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北凉
鲁滨孙喝了一口茶,目光一阵恍惚,似是在打开那尘封许久的记忆,过了良久,他缓缓道来,声音低沉暗哑,仿佛说的是不自己的事情一般,沉静中透着极强的麻木。
只听他道:“此去向北一千五百里倶是崇山峻岭,尽头处一座大城,名曰:北凉。北凉很大,我在那里生活了十几年,却也不知道它到底有多大,那是我来这之前的事了,十年前,我还是一个小伙子,家中父母尚在。
“那时我们很穷,住在城外偏远之极的一个小山村中,种着从地主家租来的几亩薄田,聊以糊口。这地主叫李万财,是远近闻名的恶霸,我们常受他欺负。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都在年幼时夭折了。穷人家的孩子缺吃少喝,体弱多病,总是不易养活。因此,自打我生下来,父母对我是百般呵护。
“呵呵,贫贱夫妻百事哀,幼年时家中那些磕磕绊绊的事就不提了,我总算是在他们的呵护下慢慢长大,转眼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我们家穷,谁又肯嫁给我,父母为这事愁白了头发。我心中也焦急,但毫无办法,只不住的安慰他们。
“那一年十一月左右,当时正是农闲时节,那天我向往年这时一样,在山中砍了一担干柴,准备次日挑到北凉去卖。从我家去北凉一个来回近二十里,着实不近,但那时我年轻力壮,一路走走歇歇倒也不在话下。次日,天没亮便吃了饭,担着柴出发,不到晌午就到了,那次买卖也顺利,不久便卖了二十三个铜板。”
易凡心道:“此事相隔已久,大哥居然记得如此清楚,看来后面定然发生了叫人一身都难以忘记的变故,但从这些话中倒也听不出吉凶。”
鲁滨孙忽转头向易凡道:“哦,对了,易凡!咱们这里货币是一百个铜板换一个银币,十个银币换一个金币。你记下了,免得日后出去受骗。”易凡道:“嗯。”
鲁滨孙道:“那时我去一次北凉可不容易,便也不忙回去,一边吃着带的窝窝头,一边在繁华街市闲逛,年轻人好奇心重,也算长长见识。转了半天,来到一个小巷口,那巷中是一家酒楼的后院,里面倒满了垃圾,都是一些残渣剩饭、糟酒烂菜,其间臭不可闻,苍蝇乱飞,几只野猫野狗在上面翻翻找找。
小妞听俩孩子不知又在里屋争执什么,都带着哭腔,便去了里屋。
鲁滨孙继续道:“我朝小巷里扫了一眼,正与转走,忽然看见从里面拐角跑出一个披头散发、浑身肮脏的乞丐。他跑的跌跌撞撞,手中拿着什么东西拼命往嘴里塞。身后五个一般肮脏、邋遢的乞丐,不住喝骂追赶。他跑不远,便被一人拽着头发拉倒在地。五丐围着他拳打脚踢,口中污言秽语,骂的难听之极。但他却对这些浑不理睬,蜷缩在地上,一个劲儿将手中吃的往嘴里送,深怕迟了一步被人抢去。”
鲁滨孙道:“我见了这样的事情,不能坐视不理,奔将过去,跟他们厮打起来。那乞丐人虽多,一则年老;二则长期挨饿,营养不良,身体无力;三则身处社会最底层,被人欺负惯了的,可不敢生事。我年富力强,以一敌五,倒也不落下风。五丐厮打自己同一层次的人倒是手辣,跟我动手,心中怯了,不敢下狠手,打不一会儿,越来越退后,竟自灰溜溜的走了,连狠话也不敢说一句。
“我忙将他扶起,见他鼻青目肿,肮脏不堪,瞧不清本来面目,嘴巴兀自咀嚼不休,朝他手中一看,却是半只连毛带爪的死老鼠。”
易凡“啊”的一声,心中惊讶无比,觉得这乞丐真是可怜无比,却又不禁想:“那酒楼之后倒了不少残渣剩饭,怎么不去那里吃,总比死老鼠好吧?当时那几丐无一去此,却便宜了几只猫狗,是什么道理?”他心中虽这样想,却不便发问。
“那时我又是震惊,又是同情,问道:‘你有家吗?我送你回家,好不好?’这一问,却听见他低低的哭了起来。他一出声,我才发觉,这人竟是位女性。她刚才虽遭几丐殴打,却从始至终一声不吭,一滴眼泪也不流,此刻听了我几句软化儿,却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往下掉。我怜惜之心大起,抱着她不住安慰。我越说她哭得越伤心,越安慰哭得越厉害,也不知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此刻尽都哭了出来。
“我只好不再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她哭声渐止,抽抽噎噎的道:‘我自记事起,就一直在外面流浪、乞讨,没有家。’我听了道:‘走吧,跟我回家,从此以后你有家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路过那堆残食时,我大是奇怪,问道:‘你们为什么要抢死老鼠,这里的东西总比那个好吧?’她到:‘不敢来这里找吃的,每次一来,酒楼的伙计就打我。
“我听的气往上冲,难道这些剩饭宁愿给猫狗吃,也不给人吃,当时就想冲进去找他们理论。但转念一想,这毕竟是人家的东西,如此做法虽残忍,但旁人倒也不好说什么。况且我一人势单力孤,跟乞丐斗倒是没事,跟他们斗,只怕非得给他们打一顿。当下,我将她领到饭馆中,也不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两人饱饱吃了一顿,将二十三个铜板花了个精光,晚上回到家中,我给她烧洗澡水,妈妈给她做衣,两三天后,她脸上浮肿消退,竟是十分的漂亮,村人见了啧啧称奇。爸爸妈妈见她又漂亮,又贤惠,高兴得直掉眼泪,好几天连觉都睡不着,不久,就给我们办了喜事。说到这里,你应该知道这女乞就是你嫂嫂了吧。”
易凡“啊”的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鲁滨孙不理会他的惊讶,凝望易凡半晌,才道:“易凡,外面人心险恶,有吃的宁肯扔掉,宁肯给猫狗吃,也不愿搭救别人,何必去外面遭那活罪。你我在深山隐居,整日好吃好喝,快快乐乐的欢渡余生,那多美好。山中野兽虽然凶猛,但总比人心好对付的多。”
易凡身子猛地一震,直到此刻才醒悟鲁滨孙说这一大套话,是在相劝自己,心中一热,就想应允,但转念一想:“我究竟如何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到底怎样?和我原来的世界有无关联?我还能回去吗?半年多了啊!爸爸妈妈在家不知急白了多少头发,我怎能不想方设法回去,就图安心享乐的好日子,如此不求上进,对的起他们吗?阿赖应该也流落这个世界,我总要想方设法找到他。我要是在这里与山中万木同老,只怕这些难解之谜、愧疚之心,折磨的我连觉都睡不着。”
想到这里,主意已定,心中一发狠,不去理会鲁滨孙殷切的目光,反而问道:“大哥,那你当时娶了嫂嫂,自然是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了,不知怎会迁居至此。”
鲁滨孙不答,朝他凝望半晌。
二人对视良久,鲁滨孙长叹一身,知他去意已决,也就不再说此话题。
他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缓缓道:“那之后的日子可真是幸福,这么着过了有大半年。那****和你嫂嫂用独轮车拉了一车自家种的蔬菜,去北凉城中卖掉。那年的收成不错豆角、西红柿、茄子、黄瓜拉了满满一车,岂知就这么一去,无端端生出滔天大祸来。我们拉车进了北凉,临近城门时,守城兵丁对我们指指点点,我这些年老是想,也许祸根从那时便已种下。
“当时正是集市,你不知道那会北凉可有多热闹,满大街都是人,我们推着车在其中走得十分不易,更有不少人围着询问蔬菜的价格。我和小妞忙着一一应付,不一会儿便卖了大半车,看来今天能早早的回家,还商量明天多带点蔬菜来,今年生意居然这么好做,可真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真忙的不可开交之际,忽然前面一队巡城士兵从人群中转了出来,一共有八个,成一竖排,个个拿着刀矛之类的武器。路上人群纷纷避让,显是对这几人颇为忌惮,我们也让在一旁,八人从我面前经过,眼看这八人逐一过去,我暗松一口气。
“那最后一人经过我身畔之时,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冲我笑了一笑。我莫名其妙,却也笑脸相迎,没料到那人忽然抬起大脚重重的踩在我脚背上。我浑没防备,登时被他踩中,那一脚踩得非常大力,我只道脚骨都已给他踩碎,不由自主的大叫一声,弯下腰去,抱着脚,连话都说不出来,痛得不停地往外冒汗。那人抓着衣领将我提起来,大叫道:‘你小子怎么回事,走路不带眼睛,居然把我的脚垫了一下,快快赔礼道歉。’”
易凡怒火蹭的一下冒了出来,站起身来,伸掌重重的拍在墙上,发出“啪”的一声大响,大怒道:“天下居然有如此不讲理之人……!”正待再说,又不禁暗暗心惊,说道:“大哥当日势单力孤,只怕……”说到这里,不忍说下去,内心隐隐觉得这个世界的民风之野蛮,超乎想象。
鲁滨孙点点头道:“易凡,那人的名字你记住了,我后来打听他叫赵全海,他脸上有一块从左眉劈到右嘴角的刀疤,非常好辨认。前几年我出山无意中得知,他已是北凉城主索罗斯的心腹,这样的人也堪重用,足见那索罗斯也不是好人,你出山第一处便是北凉城,要是不幸与这些人打上交道,可须万分小心在意。”
易凡感激涕零,噙泪点头。
鲁滨孙道:“那是我自是不肯干休,与他们理论。那时我真是傻,光天化日之下,他们这种事都做得出来,争论又岂能管用。他们辩论不几句,围攻上来,将我打倒在地,拳头刀背都往我身上招呼。独木车踢翻了,蔬菜全撒在地上,被踩成了烂泥。小妞不住哭叫,向我扑来,却被人从背后抓~住了双腕,始终不能挣脱。我蜷缩在地上,只觉全身剧痛无比,可心里的疑惑却比身体的疼痛更强烈,我始终想不明白,因何招致这祸事。
“官兵中一人道:‘就这么便宜了这臭小子?赵老大,你刚才被这小子一垫,差点腰都闪断了,你也不要点医药费?’赵全海哈哈大笑,说道:‘当然不能这样放过他,搜他的身。’我身上只有几个卖菜刚挣的铜板和做午餐的干粮,又有什么贵重财物,他们什么也找不出,无不破口大骂,其中抓着小妞那人道:‘这小娘们长的倒挺俊俏,不如抵给咱们算了。’另一人一拍大腿,说道:‘这个主意倒不错,就这么办。’又一人笑道:‘等他医药费凑齐了,便放了他老婆。’还一人道:‘咱们为了这小子一点医药费,还要给她养老婆,真是便宜这小子了。’说着,这帮人嘻嘻哈哈的,拉着小妞便要离开。
“我登时全都明白了,原来他们打的是我老婆的主意。
“众官兵一阵嘻嘻哈哈笑骂声中,小妞便被他们强行拉走,她虽拼命挣扎哭叫不断,但怎能拗过这几个彪形大汉?我心中大急,虽浑身疼痛,如要死掉,仍在后面拼命追赶,行了不远。他们见甩我不脱,不耐烦起来,又将我打了一顿,这次只照我大~腿上打,打得我一步也不能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小妞拖走。可我哪肯干休,地下爬着朝他们追赶,拖着两条伤痕累累的双~腿,无论如何也是不肯死心。
“那帮人见还是甩我不脱,焦燥起来,又回转来,几人对我双臂狠打,打得我爬也爬不了,这才返身回去。我无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小妞拖走,终于慢慢消失在面前的人海中。那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处境,真是叫人一辈子都没法忘记。
“当时整个过程都是在闹集上发生,周围人潮如海,但他们一向横行霸道惯了的,又有谁敢强行出头。众人只远远地看着,一碰到我目光,便避开了头,只当没瞧见,他们走了好久,连扶我起来的人都没一个。我歇了好大一阵,身上的痛楚减轻些了,挣扎着爬起,心想这等大事可不能耽搁,须得尽快回家告诉父母,商量对策。我行走不便,这一路的艰辛自不必提,等到家时,天已全黑。我一时都不敢走进门去,早上俩个还是高高兴兴的推着一车菜出门,到晚上却只剩我一个拖着半条命回来。
“但我终于走进门去,却见到父母惨死在屋中,身首异处,血流了好大一片,两位老人的头颅找了半天才在床底下找到。”
易凡听到这里里,不禁“啊”的一声,叫了起来,心道:“那赵全海好狠毒,污人妻女,还要跟踪了来,杀人全家。”
鲁滨孙续道:“我愤怒的连胸膛都要炸了,又是伤心欲绝,在心中暗下决心,非报此仇不可。可我抱着父母的头颅,转来转去,却不知如何是好,这副惨状当真叫我无处下手,急的团团乱转中,却又发现一事,让我迷惑起来。初时我只道赵全海跟踪我来到家中,杀我父母,后来却发现不是。我父母并非一时三刻之间死亡,而是早已有些时候,因为那地上的血液已凝固多时。试问,我刚到家不久,赵全海如果是跟踪我到家来,怎能提前杀我父母?他又不知我家在哪,更不知我父母是谁。”
“因此我父母绝不是赵全海一伙人杀害,而是另有其人。但我父母素来与人为善,未有仇家,怎会有人在这如此凑巧的时候,害他二老的性命。”易凡一呆,也道:“此事真是叫人猜想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