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上下就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平静下去,而鲜卑人既不来攻城,雁门关的汉军也不出去,互相之间只当对方不存在,正好吕布的斥候曲在上回的战斗中实在是损失惨重,急需好好休养一番,索性也就不再派出斥候,只加强了各个山头上的烽火台的配置和接应,以防鲜卑人派少量军士翻过山来偷袭。
时间就在一种异样的紧张之中过去,这天吕布正在军营中训练士卒,忽然营门处跑来一传令小卒,离了老远就扯着嗓子喊道:“报————,太守府有令,命斥候曲军侯吕布立刻前往太守府听令!”
吕布忙安排下手中事情,接下令牌,转身招呼上几个亲兵就打马太守府而去。
路上,吕布见到了也是急匆匆前来听令的张燕、眭固等人,同吕布一样,大家都不知道今日太守府招众将而来所为何事,三言两句之后,众人会在一起。
不多时,众人进到太守府议事厅。今日太守府又是雁门关所有将领全员汇聚,熟悉的场景,熟悉的人,但虽然只是半个多月不见,众人看向吕布的目光已与前次大有不同。上次吕布因为出关大胜被王复火线超拔为斥候曲军侯,厅里众将有半数以上都是心底暗自不服。毕竟吕布前次的大功虽然显耀,却是于厅中众人无太大干系,众人都不能从中受益,加之吕布出身边塞,就是所谓化外野人,便让众人有一种天生的排斥。这样出身的人,不过有些武勇,既没有资历,又没有压倒式的功绩,如何能让众将信服。
但这次不同,吕布此次出关烧毁鲜卑军械一役可谓惊险重重,在座众人换谁前去想必都是九死一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吕布尚能完成军功目标,且在军营中被围九死一生之际尚能反败为胜,这样的奇迹就是不可复制了。再者,此役吕布不仅达成了事先的目标,并且后来又帮助大举出关的援军一起歼灭了对雁门关最大威胁的鲜卑前军的铁甲步卒。自此之后,雁门关在剩下的鲜卑大军面前可谓固若金汤,这可就是保下到了大伙儿的安稳。这次的军功在在座所有将领的心中那都是分量极重了。
所以这次吕布进的厅来,众将向吕布或点头,或报以赞叹目光,纷纷施以善意。吕布仍旧是面无表情,依旧坐在角落里,但心中毕竟有些触动。
闲话少谈,却说不多时王复王元清出现在议事厅中,开始议事。原来,此次却是为了朝廷援军即将到来之事。这次朝廷对鲜卑入侵反应可谓迅速,求援军报上报不过月余,就有就近调拨的援军到来,却是晋阳驻扎的护匈奴中郎将丁原所部应援而来。
丁原丁建阳,兖州泰山郡人,出身寒门,少有勇武,善骑射,初为小吏,因胆略闻名,颇有战功,被今上亲自简拔于小吏之中,故对今上可谓忠心耿耿。今次一听闻雁门遭鲜卑入寇,立刻上表为陛下分忧,并做好了出兵的准备。
受到尚书台的肯定答复后,丁原亲点手下大将郭蕴将兵步骑五千,星夜赶往雁门。眼下就是这郭蕴率兵前来了。
这郭蕴说来也是并州名门子弟,祖籍太原阳曲,为昔日大司农郭全之子,投身军旅后虽不显山露水,倒也稳扎稳打步步高升,到的今日已是校尉之职,算得上并州本地数得上的青年俊杰。
同是并州世家子弟,自是互相之间多有来往,所以郭蕴和王信还曾多有交情,便是王复当年在京大出风头的时候,郭蕴也曾上门拜访过,所以对王复叔侄而言,这郭蕴率援军前来自是重大利好消息,最少两军汇聚,有这样一份情谊在,在指挥权的问题上料想郭蕴不会太过坚持,这兵马调配起来也会顺利得多。
议事厅中,王复三言两语将因果说尽,便点下王信吕布二人前往接应郭蕴援军前来。
王信吕布受了将令,点上几个亲兵,便直奔辎重营去,原来,这次郭蕴前来还顺便将太原并州刺史府调拨的粮草也押运了过来,王信便要点上辎重营的人前往接洽。
待诸事齐备,一行五六十人就打马直奔关内大道而去,两个时辰之后,就见迎面冲来一队骑兵,当头人身着两当铠甲,头戴麒麟盔,离老远就大喝道:“来者何人?快快止步!”王信观察一下,确定是汉军无疑,就令吕布等做好戒备,自己独自上前交涉。
“前面是护匈奴中郎将丁郎将麾下郭蕴郭校尉所部吗?在下乃雁门关王太守坐下军侯王信。”
那领头军官道:“原来是王军侯当面,我等确是郭校尉麾下!”说罢也打马上来,与王信两人交换了军牌等物。
信物检验已毕后,王信对那军官抱拳道:“王雁门已经接到郭校尉领军前来增援的急报,特派我等兄弟前来接应,不知这位兄弟可否尽快引领我等前去见过郭校尉,好让我等尽速完成军令!”
“王兄弟可是太过急切了,呵呵!无妨,我这就引领大家前去我军驻地。”说罢,军官对手下匆匆吩咐了几句后,便招呼王信等一起前行。
不多时,行到一地形开阔之地,一条小河蜿蜒而过,河边一块好大的平整地上,数千官兵人头涌动,正在忙碌的竖起一个个军帐,正是郭蕴部在此停军下寨。
寨前有一拨儿兵马见了王信这一干人等,忙齐整兵马迎上前来,待看见先前那军官手中扬起的一道认旗,方才收回兵刃。
随着这群军兵到了营中,王信手下的兵卒就被人领到其它地处,只留下王信吕布二人随先前那军官在大营中三转两转,来到主将帐前。
通报后,两人进的帐中,正前方一三十许身材修长、面貌儒雅男子端坐在座中,手中一卷帛书,身后两名亲信武将神情彪悍,正拿凌厉目光审视自己。
王信吕布齐齐上前一步,抱拳说道:“下官雁门关军侯王信(吕布)见过校尉大人!”
正在观书的中年男子斜过手中帛书,目光从上方看将下来:“王信?是晋阳王氏子弟王信王叔方么?”
王信答道:“下官正是王信!”
又凝视片刻。突然,男子放下手中帛书,快步从上席绕下,跑上前来抱住王信双肩:“哈哈哈,果然是你么,叔方?”看着王信,男子双眼中充满了欣喜的目光:“不是在京中太学里读书么,怎么却又跑到了这边塞之地来了?”
王信苦笑道:“这其中说来话长。三年前我便因事从太学中除名,族里便让我来这里在家叔手下厮混了!”
“哦?怎么可能?因何事被太学除名,又是那些颍川子弟做的手脚么?”转眼间男子的眼神已由关切转为愤慨。
“呵呵,那倒不是,还是因为党人的那些事情。”王信顿了顿:“捎带我便说与兄长,眼下且将正事办完。”
那男子郭蕴道:“叔方啊叔方!到我这里你还与我计较?且先说了私事,公事上不外就是那些文书信物诸等杂事,反正今天要扎营休息,明日才到得雁门,不妨休息片刻再说如何!”郭蕴言辞切切,好似不听到王信的故事便万不肯罢休。
王信无奈只好答应。
“来来来!你且坐在这里歇息一下。”郭蕴拉着手把王信按在身边席位上,自己就席坐下殷勤言道:“贤弟且继续说,为何你会因为党人之事被除名。”
王信回忆了一下,情绪变得有些低沉,慢慢道来:“我在太学中兄长是知道的。那时节党人清流们又掀起讨伐十常侍的风潮,太学弟子们群起相应,到承天门外声讨宦官乱政。家叔乃李元礼公门生,我等又是士家名流子弟,自是要全力参与的,不料陛下此次全力支持那些奸佞,态度极其强硬,不仅不追究那些宦官,还调出北军将士全城搜捕参与此事之人。抓了数百名清流名士和太学生,尽数下狱交与酷吏们处置。幸亏我得一前辈指点,见势不妙早早出城,几经波折方才回到并州。”
停了一下,王信似回忆了片刻,眼神迷离,胸膛起伏不定:“回到并州后,在家中呆了一阵,幸有族叔王允王子师为我在京中奔走,最后勉强说得结果就是脱了我太学生资格,宫中以后也不再追究我此事。”
“怎么会这样!?”郭蕴表现的极度愤慨,大声质问:“没了这太学生资格,你又如何能进得朝中官籍,如何能施展我等并州士人的平生抱负!”
“进了朝中又如何,今日朝庭中这般模样,宦官外戚横行!就是你进了又能怎样?”王信突然起身仰起头来,对着郭蕴厉声喝道。
旁边吕布等人看见这两人突然大声对峙,浑然不像其平日那等儒雅安静模样。不由得诧异莫名,愣着神不知道如何是好。
“就是进了朝中又能怎样?”王信停了一下,又颓然垮了下去,哽咽着声音说道:“那么多党人前辈们付出那么多,有人求死,有人隐居,甚至有人造反!但结果……又能怎样呢?今日的朝廷中,皇帝整日里嬉戏,宦官们忙着卖官鬻爵,外戚们急着沽名钓誉,大臣名流们争相内斗不已,这般模样,叫我等这些边关士子便是有天大的抱负,满腹的忠心!又能做些什么呢?”听得王信言语,郭蕴也半晌做不得声,两人互扶臂膀低头对坐,神情悲苦不已。
王信显然是很有理想的,这个吕布从开始和他接触的时候就能感受得到。拥有理想的人往往有一种迥异于人的特殊气质,他们往往精力旺盛,满面红光,和人说话的时候眼中放着光,连声音都带着某种奇异的感染力,让你不得不赞同他的观点,认同他的做事方法,从而不得不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王复也曾经很有理想,吕布这样猜,但吕布看不出来,因为那曾经的精力旺盛、眼神发光的身体状态显然已不属于王复。只有偶尔精光一闪的时候,吕布才能像感受到草原最凶猛的野兽一样感觉到那雄狮猛虎一般的力量。
吕布也知道王复王信叔侄两个很看重自己。为了什么,为了他们认为的自己拥有的某种理想么?吕布不得而知。但是吕布自认为是缺乏那种东西的,他是草原上的饿狼,狼是只有饥饿的时候才会去展示力量的,他没有理想那种崇高的富裕的东西,他只是为了生存,没有任何牵挂,既不愿意也不敢有太多牵挂。
吕布想象不出书中那种理想,那种坚贞,那种为了目标而无所畏惧的精神。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觉得那是吃饱了撑的。
但今日在郭蕴的营帐里,看着王信郭蕴二人抱头痛哭的那个时刻,吕布深深地被撼动了,他开始怀疑自己的论断,在两个坚强的男人身上……好吧!或许两个大男人抱头痛哭这个场景绝称不上是坚强,但吕布分明在此刻的两人身上感觉到了那种摧枯拉朽般的力量。那种痛哭绝不是放弃,而只是惋惜自己旧有的逝去,和战友之间的相互慰藉,从那一刻的哭声中,你能感觉到一种对过去的决然,和一种对未来的坚定。
吕布在这里有些神游,但王信郭蕴两人依旧在继续。
“贤弟所说确是实情,但贤弟就这样打算放弃了么?我并州边地士族奋斗多年,几经波折,方才培养出来这么几个名士种子。若大家都若你这般轻易放弃,那何时我并州士族如何才能伸张我等的志向,帮助朝廷拨乱反正,重开孝武皇帝那般璀璨气象!”陪王信缅怀片刻后,郭蕴声色俱厉的说道。
“信实在是对朝廷、对皇帝陛下心灰气冷,比起在朝堂上和那些面善心黑之辈勾心斗角,信现在更愿在这雁门边关之上做一巡更戍卒,最起码在这里面一刀一枪的和那些野蛮胡人厮杀,信感觉现在自己做的事情更能直接的让雁门和并州的百姓们受益。”
“那怎么能相比呢,这般粗俗武夫之流都能够做的事情,我并州永远都不会缺少人去做。但你不一样,你是并州世家,士人冠冕出身,富有诗书,满腹韬略,怎么能够去和那些粗鲁不堪之辈在战场上血肉搏杀呢?”
“呵呵,郭兄,武夫之流都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我们不仅要做,还要做得更好!当年班超能做,现今李元礼能做,我们为什么不能做?”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某些隐隐的不谐,王信没有退缩,反而逐次抬高声音,逼问郭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