文而还不甚连贯的轹习,有逐句抬头的信札,有小孩初期学话的成绩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