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婷婷天空渺远,日光将喧嚣的街巷洗褪了颜色,到了夜晚,乳白色的月光洒在青石板铺成的路上,犹如一泼清水。天空是灰色的,云层也是灰色的,这个沉睡中的小巷还没有开始苏醒,千家万户,还像一幅淡淡的水墨画,把所有的颜色,全部溶入了这一片灰蒙。
渐渐的,天已大亮,人也逐渐开始多了。即便是小巷,也泛着热火朝天的味道,这也正是人们喜欢这里的原因。爽快,却不似北方大漠的粗鲁;干净,却不似江南的矫柔。这里的味道,也和这里的小吃一样,不是干燥的火辣,不是腻滑的甜,而是温和的辣,清淡的甜,让人感觉一种新颖的悠闲。
桌椅是原色的白木,干净简洁,没打过漆的原木上纹路清晰,却让人无端想起那些有了年头的红漆桌子——被滚热的盘碗烫下不知多少重重叠叠的白圈子,永远附着一层薄油,一捺下去就是一个指印;铜板子在脏腻的桌面上旋转着立了起来,成了一枚小小的呼啸着的铜灰色的影子。饭馆里的布置古朴而风雅,油灯的光线被竹笼割破,照在桌前、地上,只差一位坐在角落的说书人,让人恍然间有种置身于古时客栈的错觉。窄窄的门,窄窄的楼梯,窗户都很宽大,从窗内看出去,满城喧寂,皆在眼前。
经过一番修旧如旧,儿时记忆中的被油烟熏得漆黑的墙壁都刷上一层厚厚的白垩,显得一尘不染,腐朽霉烂的陈木也被崭新的硬木所替代,粗大的楠木柱梁和雕花镂空的门窗。这时的三坊七巷像一个家道中落的贵胄名媛,虽然已荆钗布裙多年,当重新着上一袭白绫精绣浅绿折枝兰花的貂裘,梳起高高的螺髻,在唇上涂抹嫣红的胭脂膏子时,那汉赋般华丽的笑容、唐诗般傲岸的气质、宋词般柔婉的眼神,一瞬间竟仿若当年。与时间一同回归的,是世人惊艳的目光。但跟那张集数代灵气、钟造化神秀的面孔比起来,区区貂裘,也只是俗物而已。唯独那一双眼睛,像藏了太多东西,明艳中带着苍然的古意,一眼看进去就仿佛陷入了深潭:几百年的人生,有如水波上光怪陆离的浮影,都倒映在那双眼里。那些小贩的吆喝声,石板的纹理,水面的觳纹就是她脸上经由岁月先浸露出的初皱,虽不再明妍,那眉眼却愈发精致,是被岁月雕琢、年华镌刻的精致。她已懂得了人生的倥偬,掠一掠鬃,该铅华粉黛上场时还要上场,但洗妆之后,总有一股倦衰后的媚态。衰倦也是一种美,成熟的百姓喜欢那种美,喜欢那种世路经过却犹有余温的倦态,虽然也就耽迷于此,难思振作,但难说这不是一种自处的哲念——这也就是这里熙攘的人群所共有的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心态吧。
三坊七巷是一卷尘缘未了的浮世绘。你会在这漫漫长卷中看到几处金碧浓彩的工笔:街巷西边的“三坊”——衣锦坊、文儒坊、光禄坊,那是士大夫的厚重威严,镌进风骨的沛然文气。而淡淡的水墨写意则是市井小民们的颜色:东边的“七巷”——杨桥巷、郎官巷、安民巷、黄巷、塔巷、宫巷、吉庇巷,那些阡陌闾巷间的闲杂笑谈,芸芸众生的琐碎悲喜,倒也能勾勒出一种别致的美来。青石街上的木门常常是厚重而细节丰盈的,推开来是“吱呀”一声,仿佛苍凉的记忆由沉睡中醒来,慵懒地打了个哈欠,迈进去便有一脚踏空的晕眩。空气中隐隐浮动着木樨特有的甜香,隔绝了周围一切的声音,无数行人穿梭往来有如无物,让人觉得在一刹那间,仿佛触碰到了历史的脉搏。
红罗白宣,白雪苍涛铺开,龙狼云毫在握。
紫砚笔舔,浓墨饱蘸,银毫飞握,一气呵成。
每每临近春节,南后街的铺子里总会有几位老人买现写的春联,薄薄的金箔散碎妆点,如入尘,云毫挥洒,洒落新春的祝福。
眼看他盖新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曾经的三坊七巷,既老且衰,凋败凄凉,犹如死水。它生命中最美好灿烂的时光已经消逝了,那些别人总是提起的关于它的故事,也是那么遥远和陌生。而如今的三坊七巷,才刚刚踏进这个热闹纷攘的红尘里来。它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活力和朝气,显得蓬勃,年轻。
只是过去的那个三坊七巷,那些旧时王谢的朱垣紫门,终究是不在了。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曾经的金陵王气、书香墨韵都在历史的尘沙中湮没,成为风中飘零的明日黄花。如今的三坊七巷,像是隔了三世的人,站在奈何桥上,恍惚地吸了一口从前生飘来的烟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