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达下意识地抬脚走了进去,在门厅里习惯性地把高跟鞋脱掉,正要换上拖鞋,才发现鞋柜上曾经属于自己的那双拖鞋早已不在了,只好不穿鞋随着菲比走进客厅。
客厅的陈设与当初没什么变化,只是收拾得整洁了许多。琳达已经知道洪钧并不在家,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做什么,只好呆呆地站着,打量着菲比,菲比也已经转回身,盯着琳达。
接下来客厅里呈现的是一幅奇特的画面,两个女人活像两只好斗的公鸡,在决斗之前进行着无声的较量,两人的目光都肆无忌惮地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扫视着,寻找着对方哪怕最微不足道的缺点,同时傲然屹立摆出自认为最理想的姿态,以求用气势取得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功效。
一段漫长的僵持过后,最终是菲比败下阵来,琳达在出门前用了将近一个小时把自己精心打扮得靓丽妩媚,而菲比起床后只随便洗了把脸就投身于每周例行的扫除工作;琳达的穿着是正式社交场合的一身楚楚动人的正装,戴的首饰也是环佩叮当、熠熠生辉,而菲比则是一身睡衣睡裤外罩一件围裙,手上还戴着胶皮手套,这场淑女名媛和丫鬟仆妇之间的比美斗艳,结局自然是显而易见的。
菲比虽因自惭形秽而有些气馁,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最大的优势在于目前的地位,便马上转守为攻地问道:“洪钧不在,你找他有什么事吗?”紧跟着来了一句,“和我说就可以了。”
这句话果然击中了琳达的要害,她本来看着周围这些熟悉的旧物正觉得有些感伤,现在更意识到连自己也已经成了旧人,面对新人的质问她垂下眼睛,有些局促地回答:“呃,没事,过来看看他,嗯。。。。。。,希望他。。。。。。过得开心。”
菲比带着几分得意地笑着说:“那我代他谢谢你,他过得很好。”
琳达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着,想着如何不失体面地脱身,菲比又追问道:“还有别的事吗?”
琳达忙回答:“呃,没了,那我先走了,还有个约会。”说完便转身向门口走去。
不料,她刚走出一步,身后便传来菲比的声音:“请等一下。”
琳达惊讶地站住了,回头一看,菲比已经跟到她面前,伸出左手,手心向上摊开,琳达有些莫名其妙,她的第一反应是菲比要和她握手,但马上否定了,没见过要握左手的,也没有握手时手心向上的,她诧异地问:“什么?”
菲比朝琳达的右手微微一扬下巴,摊开的左手更加坚决地往前一伸,说:“钥匙,你不是来还钥匙的吗?你已经不再需要它了。”
琳达低头一看,原来自己的右手还握着刚才那串钥匙,她的脸“腾”地红了,恍惚间把钥匙递到菲比手上,便飞快地走到门口,好像地板忽然变得烫脚似的,她把脚塞进鞋里就夺门而出。
琳达逃进电梯,仍然惊魂未定,手脚冰凉,等电梯门关上以后,她还呆呆地一动不动,都没想到要去按1层的按钮,她没想到,房间里的菲比也已经颓然跌坐在沙发上,两行眼泪夺眶而出,呆坐了好久才想起去把房门关上。
洪钧步履沉重地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他原本只是想在周末约小谭吃顿饭、好好聊聊,没想到小谭兴致极高,非要拉着他去打高尔夫,使得他睡个懒觉的愿望落了空,一大早跑到远在河北涿州的一个球场,而真正令他沮丧的还不是因为早起,而是因为他打算叫小谭来维西尔的计划意外地落了空。
洪钧一直以为小谭仍在苦苦等待他的召唤,他只需要在他愿意的时候把门打开而已,可当他决定以恩人自居接纳小谭的时候,却发现小谭不想来了,这对洪钧是个不小的打击,他发现自己的运筹帷幄完全是一厢情愿。
半年不见,洪钧第一眼就惊讶地发现小谭当初的可怜相已经一扫而光,他便没有马上表明自己的意图,而是先关切地询问小谭的近况,小谭颇为发自肺腑地说幸亏听了你的忠告啊,洪钧却不记得自己除了婉言拒绝小谭前来投奔之外还给过他什么忠告,小谭就说是你建议我去和皮特搞好关系的嘛,洪钧这才回想起来,忙问谈得怎么样啊,小谭喜形于色地说谈得很好啊,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等打完第一个洞,洪钧才终于弄清个中奥妙,原来皮特成立了一个负责亚太区范围内重大项目的小组,在ICE亚太区各分公司都安插了嫡系,而小谭就荣幸地成为该小组在ICE中国公司的惟一成员,得以直接向皮特汇报,虽然他下面仍没有一兵一卒,但总算逃出了俞威的管辖范围。尽管俞威将“打狗还要看主人”的常理反其道而行之,“看了主人才更要打狗”,再也没给过小谭任何好脸色,但他也只能借此泄愤而已,却不能奈何小谭了。
洪钧的心已经凉了半截,随口问怎么一直没在哪个项目上碰到你呀?你都负责哪些重大项目啊?一声脆响,小谭用1号木杆奋力将球开出,手搭凉棚眺望着白色的高尔夫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飞到了两百码开外,得意地说哪儿能真做什么大项目啊,不找大项目是等死,找到大项目是找死,手上的大项目万一有个闪失,就得吃不了兜着走,做销售的谁不懂这个道理?对了,我现在惟一的项目就是俞威,我只要替皮特盯紧俞威就行,你说这日子滋润不滋润?
洪钧看到小谭的高尔夫球技突飞猛进,便知道他的确过得滋润,也知道小谭近期不会再有离开ICE的念头,而且,如今的小谭也已经不是洪钧需要的那个小谭了。
洪钧站在自家门前按响了门铃,等了等里面没有回音,便掏出钥匙开门,进来看到的第一眼竟把他吓了一跳,菲比像尊雕像一样伫立在客厅中央,精心妆扮得近乎夸张的脸上挂着一层捉摸不透的笑容,与她冷艳的面庞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她身上一袭华丽的盛装,洪钧还从未见过菲比如此打扮,估计她一上午都没干别的。
洪钧睁大眼睛,围着菲比转了一圈,仔细欣赏一番之后坐到沙发上,问道:“你这是干什么?要出去?”
菲比仍然保持着雕像的姿势,冷冷地说:“不干什么,不出去。”
洪钧更加莫名其妙,又问:“那你在家里穿这么一身干什么?”
“给你看的呀,你那么有眼光,阅人无数,想请你给打打分,提提意见。”
洪钧听出菲比话里有话,皱起眉头问道:“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平时不怎么化妆,并不说明我不会化妆;我平时喜欢穿长裤,并不说明我不适合穿裙子。我还想告诉你,我对我自己有信心,并不说明我就不需要你的欣赏和赞美。”菲比俯视着沙发上的洪钧,期待着洪钧对自己上述宣言的反应。
洪钧的第一反应是“晕”,他猜不出菲比没头没脑地在搞什么花样;他接下来的感觉是“累”,起个大早,来回开了两百公里的车,被小谭拽着勉强打完了9个洞;他最后的感觉是“烦”,所有这些都是白受累,自己还得另外物色人选来接替罗杰留下的摊子,而菲比竟用这种怪样子来迎接自己。
洪钧竭力和颜悦色地说:“好啦,我欣赏你,我赞美你。喂,你今天怎么这么反常啊?”
菲比生气了,她坐到洪钧对面,厉声说:“是你反常吧?你明明约了人,怎么自己倒一大早跑出去了?”她停了一下,又问,“还是你成心想让我领略一下她的风采?”
“谁?她是谁?”洪钧彻底糊涂了。
菲比仔细端详着洪钧的表情,的确不像是装出来的,看来他事先真不知情,便紧接着试探第二种可能:“她来过了,专门来找你的,。。。。。。你真不知道?就是你ICE的那个。”
“她?她来干什么?”这太出乎洪钧的意料了,他奇怪地蹬大眼睛,同时觉得有些紧张。
“我怎么知道?!她当然什么都不会跟我说,你要是真不知道,那你自己去问她吧。”
洪钧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想不出琳达为什么会突然来找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具体事,况且就算有什么具体事也轮不到他来解决的,也许,琳达只是想旧地重游,缅怀凭吊一下?他也不理解菲比为什么反应如此强烈,是琳达说了什么刺激的话?还是菲比过于敏感?但洪钧已经明白一条:用逻辑推理来分析女人是很难奏效的,因为女人根本不讲逻辑,他只盼尽早结束这个话题,便说:“算啦,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就当她没来过好了。”
菲比见洪钧想蒙混过关,火气更大了,她继续穷追猛打:“我倒是想当她没来过,我都想当她从来就没存在过,可是,这个又怎么解释啊?”说着,她把从琳达手里缴获的那串钥匙抛了过来。
洪钧的确是累了,他连手眼配合的基本技能都消退了,明明看准了去接,钥匙却“啪”的一声掉在了地板上,他叹口气,弯腰捡起来翻看着,疑惑地问:“这是什么?哪来的?”
“切!”菲比嗤之以鼻,说,“连你自己家的钥匙都认不出来了?她说她是来还钥匙的。”菲比有意撒了个小谎,盯着洪钧的反应,以期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洪钧拿着钥匙愣了半天才想起来,也就一年多前的事,曾经的刻骨铭心,如今已是过眼云烟,短短一年多已经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不禁有生出沧海桑田的感慨。
洪钧痴痴的表情让菲比再也无法忍受,她觉得洪钧肯定是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不能自拔,她双脚在地板上跺着,说:“她怎么还会有你这里的钥匙啊?!如果我是你,我不仅会把钥匙要回来,而且早都把门锁换了,你可真信任她呀,是不是一直等着她回来?对不起,我应该替你把她留住,好好招待她,等你回来和她鸳梦重温。”
洪钧也快忍不住了,他站起来提高嗓门说:“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呀?!她突然犯神经病似的跑来,和我有什么关系啊?!”
“神经病?将来你也会这么说我吧?我一直以为这是咱俩的地方,没想到还有别人也可以自由出入!哦,看来是我搞错了,你这里原来是旅馆,客人一拨接一拨,那好,我现在退房了。”菲比说完也“腾”地站起来,拿过自己的手包,从里面翻出钥匙,正要扔给洪钧,洪钧却已经首先爆发了,他额头青筋暴突,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嚷道:“你今天犯什么毛病啦?!就不能让我安静地呆一会儿吗?!惹不起躲得起,我走还不行吗?!”洪钧大步跨到门口,拉开门走出去,把门重重地在身后摔上。
菲比惊呆了,门被摔上时发出的那声巨响把她震得浑身哆嗦了一下,让她逐渐清醒过来。怎么会搞成这样?她百思不得其解,她想来想去没觉得自己做得有什么不对,她觉得是洪钧举止异常,以她的经验,洪钧如此暴躁只能是工作压力所致,可洪钧已经很少和她谈及工作上的事了,他一定遇到了什么非常不顺心的事,菲比越来越担心,她觉得该马上打听一下,而现在她在维西尔公司只有一个信息渠道了。
菲比拿起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刚等对方接起来她就说:“喂,小薛吗?你好,是我。”可当她听到电话那端的小薛回了声“你好”,却忽然冷静下来,她告诫自己不能贸然行事,便尽量平静地问:“怎么样?最近在公司还顺利吗?”
小薛对菲比的电话虽然觉得有些意外,但还是如实回答:“呃,不怎么顺,客户那边抵触挺大的。”
“哦,没事,慢慢来,总会找到突破口的。”菲比有些后悔打了这个电话,她一边应付着,一边发愁应该如何结束通话。
小薛说:“嗯,好,我知道。下周我还要再去一趟客户那里,我没别的优点,就是脸皮厚。”
菲比又不知所云地搭讪了几句,便说了声:“那好,不打扰你了,祝你好运,等着你的好消息。”
小薛认真地答应着:“你放心,会有好消息的。”菲比却没往心里去,说了句“bye”就挂了电话。
菲比独自站在客厅里,周围安静得出奇,她忽然想起洪钧曾不止一次说过小薛很像当年的他,怎么可能呢?菲比把现在的小薛和现在的洪钧仔细对照了一番,找不到任何相似之处,如果现在的小薛就是当年的洪钧,那洪钧经过这十年在商场和职场上的摸爬滚打已经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啊;如果现在的小薛在十年之后能变成现在的洪钧,那现在的洪钧在十年之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自己能陪洪钧几个十年呢?菲比想到这儿,不禁打了个冷颤。
洪钧开着帕萨特漫无目的地行驶在三环路上,后面不时传来喇叭声,这些声音意味着催促、抱怨甚至咒骂,有些人在车子超越之时还要转过头恶狠狠地瞪洪钧一眼。洪钧不禁感慨,现代化的交通工具除了制造空气污染之外,还制造了情绪污染,中国人越来越急的脾气就是证据。
洪钧憋了一肚子气,已经不觉得饿了,他琢磨着今天已经够倒霉的了,就不在乎再碰上更多的倒霉事,他不奢望锦上添花,也不惧怕雪上加霜,便拿定主意向邓汶住的宾馆驶去。一路上菲比不停地打他的手机,还发了好几个情真意切的短信,洪钧一直没理睬,等到了宾馆的停车场他才简洁地回了一条短信:“在邓汶处。”
洪钧只在邓汶回国的那天到过这家宾馆,他惊讶自己居然还记得邓汶的房间号,如此出色的记忆力令他颇为自得,也让他满怀自信地按响了邓汶房间的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