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那里七张八嘴,东扯西拽,惊动了房内的高知县,开私宅出来,问甚缘由。苏雨听说大爷出衙,睁眼看时,却不是哥哥,已自心慌,只得下跪禀道:“小人是北直隶涿州苏雨,有亲兄苏云,于三年前,选本县知县,到任以后,杳无音信。老母在家悬望,特命小人不远千里,来到此间,何期遇了恩相。恩相既在此荣任,必知家兄前任下落。”高知县慌忙扶起,与他作揖,看坐,说道:“你令兄向来不曾到任,吏部只道病故了,又将此缺补与下官。既是府上都没消息,不是覆舟;定是遭寇了。若是中途病亡,岂无一人回籍?”苏雨听得哭将起来道:“老母之中悬念,只望你衣锦还乡,谁知死得不明下白,教我如何回覆老母!”高知县傍观,未免同袍之情,甚不过意,宽慰道:“事已如此,足下休得烦恼。且在敝治宽住一两个月,待下官差人四处打听令兄消息,回府未迟。一应路费,都在下官身上。”便分付门子,于库房取书仪十两,送与苏雨为程敬,着一名皂隶,送苏二爷于城隍庙居住。苏雨虽承高公美意,心下痛苦,昼夜啼哭。住了半月,忽感一病,服药不愈,呜呼哀哉。
未得兄弟生逢,又见娘儿死别。
高知县买棺亲往殡殓,停枢于庙中,分付道士,小心看视。下在话下。
再说徐能自抱那小孩儿回来,教姚大的老婆做了乳母,养为己子。俗语道:“只愁不养,不愁不长。”那孩子长成六岁,聪明出众,取名徐继祖,上学攻书。十三岁经书精通,游庠补禀。十五岁上登科,起身会试。从涿州经过,走得乏了,下马歇脚。见一老婆婆,面如秋叶,发若银丝,自提一个磁瓶,向井头汲水。徐继祖上前与婆婆作揖,求一瓯清水解渴。
老婆婆老眼朦胧,看见了这小官人,清秀可喜,便留他家里吃茶。徐继祖道:“只怕老娘府上路远!”婆婆道:“十步之内,就是老身舍下。“徐继祖真个下马,跟到婆婆家里,见门庭虽像旧家,甚是冷落。后边房屋都被火焚了,瓦砾成堆,无人收拾,止剩得厅房三间,将土墙隔断:左一间老婆婆做个卧房,右一间放些破家伙,中间虽则空下,傍边供两个灵位,开写着“长儿苏云”,“次儿苏雨”。厅侧边是个耳房,一个老婢在内烧火。老婆婆请小官人于中间坐下,自己陪坐。唤老婢泼出一盏热腾腾的茶,将托盘托将出来道:“小官人吃茶。”老婆婆看着小官人,目不转睛,不觉两泪交流。徐继祖怪而问之。老婆婆道:“老身七十八岁了,就说错了句言语,料想郎君不怪。”徐继祖道:“有话但说,何怪之有!”老婆婆道:“官人尊姓?青春几岁?”徐继祖叙出姓名,年方一十五岁,令科侥幸中举,赴京会试。老婆婆屈拾暗数了一回,扑簌簌泪珠滚一个不住。
徐继祖也不觉惨然,道:“婆婆如此哀楚,必有伤心之事!”老婆婆道:“老身有两个儿子,长子苏云,叨中进士,职受兰溪县尹,十五年前,同着媳妇赴任,一去杳然。老身又遣次男苏雨来往任所体探,连苏雨也不回来。后来闻人传说,大小儿丧于江盗之手,次儿没于兰溪。老身痛苦无伸,又被邻家夫人,延烧卧室。老身和这婢子两口,权住这几间屋内,坐以待死。适才偶见郎君面貌。与苏云无二,又刚是十五岁,所以老身感伤下已。今日天色已晚,郎君若下嫌贫贱,在草舍权住一晚,吃老身一餐素饭。”说罢又哭。徐继祖是个慈善的人,也是天性自然感动,心内到可怜这婆婆,也不忍别去,就肯住了。老婆婆宰鸡煮饭,管待徐继祖。叙了二三更的后,就留在中间歇息。
次早,老婆婆起身,又留吃了早饭,临去时依依不舍,在破箱子内取出一件不曾开折的罗杉,出来相赠,说道:“这衫是老身亲手做的,男女衫各做一件,却是一般花样。女衫把与儿妇穿去了,男衫因打折时被灯煤落下,烧了领上一个孔。老身嫌不吉利,不曾把与亡儿穿,至今老身收着。今日老身见了郎君,就如见我苏云一般。郎君受了这件衣服,倘念老身衰暮之景,来年春闱得第,衣锦还乡,是必相烦,差人于兰溪县,打听苏云、苏雨一个实信见报,老身死亦瞑目。”说罢放声痛哭。徐继祖没来由,不觉也掉下泪来。老婆婆送了徐继祖上马,哭进屋去了。
徐继祖不胜伤感。到了京师,连科中了二甲进士,除授中书。朝中大小官员,见他少年老成,诸事历练,甚相敬重。也有打听他未娶,情愿赔了钱,送女儿与他做亲。徐继祖为不曾禀命父亲。坚意推辞。在京二年,为“急缺风宪事”,选授监字御史,差往南京刷卷,就便回家省亲归娶,刚好一十九岁。徐能此时已做了太爷,在家中耀武扬威,甚是得志。正合着古人丙句:
常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
再说郑氏夫人在慈湖尼庵,一住十九年,不曾出门。一日照镜,觉得庞儿非旧,潸然泪下。想道:“杀夫之仇未报,孩儿又不知生死,就是那时有人收留,也不知落在谁手?住居何乡?我如今容貌樵瘦,又是道姑打扮,料无入认得。况且吃了这几年安逸茶饭,定害庵中,心中过意不去。如今不免出外托钵,一来也帮贴庵中,二来往仪真一路去,顺便打听孩儿消息。常言‘大海洋萍,也有相逢之日’,或者无可怜,有近处人家拾得,抚养在彼,母子相会,对他说出根由,教他做个报仇之人,却不了却心愿!”当下与老尼商议停妥,托了钵盂,出庵而去。一路抄化,到于当涂县内,只见沿街搭彩,迎接刷卷御史徐爷。郑夫人到一家化斋,其家乃是里正,辞道:“我家为接官一事,甚是匆忙,改日来布施罢!”
却有间壁一个人家,有女眷闲立在门前,观看搭彩,看这道姑,生得十分精致,年也却不甚长,见化不得斋,便去叫唤他。郑氏闻唤,到彼问讯过了。那女眷便延进中堂,将素斋款待,问其来历。郑氏料非贼党,想道:“我若隐忍下说,到底终无结末。”遂将十九年前苦情,数一致二,告诉出来。谁知屏后那女眷的家长伏着,听了半日,心怀下平,转身出来,叫道姑:“你受恁般冤苦,见今刷卷御史到任,如何不去告状申理?”郑氏道:“小道是女流,幼未识字,写不得状词。”那家长道:“要告状,我替你写。”便去买一张三尺三的绵纸,从头至尾写道:
告状妇郑氏,年四十二岁,系直隶涿州籍贯。夫苏云,由进士选授浙江兰溪县尹。于某年相随赴任,路经仪真,因船漏过载。岂期船户积盗徐能,纠伙多人,中途劫夫财,谋夫命,又欲奸骗氏身。氏幸逃出,庵中潜躲,迄今一十九年,沉冤无雪。徐盗见在五坝街住。
恳乞天台捕获正法,生死衔恩,激切上告!
郑氏收了状子,作谢而出。走到接官亭,徐御史正在宁大道周兵备船中答拜,船头上一清如水。郑氏不知利害,径跄上船。管船的急忙拦阻,郑氏便叫起屈来。徐爷在舱中听见,也是一缘一会,偏觉得音声凄惨,叫巡浦官接进状子,同周兵备观看。不看犹可,看毕时,唬得徐御史面如土色,屏去从人,私向周兵备请教:“这妇人所告,正是老父,学生欲侍不准他状,又恐在别衙门告理。”周兵备呵呵大笑道:“先生大人,正是青年,不知机变,此事亦有何难?可分付巡捕官,带那妇人明日察院中审问。到那其间,一顿板子,将那妇人敲死,可不绝了后患!”徐御史起身相谢道:“承教了。”辞别周兵备,分付了巡捕官说话,押那告状的妇人,明早带进衙门面审。
当下回察院中安歇,一夜不睡。想道:“我父亲积年为盗,这妇人所告,或是真情。当先劫财杀命,今日又将妇人打死,却不是冤上加冤。若是不打杀他时,又不是小可利害。”摹然又想起三年前涿州遇见老岖,说儿子苏云被强人所算,想必就是此事了。又想道:“我父亲劫掠了一生,不知造下许多冤业,有何阴德,积下儿子科第?我记得小时上学,学生中常笑我不是亲生之子,正不知我此身,从何而来?此事除非奶公姚大知其备细。心生一计,写就一封家书,书中道:“到任忙促,不及回家,特地迎接父叔诸亲,南京衙门相会。路上乏人伏侍,可先差奶公姚大来当涂采石驿,莫误,莫误!”次日开门,将家书分付承差,送到仪真五坝街上太爷亲拆。
巡捕官带郑氏进衙。徐继祖见了那郑氏,下由人心中惨然,略问了儿句言语,就问道:“那妇人有儿子没有?如何自家出身告状?”郑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于大柳村中始未,又备细说了一遍,徐继祖委决不下,分付郑氏:“你且在庵中暂住,待我察访强盗着实,再来唤你。”郑氏拜谢去了。
徐继祖起马到采石驿住下,等得奶公姚大到来。日间无话,直至黄昏深后,唤姚大至于卧榻,将好言抚慰,问道:“我是谁人所生?姚大道:“是太爷生的。”再三盘间,只是如此。
徐爷发怒道:“我是他人之子,备细都已知道。你若说得明白,念你妻子乳哺之恩,免你本身一刀。若下说之时,发你在本县,先把你活活敲死!”姚大道:“实是大爷亲生,小的不敢说谎。”徐爷道:“黄天荡打劫苏知县一事,难道你不知?”大又不肯明言。徐爷大怒,便将宪票一幅,写下姚大名字,发去当涂县,打一百讨气绝缴。姚大见佥了宪票,着了忙,连忙磕头道:“小的愿说,只求老爷莫在太爷面前泄漏。”徐爷道:“凡事有我做主,你不须惧怕!”姚大遂将打劫苏知县,谋苏奶奶为妻,及大柳树下抬得小孩子回家,教老婆接奶,备细说了一遍。徐爷又问道:“当初裹身有罗衫一件,又有金钗一股,如今可在?”
姚大道:“罗衫上染了血迹,洗下净,至今和金钗留在。”此时徐爷心中已自了然,分付道:“此事只可你我二人知道,明早打发你回家,取了钗子罗衫,星夜到南京衙门来见我。”姚大领命自去。徐爷次早,一面差官:“将盘缠银两,好生接取慈谰庵郑道姑,到京中来见我”;一面发牌起程,往南京到任。正是:少年科第荣如锦,御史威名猛似雷。
且说苏云知县在三家村教学,想起十九年前之事,老母在家,音信隔绝,妻房郑氏怀孕在身,不知生死下落,日夜忧惶。将此情告知陶公,欲到仪真寻访消息。陶公苦劝安命,莫去惹事。苏云乘清明日各家出去扫墓,乃写一谢帖留在学馆之内,寄谢陶公,收拾了笔墨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