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所以给予你们这些规则，是因为我听说在希腊有些以智慧闻名的人持有一些令人惊奇的看法。顺便说一句，以他们的诡辩当然无事不可主张。他们中有些人教导人们说：我们应当避免过分亲密的友谊，以免一个人要为几个人担忧。他们说，每个人光为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忙的了，要是再管别人的闲事，那就太烦了。最明智的方法是把友谊的缰绳尽可能地放得长一些，这样你愿意收紧时就可以收紧，愿意放松时就可以放松。这是因为，幸福生活的首要条件就是无忧无虑。如果一个人除了自己以外还得为他人操心，他的心灵便不能享受幸福的生活。我听说，还有一些人的看法更不近人情。我刚才已经简要地提到了这个问题。他们断言：人们寻求友谊，只是为了能得到他人的帮助，而根本不是出于什么情感上的动机和爱慕。因此，越是无能和贫穷的人，就越是渴求友谊。所以，柔弱的妇女比男子更希望得到友谊的庇护，穷人比富人更需要友谊的扶助，不幸的人比尊贵的幸运者更需要友谊的帮助。多么清高的哲学！你把友谊从生活中驱除出去就等于把太阳从天空中摘走，因为友谊是不朽的诸神赐予我们的最好、最令人愉悦的恩惠。
但是让我们考察一下这两种学说。这种“无忧无虑”有什么价值呢？乍一看，它似乎很吸引人，但实际上常常不得不被弃置一旁。因为你不可能只是为了避免烦扰，老是拒绝去做道义上要求我们必须去做的事情，或者虽然去做，却有始无终。而且，如果我们想要回避烦扰，那么我们就必须回避德行本身，因为德行在排斥和厌恶与其相反的品质时（譬如，仁慈排斥暴戾，自制排斥放荡，勇敢排斥怯懦）必然会产生某些思想上的烦扰。因此，你可以注意到：正义的人最痛恨非正义，勇敢的人最痛恨怯弱，有节制的人最痛恨放荡。所以，乐于行善和疾恶如仇，是一个正直的人的特性。那么，既然贤明的人也难免有苦恼（除非我们假定他们根本就没有人性，否则的话，就必然有苦恼），我们为什么生怕友谊会给我们带来种种苦恼而将它从我们的生活中驱除出去呢？如果你屏除了情感，那么，我不是说人和兽类，而是说人和石头、木头或其他诸如此类的东西还有什么两样呢？
我们也不应当相信这样一种学说，即认为美德是某种像铁一样僵硬和刻板的东西。其实，美德在友谊问题上也像在许多其他事情上一样，是非常柔软和敏感的，可以说，它是随朋友的贫富顺逆而伸缩变易的。因此，我们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虽然基本的美德会带来某些麻烦和苦恼，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摒弃这些美德。同样，虽然我们常常因为朋友的缘故而招致精神上的痛苦，但是这种痛苦也不足以使我们将友谊从我们的生活中驱除出去。
那么，让我再重复一遍：“美德的显示自然为具有同样品质的心灵所吸引，它是友谊的开端。”在这种情况下必然会产生爱慕之心。因为有什么能比爱许多不会作答的东西（如官职、名声、华厦、丽服、宝饰等）而不爱（或不太爱）有德行的、有爱心的或能以爱相报（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述的话）的活人更荒唐的呢？其实，没有什么东西比爱的回报和互爱互助更能令人愉快的了。如果我们补充说（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说），物以类聚这句话用在友谊上是再恰当不过了，那么人们马上就会承认事实确实如此：好人爱好人，好人喜欢与好人交往，好像他们之间有一种天生的血缘关系。因为人的天性是最喜欢追求（或者更确切地说，渴求）与其相似的东西。我们可以把这看成是一个既成的事实，好人与好人之间可以说必然有一种友好的情感，这种情感是天性所规定的友谊之源泉。但是这种友爱之情也会影响许多人。因为那绝不是一种冷酷、自私和孤傲的美德，它甚至保护全民族，为他们谋幸福。要是它蔑视一切对普通百姓的爱心的话，它就肯定不会这样做了。
此外，在我看来，信仰“利害关系”理论的人摧毁了友谊之链中最有吸引力的一环。因为使一个人感到愉快的与其说是由于朋友而得到的实利，不如说是朋友的一片爱心。只有当朋友的帮助是出自真诚的爱心时，我们才会感到愉快。如果认为贫穷是寻求友谊的动因，那就完全错了。通常最慷慨、最仁慈的正是那些最有钱财，尤其是最有德行（德行毕竟是一个人最好的支柱），因而无须别人帮助的人。其实，我倒是倾向于认为，朋友之间应当经常需要互相帮助。例如，要是西庇阿无论在国内或国外从未需要我的劝告和协作，那我怎能表达我的一片爱心呢？所以，不是友谊起因于物质利益，而是物质利益起因于友谊。
因此，我们不应当听信那些过分精明的雅士关于友谊的论述，他们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不懂得友谊。因为，谁会选择一种虽然极其富有却不准他爱任何人或为任何人所爱的生活呢？那是一种暴君才能忍受的生活。他们当然不会指望有什么忠贞、挚爱，也不会相信任何人的善意。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是猜疑和忧虑，根本不存在友谊的可能性。谁会爱一个自己所怕的，或者知道是怕自己的人？虽然这种人有时也会对他们装出一副很友好的样子，但这只是一种暂时的假象。当他们一旦失势（一般说来这是难免的），他们就会立刻看到，昔日的朋友纷纷离他们而去，他们是多么的孤独。所以，塔尔奎在他被放逐时说过这样一句话：虽然他现在知道了他的那些朋友中谁是真朋友，谁是假朋友，但为时晚矣，他已经既不能报答那些真朋友也不能惩治那些假朋友了。不过，使我感到诧异的是，像他这样傲慢乖戾的人居然也会有朋友。正如他的这种性格使他不可能有真正的朋友一样，非常富有的人也常常会出现这种情况——正是他们的财富阻碍了真诚的友谊。因为，“幸运”不但自己是盲目的，而且通常也使受其恩宠的人盲目。可以说，他们往往会忘乎所以，变得狂妄而任性，世界上没有什么比成功的蠢材更令人难以忍受的了。你们常常可以看到这样一种人：他们以前态度谦和，但一旦有了权势，就一反常态，嫌弃旧友而热衷于新交。
那些具有幸运、财富和权势所能给予的一切机会的人，只知道去谋求那些能用钱买到的东西——马匹、奴隶、华丽的饰物和昂贵的器皿——而不去设法结交朋友（朋友是人生中最有价值、最漂亮的“家具”，如果我可以这样表述的话）。难道还有什么能比他们更愚蠢的吗？当他们获得那些财物时，他们还不知道将来谁能享用它们，也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是为了谁，因为它们最终都会落人强者之手，而每一个人对其自己的友谊却有稳固不变、不可剥夺的所有权。尽管那些财物（在某种意义上，它们是命运的恩赐）的确很经久，但生活中如果没有朋友的安慰和做伴，也是绝不会快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