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的游轮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戴着大沿帽的船长肯定也走了。那列送我们去看过雪峰险谷的老式绿色列车,回到了峡谷中的小站,可那位高大而严肃的火车司机却不知哪去了。在列车漫游途中,一直爬在窗口看雪的那个头戴列宁帽的快乐少年也不知哪去了。
再访巴黎
秋叶飘落的巴黎,不是我记忆中的巴黎。
第一次来到巴黎,是个初夏时节。凡尔赛宫外的花圃和许多临街窗台上简洁的花簇,装点着这座西方名城春的烂漫与春的热烈,如织的游人在这里追寻着春光的脚步。
我曾带回过巴黎春天的整部相册,尽管那种繁华和绚丽不属于我们。
巴黎,对于我这个来自东方的普通造访者来说,也许它永远是模糊而又陌生的。
因而,当我再次飞往巴黎时,心中依然没有巴黎,眼前秋景中的巴黎也更加冷漠。
我们降落巴黎,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刻。再次登上塞拉河的游轮,一道道飞跨的桥梁和两岸连绵不绝的古典式楼宇以及那座闻名于世的巴黎圣母院,在如昼的灯火中更加富丽亮堂。我想起瑟瑟秋风中昂首行走于街灯下的贵妇,无论她们多么庄重与美丽,在我们看来都只是一道风景。
很多人说巴黎是浪漫之都,我从未感受到它浪漫在哪里;也有人说它是最开放的都市,但我说不出哪个西方的发达都市不及它开放。
踏着遍地秋叶,走过巴黎的大街小巷,走过一幢幢气派典雅的灰顶大楼,我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来寻访什么,还不由生发出几分怅惘。
埃菲尔铁塔矗立在灰暗的云表之下,凯旋门也在疾驰的车流中孤傲地凝视着天空。整个巴黎并不在意寒凉的秋色,更不在意从万里之外赶来的访客。
然而,我从巴黎白昼的冷清之中,从它入夜的灯海之中,依然感觉到了它那强劲的心跳和血流的涌动。
我走了,是在巨大引擎的轰鸣中离开的,是在一个阴雨蒙蒙的午后时刻悄然离开的。
我能够带走的,只有巴黎飘零的落叶和塞拉河上灯光弥曼的凉夜。
舱外雪原
往北,往北。
窗外悬空的银灰色的机翼,总是那么纹丝不动地横斜着,只有对照远空的景物,才能感觉出飞机在箭一般向前穿行。
舱内,只有速度的轰鸣。
临窗的那个白人女孩读着一本翻旧了的书,我读的是一张从国内带来的中文报纸。
她扫了一下我手中的报纸,投给我一个礼貌的微笑;我乜斜了一眼她捧着的书,只见书上有些欧洲原野风情的插图。我们都不知道对方读的是什么。
她放下书,凝视着窗下的雪原。
哦,我们好像在穿越极地。
多么辽阔呀!我肯定听懂了她的惊叹,尽管我不知道她说的是哪国的语言。
遍地都是洁白的积雪,那里有大片大片的麦地,机耕的土壤呈现出规则的波浪,积雪也按照规则一丝不漏地将其盖了个严严实实。
还有隐约的村庄、宽阔的马路以及远方模糊的建筑。
生活给大地雕塑了什么,大雪就将这里的一切复制出什么形状,不会有一处走样。
只有村落边的池塘没有被覆盖,剩下薄薄的残冰在墨绿的水面漂浮着。
冰岛,我们要抵达的目的地,一个总让人寒冷又觉得神秘的世外岛国。我想这会儿,这地方该是寒冬了。
更远处,像是无际的冰川,冬季将一切扫描成了白色。
一切都很神秘,但无法弄清我们飞到哪里了。
女孩脱下外套扔在座椅下的地毯上,又索性从她大红大绿的花布棉靴里抽出双脚,快乐地缩到椅子的边沿上,她那双眸子已完全属于窗外的雪景了。
不知什么时候,她抱起了一部与她那双纤手很不相称的黑色大相机。几声咔嚓之后,她扭头将摄取的镜头放给我欣赏,蓝蓝眼珠里的兴奋,把她的笑容衬托得更加灿烂和机灵。
OK!我伸出大拇指。
我们一起为机翼下的壮美而感动,又一起感受了语言阻隔的遗憾。
横在眼前的机翼标志着我们的高度,也是舱外世界的唯一参照物。
飞机在空中飞了多远,我们脚下的雪原就延伸了多远。直到我们感到有些颠簸的时候,才看到漫漫长风将无际雪景抹成了白色大漠,雪后的景观没有了,阳光映照在雪堆上的金色光亮没有了,随之而来的,是风的巨帚抹出一座座光洁的“沙丘”。
我蓦然醒悟,航班没有经过极地,我们飞越的原来是一片大洋,是大洋之上的茫茫云海!
浩瀚海洋是陌生的,北大西洋万米以上的高空是陌生的,但那个透着几分顽皮的活泼女孩却不陌生,神奇的云浪在海洋上空铺设的世界却不陌生。
这次航程,我们一起飞越大海,一起穿过万里云天,一起阅读了一部我们东西方文字中都不曾读到过的云上世界。
夜色中的小镇
这是一座建在群峰怀抱,坐落在狭窄谷底的小镇,具体说来只有一个游轮码头、一个火车站、一座旅馆和几栋零星的房子。
各种肤色的很多游人白天乘上游轮,穿过峡湾的画境来到这里,也许并没有留意到,自己被留在了深山峡谷之中。
一天的风光陶醉,在渐暗的夜色里刚刚结束,小镇夜间的诗意却不知不觉又在峡谷中的灯火里开始了。
被冰雪覆盖的雪山近在咫尺,刚才在夕晖下还格外明亮,转眼间已隐蔽到了黑森森的夜空。深达千米的河湾,只留下岸头的灯光照见黑洞洞的河水;半山间那道幽深的隧洞不见了,山顶飘挂而下的那条高高的银瀑也没了踪影。
白天的游轮不知什么时候开走了,戴着大沿帽的船长肯定也走了。那列送我们去看过雪峰险谷的老式绿色列车,回到了峡谷中的小站,可那位高大而严肃的火车司机却不知哪去了。在列车漫游途中,一直爬在窗口看雪的那个头戴列宁帽的快乐少年也不知哪去了。
小镇彻夜通明,码头彻夜通明,小小火车站也彻夜通明。
站旁还有一座十分简单的火车陈列馆,就是一间玻璃墙的房子,里面陈设着古老的木壳机车,如马车车厢一样的木纹,在透亮的灯火下清晰可见。这让人想起小镇旅馆大厅里那辆马拉的老爷车,想起我们在黑白影片和一些老画册上看到的遥远的欧洲。
整个旅馆沉睡了,整个小镇沉睡了,整个山谷沉睡了。
而旅馆楼前那株高大的银杏没有入睡,在灯影里更加挺拔金灿,像是小镇的一个夜哨。路边一方方草地没有入睡,它们在低矮的栅栏里绿油油地等待着夜露。还有林荫下的花丛也没有入睡,它们还在迎着寒湿的夜风悄然开放。
黑茫茫的夜幕中,小镇那迷人的故事还在继续。
小镇叫弗洛姆,不知道坐落在挪威的什么位置,但它的名字对于这个寓言中的世界来说,已经无关紧要了。
挪威的丛林
汽车沿着山间公路向前疾驰,沿着金煌的深秋向前疾驰。
秋日落下的本应是枯枝败叶,是枯槁和伤怀。而挪威的秋意却是透明的金黄,却是旖旎的画幅,林子里飘落下来的也是如歌的色彩,也是金子般的诗句。
法桐、榉木、银杏树,为挪威披上了金灿灿的季节。还有漫山遍野的白桦林,更是一片梦幻的深黄,更能激起人们童话般的想象。
西方画家笔下那种黑色底衬的风景,我们曾读过千百遍,但没有看到过秋天的画笔这样大涂大抹,没有看过这样的峰谷,没有看过这样的远山,没有看过这样苍青衬底的金色油画。
千里长峡,千里画廊。
挪威的山水,是用油画拼装出来的。
来自西方或东方的游人,似乎都在用同一种语言发出惊叫和赞叹。
那种心灵的语言,源于心灵的震撼。
奇妙的是,挪威的晚秋还能展现出四季。沿途,涧底的河流荡漾着碧澄的春光;两岸的坡地上分布着整洁的牧场,一片片绿油油的草地如茸如毯,洁白的羊群在这人工种植的草场上悠悠移动,使人闻到这临近北极的夏日的生机。山间的树丛,金黄里间以艳红的枫叶,昭示着眼前本来的时令,峰顶则是万年常在的皑皑冰雪。
海洋,把这里的四季风光浓缩在一个镜框中。当然,暮秋的挪威,主色调还是金黄的韵律。
因为,挪威的丛林是金黄的,挪威的群山是金黄的,挪威的季节是金黄的。
千山万壑,秋光越来越黄了,白桦树的树干越来越白了,一座座星散的坡顶木屋也越来越令人遐想。
丛林里那些坡度很陡的小屋,木墙石瓦,尖顶上还竖着方筒式的烟囱或小小天窗,但不见袅袅炊烟,也不见有人进出,总让我想到安徒生笔下的密林和那些可爱的小矮人。
那木屋,那树丛,那静谧的秋空和清澈的小河,仿佛在给经过这里的孩子们描绘着动漫式的彩色插图,描绘着白桦林的故事,描绘着秋天的故事。
生命在闪耀中现出绚烂,在平凡中现出真实。
——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