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晴朗无云的午后,南山背后的一场看不见的特大暴雨,酿成百年不遇的山水,沿着狭长的西沟高速流出,拐了一个急弯之后,进入海棠村和北山之间的河湾内,卷走了正在河湾里挑水、饮马、洗衣服,以及偶然经过的七八个人,包括一些牲口和鸡鸭……包括傻婆娘小娥,包括那匹胃口大极了的瞎马……
天空始终晴朗,比任何一天都晴朗,山水的凶蛮却迟迟不见减弱,说明暴雨的范围超出了想象。波光粼粼的山水表面有完整的麦垛缓缓移动,垛顶上要么卧着两三只鸡,要么盘着一两条蛇,都是抑郁寡欢的样子。一具裸尸的尖肚皮上站着一只红嘴乌鸦,扬头看着岸边,像一个孤独的乘客……最多的则是家具、棺材板、树木。有人发了横材,有人失魂落魄地沿河呼叫着亲人的名字,一路寻找下去。
连续两天,银锁早出晚归。妈妈迎上来,焦急地等他说话,他只是摇头。不过,次日傍晚,他带回来两根骨头,一根又粗又长,一根又细又短。粗的长的权当瞎马的,细的短的权当小娥的。吃过饭,银锁捧着油灯,带上小楷笔和墨汁,下到院拐角的洋芋窖里。洋芋窖深一丈有余,窖底的旧洋芋变得又蔫又小,寒气和霉味却肥腻腻的,立即把银锁包围起来。银锁站稳双脚,置好油灯,一抬头便看见了他的杰作——活在各自的一节骨头里的牛、马、骡子、驴,还有几只狗……它们个个都是谦恭柔顺的样子,也都是活灵活现,气息宛然!它们已经可以组成一个大家庭了,银锁便是这个大家庭里的家长。眼下银锁打算再补充两名家庭成员:瞎马和小娥。银锁闭眼想了想,打算先画瞎马,又想了想,打算让瞎马卧下,尽量卧舒坦些。银锁舔了舔狼毫笔的笔尖,再蘸上墨,几笔之后,瞎马就回来了,骨骼伟岸、姿态沉静的瞎马安卧在草地上,显然准备一卧不起,永远不再劳作了,永远不要怀驹了。接下来便是小娥——小娥该是站还是坐?哭还是笑?银锁又舔舔笔尖,舔黑了嘴唇,银锁抿着花嘴唇想了想,就像要得到冥冥中的启示。接着,银锁手中的狼毫笔就跳跃起来!银锁的手法很单一,无非是勾勒而已,勾出了形,也勾出了神。小娥比实际上媚丽了几分,站在花丛间,乐呵呵笑着,发髻上别着一朵野菊花……
银锁听见小娥在打山歌:
你在山来我在河
树叶堵着看不着
马路上的哥哥好心肠
冰糖放在枕头上
你不吃来我吃上
相思病害在你身上
……
银锁默默和小娥对打着山歌,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了。直到妈妈在院里叫他,他才哑哑地应了一声,红着眼睛爬上去了。
第三天早晨,张木头家得到消息,小娥的尸体有了下落。小娥并没有随大流一直向东,在百里之外的县城归入渭河,而是一入东沟就拐了弯,沿着一条不起眼的斜沟飘呀飘,终于在那个名叫三皂的山村前,停顿下来。
三皂有她的一双儿女,现在都有五六岁了。自从小娥被赶回娘家,改嫁银锁之后,双方就一直没有见过面。曾有人问小娥:“想不想那边的一儿一女?”小娥干脆地说:“不想。”可见小娥真是傻得没边没沿。但是,谁也没料到,小娥的尸体竟如此有灵性,没有顺流而去,而是曲曲折折回到了一双儿女面前。
张木头说:“我去要人,人家不给。”
银锁问:“他们凭啥不给?”
张木头说:“人家打算把小娥埋进祖坟。”
银锁问:“哼,早干啥的?”
张木头说:“听说坑都挖好了。”
银锁说:“他们起码应该先来征求咱们的意见。”
张木头说:“是呀,狗日的!”
消息传得很快,几分钟内,海棠村的老老少少都听说了,整个村子受到了莫大震荡,一致感叹,小娥这个傻婆娘,活着时窝窝囊囊,死了,竟上演了如此一幕,这一幕半是倔半是邪,倔得令人揪心,邪得让人动容!
听说三皂那边把小娥的尸体扣下了,已经挖好坑了,准备埋在头一个男人身旁,海棠这边一听就觉得不舒服,越想越不舒服,这里面如果有“疼”,那么,这疼不止是银锁一个人的,而是全村男女老少的,这是一个村子对另一个村子的公然挑战,无异于一个村子对另一个村子下了战书,不能不应啊!
走啊!
快走,把家伙带上!
走走走噢!
眨眼间,任何个人的态度都变得无足轻重了。一个村子有一个村子的大义。大义,并不像吃饭穿衣睡觉那样一刻都不能缺少,但是,总有那么一些关键的时刻,大义就突然浮出水面,变得比吃饭穿衣重要无数倍。大义涉及一个村子的荣誉和尊严,那些头人、那些村干部、那些硬邦人、那些常常出现在大伙前面的人,他们的存在,就是为了在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维护大家共有的荣誉和尊严的。
人群黑压压涌向三皂。驼背张木头在前面带路,灰汉银锁被人群挟裹在中央。银锁心跳怦怦,怕得要死。银锁也在自责,我这么个人,实在是不该活着的。不如等会见了小娥,一头撞死在她旁边。那样自然是乱上添乱,但是,银锁相信,村里这些人是不怕乱的。越乱越能显出他们的聪明才智。村里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有这么一两件事情发生,平时和大家一样持家务农的一些人,就一下子冒出来,显示出他们的硬邦、他们的威望、他们的才智,他们处理混乱局面的水平。再乱的事情他们也能处理好。只是,到了那边(成鬼之后)怎么办?小娥,小娥的头一个男人,我,我们三个人怎么办?我好办,我认瓤就得了,小娥怎么办?小娥将多么左右为难啊?那还是不死好!
海棠人没想到,三皂人比海棠人更心齐,他们得到消息后,迅速动员了数十人,候在村口,同样手持锄头、木棍、铁器。
双方形成有模有样的对峙。
适当的静场之后,海棠这边的头人出场了。头人是大个子,很魁梧,银锁这一辈人叫他大爸。大爸其实不老,穿着四个兜的中山装,戴着茶色的眼镜,他一走出去,大家就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他把锄头交给身后的一个人,空着手大无畏地走过去。刚走出几步,又回头招手,让张木头和银锁跟在身后。
那边也迎出来几个人。
那边的人大声问:“你们想闹事吗?”
大爸说:“我们是来讲理的。”
“讲理?海棠人也懂得讲理吗?”
这话让海棠的群众大为不满,手中的工具立即乱舞起来。
大爸回头示意大家安静。
大爸问:“道理明摆着,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蓝是蓝,绿是绿。”
三皂人哈哈大笑,底气很足。
海棠的群众有些汗颜,认为大爸的文绉绉无异于示弱。
“大爸,别跟他们啰唆!”
海棠人有习武的传统,多半男人小时候在自家院子里练过拳脚,有些男人成年后靠走乡串户教人打拳混光阴,光教人打打拳当然没意思,他们的拳脚已经生锈了,痒痒得厉害!他们大老远赶来当然不是要来讲理的,他们最瞧不上的就是卖嘴皮子,就是文绉绉。他们不要讲道理,他们要的是硬邦,是强大。
那边也不是吃屎的。
然而,两边终究都是有组织没纪律的散兵游勇,一接触就乱作一团,片刻之后便发展为一场标准的乌烟瘴气的民间械斗!
可是,银锁在哪儿?
银锁想起了年迈的妈妈和年幼的儿子,银锁坚定不移地认为,小娥可以死,我银锁不能死!我死了,妈妈怎么办?儿子怎么办?于是,银锁不管三七二十一,趁乱躲远,缩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后面,抱着头,全身猛烈发抖。后来战火渐渐漫延到核桃树旁边,银锁干脆爬上树,躲在稠密的树叶后面。
不得了,死人了!
有人脑袋开花了,血喷了一地。
看样子还是海棠人。
“死人啦!”
“死人啦!”
这声音是惊惧,也是庆贺!
死人,至少死一个,这似乎正是双方暗暗期待的结果,现在好了,终于死了一个,该冷静了——两边的人同时冷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