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请左丽帮忙。
他要向左丽坦然说出一切,从他对祖玲的暗恋说起,到最近是如何见到祖玲的。他和左丽之间坦诚说话是没问题的,他们有这样的基础。从决定婚内分居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做好了超越世俗,挑战自我的准备。他和她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无疑是以足够的坦诚为基础的。不坦诚就意味着背叛,甚至不是对对方的背叛,而是对自己的背叛。但是,当他想到伸手向左丽要钱的时候,本能地感到害羞,相当难为情,而且,他不知道如何向左丽表述自己和祖玲的关系,祖玲对他来说重要到或特殊到什么程度才可以促成他如此帮她?一个天才不一定有能力说清自己的内心,就算可以,对方,一个习惯于按常规思考的人能懂多少?他从来都不认为左丽的智慧和自己是等量齐观的。
但是,他还是信任坦诚。
他打电话给左丽说有事要见她,他去樱花还是她来水岸?电话里的左丽显得有些为难。
他问:“你很忙吗?”
左丽说:“是呀,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吗?”
他说:“还是见面说吧。”
左丽问:“想要我了?”
他说:“不是,你就快来一趟吧。”
左丽说:“那好,我马上去,就一个小时。”
没多久左丽就来了。
看见鼻尖上有汗,举止匆忙的左丽,郑安安突然想让事情变得简明扼要一些,就是说,不一定先坦诚地告诉她一切,然后再提钱。
他说:“我需要十万块钱。”
她问:“干什么用呀?”
他说:“这个你先别问,反正不是吸毒嫖娼。”
她说:“暂时不方便。”
他说:“我急用。”
她说:“再急用,不方便嘛。”
他说:“算我借好不好?”
她问:“你说什么?”
他重复:“算我借……”
她说:“借?这套房子,还有车,都是借的吗?”
她的话把他惊呆了。
他愣愣地看着她,一言不发。他觉得,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毁在这句话上了。完了,完了。她的脸在他眼里迅速变得陌生起来。他哑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但是,他并没有生气。他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他进了书房,关上了门。几分钟之后,他感觉到了羞愧。羞愧像气体一样渐渐从他身体的底部浮上来。他恍然想起,自己,一个大男人已经依赖一个女人很多年了。自己一分钱都不挣,靠着自以为是的天才寄生在一个女人身上。自己是一个天才的寄生虫。自己从来没有认真想过结束这种生活。而它的结束,看来是迟早的事情。人啊,人想提前一分钟变得懂事,都是不可能的。人一直在等待一件具体的事情,让自己变得聪明一些。问题不在于,左丽的一句话毁掉了两人之间的一切,而在于一切看上去是应该被毁掉的,应该早就被毁掉的。所以他并没有生她的气。
他说:“应该的。”
他一直在念叨这三个字。
左丽敲门。
他说:“你走吧,我想安静一会儿。”
左丽说:“让我进去。”
他说:“你走吧。”
左丽喊着说:“安安,原谅我,我说错了。”
他站在门边,表情冷峻。
左丽说:“安安,原谅我,我说错了。”
他说:“你没说错,没说错。”
左丽说:“安安,我爱你。”
他的眉心微微一动。
左丽说:“你等着,我去找钱。”
他说:“不要了,不要了。”
左丽已经走了。
防盗门被左丽重重地拉上了。
随即他也离开了,开着三菱越野回到乡间画室。看到未完成的祖玲画像,他显出痛苦万状的样子。他实在不能想象,如今的祖玲竟过着四处躲债的日子。要债的人有多么飞扬跋扈,那是可以想象的。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应付得了呢?问题是,上帝为什么先要造出这样一个尤物,然后再给她这样一种生活呢?
突然,他觉得自己不需要任何人做模特了,他看见了,看见了真正的忧伤。一张百分之百表达着忧伤的脸在他的幻觉里冷不丁闪了一下,十分真切。那张脸既是祖玲,又不是祖玲。像女人,又像男人。是一张活着的脸,又不是,有着石雕般的质地。颧骨稍稍有些突出,面颊有浅浅的凹陷。整个面孔,并不以漂亮和标致为能事,只是表达着可以触摸的忧伤。不做作,也不软弱。静静的,像是存在了很久。
更为奇特的是,这张脸出现之前,他的幻觉里,似乎有一个在一瞬间完成的化学过程,先是全世界的各色人等的无数种表情——它们和这个世界本身同构——迅速集中,归拢在一个大熔炉里,被迅速稀释后变成一张新的面孔。整个过程极为复杂,又极为简单。由无数张脸到一张脸的过程,过渡微妙,迅速定格。
他有把握画出真正的忧伤了!
他可以继续画下去了!
他想,原来忧伤是从骨子里流出来的。忧伤不在表面,在深处。忧伤其实是有力量的。天啊,那才是忧伤,刀子般的忧伤。
他焦急地找到画笔,挤出颜料,开始照着幻觉中的样子画起来,每画两三笔都要闭上眼睛回想一下,好在幻觉中的那张脸依然清晰无比,如同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记忆里了,一闭上眼睛,它就浮现在半米之外的空气中。
后来他听见院门响了。
有人开门进来了。
除了他,只有左丽有钥匙。
左丽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但是,他不想搭理她。
他闭上眼睛,稳了稳自己的心跳。
左丽轻手轻脚进了画室。
他没有回头,用画笔涂抹着无关紧要的部分,等她离开。
她站在他身后看了一眼。
她悄悄退回去,在门口的沙发上坐下来,把一个方形坤包放在膝盖上,从里面取出一摞摞人民币,整齐地排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然后她又在一张纸片上写了几句话:我刚才说“不方便”,不是撒谎,这十万元是临时从朋友处借的!你要学会理解我的难处!
之后,她就走了。
她离开院子时,脚步声硬硬的,显然在使性子。
他没有向后看。
但是,他很难画下去了。
他和自己较量了几分钟,直到听见她开车走了才站起来,转身向门边走去。他没动那些钱,但拿起了纸条,仔细看着那几句话。
“难处”二字令他万分羞愧。
这个词其实再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中,她总会不失时机地提醒他:“你要学会理解我的难处。”这显示出,自从她下海经商后,二人的生活就从根本上出现了裂缝,或者说,她的生活就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和她原本在一块大陆上,但是,现在其中一部分开始飘移,而且越飘越远。她理解他容易,他理解她却变得越来越成问题。有时候,她还会换一种说法:“不信,咱们换过来试试,我留在家里画画,你下海经商。”这样的话简直就是当头棒喝,他一下子就被打闷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了。他知道,“她的难处”包含着太多太多的内容,别的不说,仅仅陪人吃饭喝酒打麻将,所谓“场面上的事情”,他一样都做不到,他偶尔被她拉去陪客人打打麻将喝喝酒,回来后就会牢骚满腹,甚至还会寻死觅活。他真的觉得,宁愿死也不愿和人打交道。所以,当左丽说出“你要学会理解我的难处”这话时,他总会羞愧难当,如果不死,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回到画架旁边,可是,他没法画下去了,他闭上眼睛,再也想不起刚才那张脸了,它隐约还在,却变得如在雾中,无法捕捉。
他背着那些钱,离开乡间画室。
他和李小菊又在春来茶舍见了面。
他把十万元交给李小菊。
“这是十万元,麻烦你交给祖玲。”他说。
“好大方。”李小菊说。
“借的。”他说。
“我怎么给她说?说你借给她的?”她问。
“别提我的名字。”他说。
“我借给她的?她知道我没钱!”
“你怎么说都可以,反正别提我的名字。”
“好吧,人情只好我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