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伟陶青的姐姐叫陶蓝,陶蓝的姐姐叫陶紫。陶青刚到了上大学的年龄那会儿,陶蓝大学刚毕业,陶蓝大学刚毕业的时候,陶紫刚结婚。陶紫刚上大学那会儿,陶蓝刚学会打“井”字包,陶蓝很熟练地打“井”字包的时候,陶青才刚学会骑自行车。
陶青从院里3号楼独居的林老作家那儿借了他那辆英国汉堡牌的自行车,就自顾自地“哒啦哒啦”在院子里学起车来。那个林老作家其实不老,据说他在20世纪30年代的时候也是跟着队伍去延安的青年,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到了大后方,根据在延安的经历写了两本书,风靡一时,还形成了“林××年”。照说现在也才60多,可看上去已经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了,平日里见不到他,偶尔太阳较好的冬日午后,可以看到他搬一板凳坐在大院里擦洗自行车,若有顽皮小孩从他身边快速掠过,就如梦方醒似的抖动一下,那贴着头皮薄薄的银丝也跟着跳跃一下,然后站定了,用左手捂住心脏,右手拿起拐杖指着那些小鬼骂骂咧咧:妈拉个×!小畜生们!狗眼睛都没看到你爷爷擦车……每每如是,院子里的大人听着都不自觉要皱起眉。都是文化人不是,怎么林老这样……林老越是这样,那些小孩就越是要吓唬他……他就越是要骂的难听……林老作家就是这么乖张暴戾的一个人。林老作家有一宝贝,那宝贝不是书,而是他那辆英国汉堡牌的自行车,那车乍一看去和我们的凤凰28、永久28没啥差,走进了才知道,人家那东西多了一个小型发电机,还有个电灯头,亮噌噌的黑铁,满身都是英国字。这在当时可不得了啊。确实是一宝贝。所以,不知道陶青怎么从他那借到的28寸英国汉堡牌自行车的。就给她那样初学者摆弄也不心疼?
晌午,陶青在院里那梧桐树荫下停了车,脱了棉袄,歇着。王赤橙一看四下无人,跑过来了。跑一半,停下来,背靠着另一棵梧桐,用鞋蹭地上的土,脸向着陶青:“青子,今年冬天不冷哈。”
陶青瞟了他一眼,又看看身上的大红羊毛衫,没理他。
“青子,我哥说林老的宝物身上有英文字,我能看看吗?”
陶青用双手食指翻搅着两条麻绳辫子,一脸不屑地说:“就你?你也认识英文字?得了吧你!”
“嘿,别看不起人,毛主席不是说了,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就最讲认真!我认真去认识,就能认识!”王赤橙一脸庄重,一手提到胸前,松胯,做了一个向前进的姿势,对着天安门。
陶青乐了:“好吧好吧,你就去看,但别动!林爷爷说了,除了我,谁也不给动!”
王赤橙像大鸟一样飞到了车旁,蹲踞在那,把帽檐挪到后脑勺,观察了起来。
“胡……胡……萝卜……丝……丝(HUMBER SPORTS)……”王赤橙一脸凝重地抬起头看弯腰在旁的陶青,“后面不会念了……”陶青当真了。
后来,红卫兵来了。再后来,林老作家死了。
抄他家的时候,书倒没多少。林老也没太大的反应,不像邻居唐诗人,那真真和死了谁似的,拉都拉不住,疯子似的往火堆里扑,口里直嚷嚷:“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一个红卫兵提着棍子走过来,蒙头就是一棍。诗人才不吱声了。林作家是在被发现了他藏在公厕后面的宝物的时候才恢复生命力的,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和红卫兵们不知疲倦地弹来弹去,手里挥舞着棍子,真真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前仆后继,“妈了个×,日娘的,老子当年……老子当年……你们这群狗日……老子当年……”凌晨的时候,全院子的书都烧光了,该没收的没收了。红卫兵头头把自己那辆自行车赏给了今天晚上表现最突出的那个部下(就是用棍子敲唐诗人的那个),跨上林老的汉堡,丢了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手一挥,班师回朝了。院里的大人,围成一个圈,脸上印着死灰里透露出来的光亮,没有言语。
抄家的时候,陶青和王赤橙趴在五楼楼顶俯瞰。热浪像海水一样奔涌而来,他俩觉得脸麻麻的,好像看到那层层的波纹,灰烬飘忽着向上,向上,飞到墨一样的云里头,不见了。原来在院里看电影的时候,看到鬼子进村,在村口也要烧一堆东西。
王赤橙看到林老和红卫兵小将们你来我往的时候,转过脸问陶青:“我上次给你做的弹弓带了没?”陶青摇了摇头。王赤橙站起身,四下寻找,拿了半块砖头回来,刚要扔。陶青跳起来,死死抱住他的手……
第三天一大早,不知道几点钟光景,出门倒屎尿的张副主席(此人是文联副主席)的痰盂落地声哐当一下,惊醒了一排梧桐树上的乌鸦或者喜鹊。接着,过了一会儿,人声嘈杂:林老用皮带把自己吊在了其中一棵上。赤条条的,像没开过膛的猪,又不像,他那么精瘦。一条条肋骨很醒目,像是在积极地表露些什么。耻毛还是黑的。林老的眼睛已经被飞禽啄走,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下面流着几条血迹。王赤橙不让陶青看。他自己却一直盯着那两个黑黝黝的洞,似乎盼望着里头能爬出些什么东西……
唐诗人和院子里没下放的大人都被挂上了名目不同的牌子去游街,开批斗会,出斗争差。偶有相同。唐诗人挂着的是“反动学术权威”,有一次到棉花厂去,一溜人跪在礼堂前沿开始例行公事。唐诗人,由于是诗人,按文体排序,他在最后一个。通俗小说家开始被批斗了,突然,从后台又被押上来一个被剃了阴阳头的人,扔粽子一样扔到唐诗人旁边,唐诗人一看牌子“反动学术权威”,就张开皲裂的口:“你好!”那人抬起头,一女青年,有些拘谨地说:“你也好!”诗人:“我们牌子一样,有缘啊。”女青年莞尔。诗人:“你看,我们都在学术的‘前沿’呢!”女青年低下头看了看牌子。诗人:“你是怎么挂上的?”女青年:“我推荐了里尔克。”诗人面露喜色:“哈哈,我抨击里尔克,却也挂上……”背后飞过来一脚,诗人径直翻滚到了讲台地下的椅子旁边。“这是批斗会!严肃点!不是后海公园!”职工哄笑……
透过屋顶漏下来的光柱中飞舞的棉花絮,透过参差不齐的刘海,她在混乱的秩序中,在她各种平静的情绪的间隙里看到诗人手忙脚乱地被四个红卫兵弄上讲台,看到了他洁白的牙齿,他悒郁的神情,她脑海里蓦地回响起一句诗:“陌上草薰,闺中风暖。”“倒了倒了,是‘闺中风暖,陌上草薰’,江淹《別赋》。”诗人气喘吁吁地小声对她嘀咕……
后来,陶青的爸妈下放回来了。王赤橙的爸妈只回来了一个。他爸妈在牛棚里用皮带上吊的时候,他爸的皮带由于质量问题,断了。
再后来,陶紫结婚了,和丈夫留在学校任教。陶青正在担心着考不考得上大学。复习了那么久。陶紫有一天叫陶青去她那,什么也没说,就说一句:别考了,听姐的,当兵去。陶青什么也没说就走了。王赤橙当兵去了。黄小绿也当兵了。好像没有人读书了。就在她冥思苦想的时候,文件下来了,高中、大学不招生了。他们要我们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
又过了许多年,文联大院拆迁了,而陶青终于大学毕业了,在新成立的百货公司当会计,她在推着自行车去上班的路上看到了王赤橙。王赤橙穿着笔挺的军装,拉着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的手,弯着腰在和她说什么,他从前教过她认军衔,正团级。王赤橙一开始没有认出陶青。陶青喊了一句,他才认出来。他俩寒暄过后,王赤橙说:“这是我女儿,她姥姥家住这附近,今天带她去姥姥家玩,青青,叫阿姨……”
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儿,抬起头,怯怯地说了一句:“阿姨……”然后,就躲到她爸爸的屁股后面再也没有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