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蕴轻抚颌下长须,显得胸有成竹,竟隐隐有王复的几分风范:“张校尉不要太过客气,郭某才浅德薄,且初来乍到,对雁门各种情事多有不知,又如何能发号施令。依我看,还是张校尉德高望重,又对雁门一应情事了如指掌,还是张校尉为主,我来拾遗补缺的为好。”
“郭校尉不可谦虚过甚,我听得张杰侄儿说道司空大人和太尉大人都对郭校尉青睐有加,能得此等人物看重,郭校尉定是我并州有数的青年俊杰,我张基衰朽老儿,怎敢与校尉比肩!”
“哪里哪里,司空大人看重我,只是我郭蕴得天所眷顾,不敢称才。”
“郭校尉切莫再推脱,我等都不是外人,在此行此大事事关重大,事关我两家未来宠辱兴衰,并且必将改变天下大势,我等不可在此小节上推来推去的了,司空大人既然事先立下以你为主,我张家就定是以你马首是瞻!”
郭蕴闻得此言,双眼精光外射,深深凝视了张基一眼:“既是如此,郭某就不再推脱,今后一段时间,就拜托张家多多配合了。”说罢郭蕴起身抱拳为礼,长稽到地。
张氏三人听得此言,脸色郑重,忙纷纷起身,学郭蕴般行礼。
礼毕后,诸人抬起头来,脸上洋溢起兴奋的颜色。
大凡几个人要做一件事情,首要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分清主次。这个分清主次有两层意思,第一层意思是做的事情要分清出主次来,这个事情的哪一部分更为重要,因此要花费更大的精力,放在更为优先的位置上,而那剩下的部分就要相对次要一些。另外的一层意思就是做事的人要分出主次来,有的人为主,那么有的人就要为辅,或者说即使是不分主次,那么总要有一个章法来帮助做事的这些人来做决定。
具体到张家众人和郭蕴之间,就是眼看的这些人要一起来做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又必须要分清楚主次来,由谁来做决定,由谁来掌握行事,这是两拨人必须要搞明白的事情。要说在雁门关,马邑张家的势力无疑是具有决定性的,其宗族在雁门繁衍数百年,源远流长,潜势力可谓无处不在,在本地做事,那是占尽地利人和。这样说貌似以张家为主更合理一些。但其实不然,张家固然在雁门一地势力庞大,堪称即将一手遮天,但整个并州而言,或者在天下大局内就只能充当一个棋子的地位了。
说句实情,整个张家此次参与到这样的事情里实在是形势所迫,自从当日做了这个决定后,张基便经常在梦里被惊醒,但是他所知道的种种却让他认识到,张家只能作出这样的妥协,否则区区张家一个地方豪族,在这个幕后布局的人的心里恐怕也是反掌间屈指可灭,实在是没有半点讨价还价的余地。有了这种认知,张家在郭蕴面前服软便也是可以理解的了,毕竟既然不能反抗,那么认清形势就是很重要的了,因此承认郭蕴背后郭家的在整个并州的更大影响力,那么为了在未来的变局中取得先机,事先交好郭家这样一个盟友就是很为重要的了。
因此在张府中,一群人这样达成约定,分清了主次,接下来就可以期许众人合力的这件大事了。
说起来众人在雁门要做的这场大事,也只是全国的更大的棋局里的一小部分而已,但是对于张家来说,却已是足以让整个张家家破人亡的大事了。是的,看到这里,各位看官对张家和郭蕴在此密谋的这件大事就肯定是再明白不过了,这场大事就是勾结鲜卑军,攻占雁门关!
说起来就像前面说的,张家做为边关武将世家,数百年来鏖战边疆,早已经和鲜卑等胡人可谓血仇如山,又如何会答应这样的离谱事情,可是事情就是这么发生了。
这件事情之所以发生的理由其实很充足,且待我为各位一一道来:
首先,天下士族其实对当今皇帝已经彻底心灰意冷,经历了宦官争权,外戚专权之后,党人之祸的激扬惨烈,彻底打击了以天下为己任的名士清流,让天下士族彻底对皇帝失去了耐心,从那之后,党人们和所谓佞臣之间的争斗,已经失去了缓冲,直接转变为和皇权的争斗,而在这样的朝廷大势中,很多嗅觉灵敏的人已经闻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有的世家大族开始在地方上布局,在军队中布局,甚至开始从往日里不屑一顾的蝼蚁草民中寻找可以利用的力量。这些动作使得天下因为数十年的朝庭争斗而动荡不已的天下大局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但皇帝却似乎对此一无所知,依旧和京中的清流名士们斗得不亦乐乎。作为地方豪族的马邑张家,在这样的完全看不清楚的迷局中想要争得一点生机,就必须要寻找可以依靠的力量,所谓强者恒强,地方士族眼中的强者自然就是朝廷中可以左右朝政的世家大族,那是他们这些小豪族们终生奋斗不已想要追赶的目标。而作为同一个阶层,他们也自然更为相信同一个战壕中最为强大的战友。
其次在事实上,塞外鲜卑军的情况,装备精良、训练一新的铁甲军,配置齐全的攻城军械部队,这些张家早已经知道。袁氏不仅是早在十年前就派人勾结檀石槐,在物资和军事上对檀石槐加以支援,而且早就对鲜卑大军入寇一役做了周密的安排,不仅在城外有强大了数倍的鲜卑大军,就是朝廷可能派出的援军也被袁氏变成了催命的内鬼。在袁氏对张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的时候,震惊于袁氏大家族行事的决然和大气魄的张氏众人才彻底对王复率领下守城的前程悲观失望。而且,张家众人也完全可以想象,不为友则为敌,知道了这种种,张氏如果不对袁氏作出应有的答复,那随之而来的必将是灭顶之灾,张氏已经没有这种魄力和胆略,那可是在暗地里能够和皇权对抗的存在啊!
最后一个,那便是所有汉朝人心底里都拥有的那种热血澎湃的做大事,求大功业的理想主义情节。前文说过马邑张氏乃是先朝的罪臣之后,为朝廷和天下人所不齿,改姓埋名后在雁门惨淡经营数百年方得有今日气象。这让数百年来的历代年轻张氏子弟心中颇有怨气,明明张氏家教森严,族中子弟能力出众,做起事来却处处束手缚脚,让人没一个奔头。于是便有族人有蔑视朝廷的倾向。尤其在眼下时局下,很多年轻人看到大局不稳,刘氏江山处处纰漏,小股叛乱不断,便有效仿陈胜吴广,豁出去改天换地的想法。或许正是看到张家这样的情况,袁氏才敢于直接找上张家谈论反叛大事。袁氏本就四世三公,有天下之望,不但族中弟子个个手掌大权,便是门中出去的门生故吏也是遍及天下,同为世家的张家自是深知这样的袁氏的潜势力有多么恐怖,既然这样的时局下连袁氏都敢站出来逐鹿天下,那么小小张家搭上顺风车,改天换地一番,求一个开国富贵,一洗数百年来的束手缚脚、小心翼翼,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鉴于以上几个理由,在族中精英埋头商议了许久之后,张基终于做主接下了袁氏抛出的橄榄枝,同意在鲜卑人入寇的时候做内应,为袁氏倾覆天下的大计做一个排头小卒。
有了这个觉悟,张家自然就有了新的目标和新的定位。鲜卑大军到来的时候,张家就已经做好了雁门关撑不住几个回合的准备,没想到吕布等人拼死一战,竟然就把鲜卑人的底牌给掀没了。看到这个意外的变数。张家做主知道内情的几个人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同时也不由得对袁氏所做出的计划敬佩不已。虽然撑过了第一关,张基却不信王复还能撑过了后面环环相扣的阴谋。果然,郭蕴来了,带着五千精兵。事实上,单单雁门军中张氏自己掌握的汉军就已经将近半数,再加上郭蕴的部下,实在是已经占据了绝对上风,更何况雁门关外还有的近十万鲜卑大军。在这种情况下,又是敌暗我明,张基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计划还会有什么纰漏。也不由得为袁氏的老谋深算所震惊。
其实在雁门关中,王复所能直接掌握的汉军并不多,军中势力最大的反而是张家,其次是眭训等人,再次才是忠心于王复。所以张基和郭蕴眼下讨论的目标就放在眭训身上。
“眭训眭元进此人却是一个大麻烦,此人在并州军中资历极高,各处守将武人多有敬重其为人的,况且其人又素来稳重谨慎,手下有一帮同样出身卑贱的豪杰猛将。所以我等欲在军中行事却是一定要先拿下此人,否则此人一旦脱逃,必会为我们带来大乱。”张基脸色沉重,为郭蕴一点点介绍雁门的形势。
“恩,不错。此人和王复一样是我等行事的首要目标,一定要擒获或者击杀。”郭蕴白日里尚且对王复显得感激不尽,此时却又毫不顾忌的对其喊打喊杀。张氏众人看见这样的德行,既惊讶于此君的城府,也不由得鄙视此君的凉薄,暗地里告诫自己对此等人必要多加防范。
“不过,呵呵!幸亏张某早就已经料到了早晚必有和这老杀贼对垒的一刻,几年前就已经在其身边埋下了一枚暗子,眼下岂不正是启用它的最好时机。这老杀贼一贯与人卖好,此刻正是要让他为此后悔莫及。”张基此刻笑的就像埋下鱼饵多年的渔翁终于看到了大鱼上钩的一刻,志得意满。
一旁张冲看准时机续道:“眭训的侄子眭固和张燕也是一定要注意的人,眭固那人却还好说,派人伪造一份军令多半便能骗得其上钩,但那张燕却是外表粗豪,内里精细的人物,一定要小心对待。”
“恩,既是如此。便让专人对付张燕便可,张燕身为军侯,身边没有亲兵,我们要对其下手却也是方便得很。只需窥得其不在军中的时候,派一二猛将即可。”郭蕴对此早有谋算,分派的毫不拖沓。
“交给我吧!”旁边一直听着的张冲出口道,他和张燕却是有一些陈年旧事,正好借此时机一了百了。
郭蕴看了一下张冲,眼神中有些诧异,不过却也不为己甚,点头答应下去。然后说道:“太守府的王复和王信,就让我和张翁陪他们走最后一遭吧!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听得出郭蕴心中的无限欢喜,似是对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一样。
“那吕布和他手下的那些人却怎么对付?”张杰问道。
“哦?吕布不是斥候曲军侯么,不妨直接率兵将其包围剿杀了便是!一介武夫而已,无需太多重视!”郭蕴似是觉得安排已毕,已经不太耐烦。在他看来,王复王信叔侄才值得重视对待,其他的人,不过略施小计就必能摆得平。
张杰一听,不由发急,一句话脱口而出:“可鲜卑大军几次都是栽倒了此人手上,怎可小视此人?”
郭蕴闻言一道寒光从目中闪过,冷眼看向张杰:“既是如此便有张世兄来料理此人吧!多带些兵卒即可,无双猛将?!哼哼!”
张基看张杰还要对郭蕴出口相劝,忙制止道:“便是如此了,文伟!勿要太多说了。都听郭校尉的派遣。”
张杰只好应声言是。
朝廷五千精兵来援,对雁门数万军民来说,实是个震撼人性的大好消息。身为边人,祖辈里都是战乱频仍这样的日子里过来的,边民们可以流血,可以厮杀,可以承受这种种的动荡不安,那是因为他们心底里有着一种可以依靠的东西,一束血脉相连的的根——我是汉人,大汉朝的人。因此他们比内地的人们更加关心朝廷的一切变动,比内地的人们更加对朝廷亲近,即使那些身在胡地的行脚商人们,表面上可以对胡人卑躬屈膝,但心底里恐怕对胡人也是多是鄙夷,且以自己身为汉人的身份而自豪着。
就这样城内军民们为此兴奋了好几天,因为城内对居民的限令已经销除,每日里都有些百姓聚集在援军的大营边上打探,想看清楚朝廷的军队和自家的边军有何不同,又有边民们看见随着援军到来的朝廷的粮草辎重,便在街市上大声宣扬朝廷的雨露天恩,这消息也颇鼓励了一下城中士气。
几日后这股热潮慢慢散去,雁门关才慢慢回到它本身应该有的紧张气氛中去,毕竟关外寒风中还有十万鲜卑大军,那可真的不是来玩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