泓史之谋大获成功。
首先,他利用夏梓代理负责人的权力,调集了文斓境内最为精锐的武士忍者五十人云集南崚。
此为驱虎吞狼、借力打力、一石二鸟之计。
其一,人人皆知他敌视倭国,不管事后如何追查,都不会怀疑这场来自扶桑武士的刺杀是他策动主使的。
其二,他当然不会顾惜忍者性命,因此夏梓下达的是自杀式攻击命令。
此役中,五十精英忍者全军尽墨,无一生还,御林军虽付出死伤近二百人的代价,但东瀛在文斓的力量继松下要骑的武士团覆灭后再受重创。
第三,直接导致大皇子泓间殁,竞争政敌再去其一,这笔帐会被算到东瀛头上,可以激起举国上下同仇敌忾之心,为其后剿倭国战奠定基础。
其次,他料定老皇帝于理于情都应该和恒王朝特使见面会晤,于是重金收买宫中内侍,提前探得时间地点。
此为料敌先机以及情报与金钱的胜利。
作为军中统帅,泓史自然深知信息的重要,他之前在宫中没有安插得力耳目,但不妨碍用钱财收买和事后的灭口。
再后,他通过夏梓命令忍者们秘密从行宫附近一处民房内日夜换班挖掘了一条密道,直通宫宴大殿,并事先勘察了地形,对如何隐蔽和突袭做了周密计划和布置。
这是人尽其用、出奇不意、以少胜多的做法,利用了行宫地面守卫严密,但防护毕竟不及皇官周全的特点,发挥忍者多能与善于潜伏刺杀的优势,从地下薄弱之处发动攻击。
同时,在行动中充分贯彻了声东击西、以多打少、混水摸鱼的意图。
先是派人封锁大门,形成成短时间内的局部人数优势。
然后是先行攻击赵灵雨。如能得手,特使死于文斓,自可破坏两国联盟,不成功的话,也可以分散侍卫的注意力和防御力量。
现实中,赵灵雨的护卫死伤殆尽,如果不是黛螺思在侧,赵灵雨也难以幸免。
再之后,是集中力量刺杀老皇帝,不为成功,旨在搅乱局面,吸引禁军,为袭杀泓间创造有利条件。
到最后,果然除泓间亲卫外,进来的御林军无人关注和护卫泓间,导致大皇子在多名忍术高手的拼死围攻下丧命。
再有一点,泓史本人积极护驾,还假意在打斗中中刀负伤,在老皇帝和臣子面前赚足了印象分。
此外,还有一个意外收获,老皇帝受到惊吓后身体情况急剧恶化,一旦有驾崩趋势,大皇子已死,三皇子死定,八皇子废,其余六个皇子中只泓史可堪大用,加上太后支持和军方及被说动官员的呼应,泓史夺嫡乃至登基就一马平川了。
当晚深夜,王府水榭中,帮着处理完刺杀余波,借口受伤回府调养的泓史向华澜庭道出了上述计谋详情。
华澜庭和泓史与夏梓碰了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下也是感慨。
邂逅泓史、扶他上位本是顺水推舟的偶然行为,不想泓史胸中确有沟壑,短短时间就能有此定计,此番行动计划周密、借刀杀人、一举数得,彰显了泓史过人的才具。
尤其是挖地道这一手,使五十刺客就能在上千御林军防护下完成了刺杀任务,颇有武学中剑走轻灵、以无厚入有间、四两拨千斤的神韵。
不过华澜庭也很后怕,自己这一没有参与,差点儿就导致赵灵雨香消玉殒。
他都快拎不清自己的立场了,按说赵灵雨和黛螺思与自己是敌对关系,两女如亡故,对尘王朝只有好处,偏生自己好像很在意她们的安危似的。
正在感慨出神,夏梓手拿酒壶跪着移过身来,给三人又再满上,华澜庭顺手随口喝下,又发了会儿呆,这才问泓史:
“不出三日,泓夜全身皮肤蓝转青时,就是他毙命之期,到时拌脚石尽去,后面王爷要如何行事?”
泓史脸色忽然变的有些狰狞,一字一顿地说道:“当然是,鸟尽弓藏,兔死狐悲了。”
“什么?”华澜庭一惊,猛觉小腹绞痛,脑中眩晕,浑身乏力,内力流失!
不好!这是中毒之象。华澜庭刚要运力起身,座椅传来咔咔响声,手腕脚腕已被伸出的钢箍扣住,不得挣脱。
而身旁的夏梓合身扑了过来,空中转身,撞入华澜庭怀中,双手已自大腿处摸出一柄短剑,一剑刺入自己小腹,短剑在她腹中再度弹出一支幽蓝色剑尖,自背而出扎入华澜庭的腹部!
华澜庭只来的及勉强收腹后缩半寸,但剑尖还是入肉带出了鲜血。
看着切腹又中毒后立时软倒,已经死在怀中的夏梓,华澜庭明白过来,强自保持清醒,望向对面:“泓史,你卑鄙,这么快就杀人灭口!”
泓史不答,招手同时抽身后退,周围出现一队王府护卫,其中还有披甲军士,持刀围向华澜庭。
华澜庭大急,心中凉透,一下两种毒力入体,凭他功力还不至于毒发毙命,只要给他时间就可驱毒自救,但现在却动弹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大意了!
原以为和泓史暂时处于同一阵营,没料到他这般狠毒,大事还没最后成功,竟然对自己和夏梓痛下杀手。
自己自凭武功盖世无人可伤及毫毛,不想今晚虎落平阳,就要殒命于此,果然是人心隔肚皮,世事两不知。
不由心中暗叹:华澜庭啊华澜庭,你还是少不更事,虽知人心叵测,比毒药更甚,碍于经历却设防不够,明知泓史多智,走上争储之路后心态变的愈发深沉阴厉,还是疏于防范,以至落入算计之中。
罢了,反正死不了,一命归西,回到本来世界,也算是见识了人性无常,没白历练一回。
望着越来越近的带刀护卫,华澜庭心中凄然无奈,闭目待死,这种滋味实在并不好过。
泓史此时也是手心冒汗,暗道侥幸。华澜庭的强大他是知道的,此番设计也很冒险。
夏梓手中还留有半瓶他那次所中的药物,被他下在酒壶之中,酒壶是宫中秘物颠倒乾坤壶,分为两个部分,按住不同孔眼流出的酒液不同。
他们一直喝的是正常酒水,直到最后一次倒给华澜庭的才是毒酒,而华澜庭当时感慨失神,没有注意到这一细节,之后的座椅束缚、夏梓的自杀式切腹毒剑终让华澜庭落入骰中。
他知道那种药物并非见血封喉,还在短剑上还下了鹤顶红。即便如此,泓史也没把握能现场毒杀华澜庭,但他只要一时的无法动手即可,手下护卫和军士就能了结其性命。
眼看就要大功告成,武功再高又如何,那也敌不过心计智谋,这是泓史一贯的认识。
但他却漏算了一事,天下也少人能够算准,那就是运气!
华澜庭绝望时刻,一个蒙面人自水榭顶上天降而下,手中一柄银色细剑抖岀各色光球,王府卫士,包括重甲军士中者立伤,倒下一片。
来人又连发四个火球,灼烧华澜庭手脚处钢箍和座椅的连接处,一边挥剑抵挡卫士攻击,一边等钢箍脱落后,捞起华澜庭就走。
泓史早已惊怒,极力指挥手下进攻和围追。
他自身武功不弱,可一有了君临文斓之心后,就不愿意象以前一样身先士卒以身涉险了,虽明知走脱了华澜庭他会面临更大的危险,却一阵犹豫,没有亲自上前。
就这么一迟疑的功夫,蒙面人甩手扔出几颗烟雾弹,以银剑连杀数名卫士兵丁,夹着华澜庭闯出王府,府军追之不及。
华澜庭不能动弹但仍清醒,一见熟悉的银剑、光球术和烟雾弹,就知道来人是匈奴王女黛螺思了,他不明原委又一时不知怎么面对,索性装作昏迷,任由黛螺思带着他逃走。
此事要多亏赵灵雨。
赵灵雨不谙武功,但自幼有一桩对气味敏感的本事,但凡异样气味就过鼻不忘,此异能只她自己知晓。
当日在小校军场皇子手下武士比武颁奖时,赵灵雨就由此认出了华澜庭。
她当时没有声张,在回来后告诉了黛螺思。黛螺思此后每晚都乔装夜探泓史王府,接连几天没见到华澜庭出入,直到今天才远远看见,后来见势不对,这才及时杀出,救华澜庭逃出生天。
出了王府,黛螺思不敢带华澜庭回到行宫,只得穿巷越墙,到了她这几天为探府临时租的一处民居内。
进到屋里放下华澜庭,见他面若金纸气息急促,心下惶急,知道华澜庭是中了毒,她虽通晓一些医道,把脉之下却判断不清毒源。
黛螺思摸着华澜庭滚烫的额头,带着哭腔自语道:“臭小子,坏家伙,没想到再见是这种情况,明天就是人家的生日,你难道欺负了我就要这么一走了之了吗?你走就走你的好了,能不能不是这样死着走!”
跺一跺脚,自己没办法救治,必须先回去找赵灵雨想办法,迟了可能就来不及了,于是闪身出屋。
行宫内,赵灵雨听了经过比她还显惶急,略一思忖,就带上随行医官和几名手下护卫,跟着黛螺思来到民舍。
先留外人在屋外等候,赵灵雨和黛螺思进去一看,屋内床上空无一人,华澜庭踪迹皆无。
桌上有一纸条,草草写着:所中之毒,难奈我何。救命之恩,容后再报。勿念。
黛螺思一拍桌子,恨声道:“气煞人也,他敢骗我!人家救了他,他连见一面都不肯!什么叫勿念?姑奶奶我念他了吗?”
赵灵雨松口气,安慰黛螺思:“人没事就好,他修为通天,以后不会再吃亏,我们先回去打探消息,再作计议。”
华澜庭不比泓史,让泓史昏睡一夜的药物和鹤顶红都被他在黛螺思走后,以无上内力暂且压制在体内,虽有影响但无碍行动。
还是延平王府水榭内,泓史一人独坐。
暗影里,华澜庭缓步走出。
泓史面色惨白发紧,看到华澜庭,勉强一笑,伸手道:“坐。”
华澜庭坐到对面,冷冷说:“知道我会回来?你不逃?”
泓史将面前酒饮下,颓然道:“既然你命大逃走,只要你当场未死,天下之大,我又能逃到哪里?能逃多久?”
华澜庭面无表情,点点头:“王爷知道就好。说吧,为什么?又为什么这么着急?在你死前,咱们好好聊一聊。”
两人此时反而都不着急了,泓史仰天叹口气,沉声说:
“我虽很喜欢夏梓,但她身份不能曝光,而且一个月的药效也快到了,既然不能控制,又非我族类,当然不能放过。”
“至于你。不错,我们是临时的盟友,你帮我甚多,还救过我,但这是私人情谊。”
“而国家是公器。你帮我是有目的的,对么?你要剿灭倭寇,这没问题,我虽不知你确切身份,但推断你必与其他几朝,最可能是尘王朝有关。”
“你非文斓国人,与我终不会是一条心;而你武功奇高,我无法左右,更防备不住;你又尽知我在争储夺嫡中的作为,拿着我的痛脚。”
“帝王称孤道寡,必须对所有人心狠,稍一低头,王冠会掉,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我也是被你所劝才走上这条路的。一旦铁心,屁股决定脑袋,帝王心术,自会从皇位安危和江山社稷角度考虑问题。”
“现在,我在皇子中已无对手,以储君登基的几率极大,只是时间早晚。”
“所以,现在除去你和夏梓虽有风险,但晚不如早,这样我才心安,一切才能真正全部在我掌控之中,而不是还要顾忌别人脸色。”
“虽然也许你真的是没有更多的想法,但也许就意味着不确定性和变数。”
“这个说法,可好?可行?”
华澜庭手指弹着桌面:“只要我想,你马上就人间消失,王图霸业尽作泡影。”
“所以我才要杀你而后快。”
“但是,我若一死,你对付倭寇等等所图也就难以实现。”
“所以你笃定我不敢取你性命?”
“不是不敢,是不会,是未必。”
“所以你等在这里,赌上一场?”
“我还有其他选择吗?刚才没留下你,我已输的只剩底裤了,不如孤注一掷、豪赌一把。”
“赌我心有牵挂,会心软妥协?”
“恩公不同于我,心有情义和底线,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你这是拿话堵我。以前或许是,经历刚才一幕,不好说了。”
“那我认命,愿赌服输。”
“王爷这是耍无赖么?”
“好死不如赖活着。”
“王爷要为刚才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你说,只要不死,有的我都可以给,现在你坐庄,又拿着一手好牌。”
华澜庭抬手,泓史眼中闪过惧色,却硬是忍住没有躲避。
华澜庭慢慢放下手掌,轻轻颔首:“王爷,您这把赌赢了,我不杀你。”
“驱除东瀛倭寇为先,旁观中原烽火在后。也不用你空口白牙现在承诺,你在做,我在看,如若不然,我会做。”
“言尽于此,华某告辞。王爷你,好自为之。”
华澜庭倏然消失,留下泓史汗透重衫,夜风吹来,前心后背冰凉,瘫坐椅中。
出了王府,华澜庭暗骂自己不够心硬,但也并不后悔,经此波折,恒朝和文斓既即使签约也不怕,料泓史再不敢不信守诺言。
这边的事情算是解决了,自己也该去尘王朝都城中平去看看了。
他之前曾分别和北昆仑元妙、嵩室山一苇禅寺无念、叁清山东海剑派太勉子在中平有约,算算也该动身了。
既然要去,也不必去清远侯府在南崚的眼线处打探消息了,一切等到了中平再根据情况定夺。
只赵灵雨和黛螺思这里还有牵绊。
想黛螺思在行宫中曾对着泓图叫出岳二公子,看来两女已查得自己身份。然而自己终会回归,还是不要多惹情感是非为好,于人于己都无益。
黎明时分,一夜久久难以入睡的黛螺思又再惊醒,起身坐到妆案旁,发现上面有一张纸笺和一本册子,急忙取过一览,观后久久不语,心潮起伏。
她叫过赵灵雨,赵灵雨拿起纸笺,见上面写着:
余与两位相逢于意外,见面于不期,虽立场不同,针锋相对,然唐突佳人,冒昧云英,确非本愿,思之常汗颜无地。
两位出身贵显,识见才华远胜,然余意在仙途,只待旧事尘缘一了,属意作别人间繁华。
世事无常,家国无安,战火无情,实盼相见无期,恐冒犯之罪、救命之恩难以报还。
今当乱世,两位全身自保无虞,特留修行心法一册,据之习炼,或可保容颜不老,得至长生久世。
往事前尘,终成明日之黄花,所留心中者,唯难忘二字而已。
余谨在此顿首百拜,恭祝王女殿下芳龄永驻,福寿无极!长公主殿下善自珍重,福寿安康!
落款为:知名不具。
赵灵雨呆立半晌,神情复杂,默然无语,而旁边的黛螺思则臻首微垂,已是潸然泪下。
南崚城郊,晨曦中,华澜庭吐出最后一口黑色瘀血,毒伤初愈,他回望行宫方向良久,转过身来,向西北方向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