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党锢之祸起,搜捕天下党人,有人劝元礼公出走避祸,元礼公回答曰:“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吾年已六十,死生有命,去将安之?”慷慨风骨,令人心向往之。随即被下狱,论罪处死。妻子儿女都被远徙边塞,门生故吏乃至父亲兄长,都被论罪禁锢。当斯时,有侍御史景毅之子景顾也为元礼公门徒,因名未被列与名册而免于追索,景毅却言曰:“本谓膺贤,遣子师之,岂可以漏夺名籍,苟安而已!”自首入狱,天下人皆称之为义,一时传为美谈。”
眭训的脸上仿佛放着光芒,带着某种朝圣者的崇拜的态度娓娓诉说李膺的旧事,这其中义愤填膺有之,慷慨激昂有之。坐中众人虽然大部分都对元礼公的事迹耳熟能详,但在此时听眭训重诉依然是心潮澎湃,久久不能自己。而吕布三人就更是不堪,心中立时激起一种莫名的力量,恨不得以身相待,立时投入元礼公麾下做那改天换地般的大事。
眭训顿了顿,又对吕布示意道:“前日军议,王雁门突然说起奉先之事,竟以为奉先有元礼公之遗风,吾自归家后反复思想,终于明白王雁门之真意。”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而吾往矣。这是昔年孟子之言,也是元礼公昔日经常以之自勉的一句真言。纵观元礼公一生,清贫不改其志,富贵不动其心,琢之磨之,其心始终如一,不与众同,不与贵媚,真正做到了孟子的这句箴言。为人者能做到这一步,又有何事能够阻挡他的脚步呢?”
“以吾所观,在奉先毫不犹豫独自冲向尾追的胡骑的时候,这副英雄肝胆相必也是如此,凡事只求需做不需做,不求能为不能为。只需从心而行,自有心之所安。不知老夫所见如何。”
吕布躬身答道:“布却不知所为,只知职责所在,不得不为。”
“好!好一个职责所在,不得不为!”眭训毫不掩饰眼中对吕布的激赏,“奉先此言却与元礼公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王雁门久随元礼公,深受其教导,定是深悉奉先此心,故才在军议厅中言道奉先有元礼公遗风。王雁门——果然好眼光啊!”
在雁门关中,眭训对王复的态度一直是颇有些捉摸不清的,一方面,眭训资历威望皆高于王复,且眭训麾下聚拢的都是贫寒子弟,对王复出身的晋阳王氏高门也有些敌视,所以眭训一派草根子弟对王复并不是很信服;而另一面,王复又出自天下人品无双,人人敬服的李膺李元礼门下,而且李元礼又曾是昔年眭训的将主,一直为眭训所崇敬,加上王复本人也是一时英才俊杰,颇有能力心胸,所以眭训个人又对王复一向惺惺相惜。所以在大事上眭训一向支持王复,但在一些人事后勤的琐碎小事上,又极力保持自主,和王复划清界限。好在王复也为人深沉有度,并不苛求,所以在雁门关,眭训,张基,王复三人为首的势力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这种平衡在平时还算稳定,但眼下大兵压境,雁门关一地的这种权力结构就未免有些松散,大战之时,军令为上,各种物资兵员的操作谋划需令如使指,方可集中一切力量撑过眼下的困境,毕竟这次鲜卑入寇乃倾国之兵,不可有丝毫大意。
眼下王复借扶起吕布为将,便是试图打破旧的势力平衡,尽力提高自己对雁门的直接掌控力度的手段,当日军议之时眭训对此便有些怀疑,今日和吕布一谈就更是心中有数,加上对王复看重的吕布也甚为欣赏,由此心中对王复的认可就更高了。元礼公高徒,果然名不虚传啊。
雁门关内,右营校尉张基府中,一众张氏子弟正聚集在张基的书房里议事,议论的核心正是此时在眭府做客的吕布。
“家主,今日眭府和我张府同时请吕布赴宴,吕布竟舍我而去眭府,真是不把我雁门张氏放在眼里啊家主。”一个性急的张氏子弟说道。
“且住,真是不知长进。我张氏又不是仗势欺人之辈,又何谈放不放在眼里之说。家主今日邀请吕布赴宴,也只是结交豪杰猛士而已。吕奉先先去眭府自有他的道理。你们不要乱说。”一个年纪大些的张氏族老闻声立刻急声训斥道。
“父亲,不管吕布如何有道理,但今日所为已经说明吕布对我张府并没有亲近之意。往日我雁门马邑张氏,何时曾有盛情邀请却被所拒的道理。吕布不欲亲近我等当地大族的心思藉此已是明了了。”说话的名叫张冲,字显德,年方三十,正是张基的大儿,现位居右营前部司马,生的虎背熊腰,骁勇善战,是雁门颇有勇名的猛将。
“冲儿,你莫要曲解人意。吕奉先却是今日先答应的赴眭府的夜宴,所以才耽搁到我家赴宴,而且也答应了三日之内必定登门张府。你们这些小的们不要因为吕布的骁勇名声就心生嫌隙,刻意针对吕布。赴宴之事吕布所为没有什么偏颇,便是我等遇到事情也何尝不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这其中有何意欲?”张基眉头深皱,对家族里面的这些好斗少年们的争风的心意洞若观火,直截了当的打消了张家的小字辈们针对吕布的企图。
在当日王复提拔吕布的的军议会上,张基就判断失误,错估了王复推出吕布的决心,习惯性的试图阻止军中草根将领的擢升。到后来回过味儿来,方才意识到王复提拔吕布的决心不可更改,而且此时的吕布已经不能被简单的看做出身低微的草根将领了。背后有王复的大力支持,本身骁勇无双,威名远扬。此时吕布的崛起就如同昔年的少年霍去病一样,已经不可阻挡了。意识到此,张基方才认真考虑拉拢交好吕布,不再把吕布当做有能力却没有根基、在底层遥望上层的普通武将了。这些家中的小崽子们,日日里在家中妄自尊大,又哪里知道吕布这等出身山林的猛虎的厉害。无论如何,这吕布目前却只可交好,不可打压了。
书房内,坐中满是张家的骨干子弟。但令人意外的是竟有一个头上竖着双丫髻的垂髫童子在座,此刻听了半天大人们讨论吕布的事情。睁大着眼睛问道:“大伯,吕奉先不是街头人们闲聊着说道的飞将军吕布么?”
张基回头看着这童子,沉稳的面容立时化作一脸慈祥,笑着答道:“阿角,吕奉先正是吕布,他的武艺可是很高的。”原来这童子阿角正是张基三弟的嫡子张辽,自幼天生神力,酷爱舞刀弄枪,虽然才年方十四,但武勇已超越许多族中成年子弟,就是比起族中第一高手张冲来也只是稍逊,小小年纪混迹军中,深受雁门军中各位将领喜爱,张基虽然不喜三弟,但对于这雁门本地神童之名远扬的小张辽却甚是喜爱,经常带在身边教导,叹为吾家之千里驹也。
小张辽幼小的的心灵里对众说纷纭的吕布颇为好奇,但对吕布的勇武却不甚信服。毕竟天生勇武,从小到大击败所谓的猛士无数,所以小张辽的心中,一个潜在的不甘屈服的强者心胸已在渐渐形成,那就是绝不会人云亦云,只相信自己内心的判断。就算是再伟大的奇迹,也只有亲眼看到才会承认,这正是强者的基本特征,永远不会从众,恰如雄鹰永不会与秃鹫争食,鸿鹄不堪与燕雀志同。
“大伯说吕布武艺很高,比张冲大哥还要高么。我们张家武功冠于雁门,难道还要对这个号称贪狼的吕布这么忌惮么?”张辽对大家对吕布的忌惮煞是不解。吕布的武艺固然很高,但张家也是豪杰辈出,在雁门出生长大的小张辽从小就在各位叔伯的溺爱中成长,便是眭训王复之辈也对其非常喜爱,在他眼里似乎还没有什么能够危及到张家在雁门军中的地位。但今日长辈们聚集此地,如临大敌般的讨论一个在雁门毫无根基的吕布,这吕布能有何等的勇武?这样的问题还是颇有些让张辽困惑。
张基叹了口气,却没有对张辽在说些什么,便是再重视张辽,他也不可能指望尚且稚嫩少年的张辽能够理解他现在心中的考量。反而张冲不理解他的心思,却着实让张基很是失望,身为张家家主既定的继承人,必须要审时度势,综合考虑多方面的因果,方能在此乱相初显的时世中抓住时机、选定方向,保证整个家族的生存,岂能一味的与人争勇斗狠。
当今汉庭皇权衰落,朝中世家大族林立,操纵着文人士子们和代表皇权的宦官外戚争斗的不亦乐乎,虽然从表面上看,两次党锢之祸严重打击了串联起来的热血士子们,皇权对于清流占据着一时的胜利。但盘踞清流士子之后的各世家大族却受创甚少,反而宦官外戚们这些皇权的爪牙因此得罪了天下士子,捎带着皇权的正统性也收到了极大的质疑,这让大汉的有识之士们为此担心不已,毕竟打击宦官人人争先,但皇权的权威性却是朝廷的根基,岂可一再打压,若皇纲不振,如秦失其鼎,这天下却不知有多少野心家要趁势而起呢。这些年的朝政混乱隐隐然正朝着这不可预知的危险深渊驰去,这让马邑张家这样依附于大汉这棵大树生存的地方豪族们不由得整日里忧心忡忡。
若一旦真的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乱世里自是武力强权为大,到那时,往日里互相吹嘘的那些士子名流的清名又值得几钱几两,还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所以近些年张家已经暗暗加强在雁门军中的渗透,另一面加紧存储物资,训练家丁族兵,一切都只为了未来的不可知的变数。当此时,像王复这等手握军政大权、背靠世家大族人力物力的封疆大员固然不可得罪,即使像吕布这样骁勇无双,明显前途无量的大将之才也要着力笼络。相比较而言,未来才更值得畏惧。
但族里很有些人物和他的想法不一样。他知道,近些年朝中的一些往日里对马邑张家不屑一顾的名流世家也频频的向张家暗送秋波,在仕途,钱粮方面给予诸多方便,这让很多家中子弟欣喜若狂,自以为家族地位提升,跃升并州大族指日可待,甚至妄图挑战老牌士族晋阳王家,对雁门太守王复也颇有微词,这让张基也不由得深为忧虑,他对于如何在接下来的暗潮汹涌里看清实势,驾驭张家也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这些竖子,真以为这天下无人么。眼下张冲被族中人物撺掇,行事愈来愈张扬,让他很是失望,心底里对这个曾经寄予厚望的嫡长子不由得下了不堪大任的评语。
可是,未来他还能撑得多久,突然间他感到无尽的疲累。这天下逐渐张开的大势便如脑门上徐徐压下的黑幕,冷寂而又厚重。
张家书房内,这关系到家族未来走势的议论仍在持续,待明日后,这夜间做出的结论便会不断的变成具体的行动,扩散开来,从而影响到雁门一地的势力变化;雁门一地的势力变化又会影响到未来整个并州的格局;推而广之,并州的势力格局又必会影响到整个大汉朝的兴衰。
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时节,整个大汉朝的人们,懵懵懂懂的人们依旧是大多数在努力地挣扎着生存着,人们只是觉得这世道实在是不好活,饥荒和瘟疫时不时的发作一场,把本就艰难的生活变得更加困苦,这困苦的生活又迅速的在人的心中酝酿,酝酿出遮天蔽地的怨气,伴随而来的必然有着各种各样的陈胜吴广一般的人物,各自闹腾一场,然后再迅速沉寂下去,给小民们带来了星点的希望、和随后而来的更大的灾难。而在朝堂之中的阴暗角落里,有的人看到了翻天覆地的危险,有的人却看到了改天换地的机遇。有能力看到和掌握到时局动向的人们都在暗暗的做着准备,间或还有几只黑手试图去拨动几下这正缓缓加速着的时代巨轮。
在大江南北,在汉中,在冀州。却都有着一些胸怀天下野望的小人物,做着抛头颅洒热血,去企图掀翻这遮挡着天下人的铁幕的勾当。
苍天将死!
独自前去张府赴宴,这是吕布仔细斟酌后的结果。不是惧怕张府的盛气凌人,只是他认为没必要让侯成他们一起去面对世家豪族们在矜持有礼之后隐藏着的敌意和必然会有的挑衅。在吕布眼中,还从没有人能够带给他那种逼迫他从自己的内心世界中走出去真正面对的那种压力。不是目无余子,这只是强者面对弱者,巨人面对蝼蚁的必然心态。就像当年,宴荔游百般手段用尽,也只是能够使得吕布洒然一笑,施展出雷霆霹雳般的手段,匹马持戟连灭了宴荔游手下的几个核心部族,从而逼的宴荔游不得不低头服输,撤消了亲自发出的大草原上对吕布的追杀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