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梅琴那些青翠的苍耳,缠绕着许多的心情,结出一段过往,在风中瑟瑟发抖。偶尔粘上一两颗在发梢,扯也扯不掉,揪出脑海中一深一浅的怅惘。回忆里的青春年少,变得愈加纠结,一直都不知道,多年前的那封信,到底该不该寄。
一
秋日的田野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颗颗饱满的稻粒连成一片闪闪发光。路旁的苍耳见缝就钻,顽强地把生命播撒到每一个可能的角落。班上的男生总喜欢在上学的路上摘一大把,然后悄悄丢到女生的头上,惹得我们“哇哇”大叫。那时已是初三,他们却总是喧闹,五六十人班级,一半在上课,一半在若无其事地高谈阔论。初三(3)班臭名远扬,3年下来老师换了一批又一批,可即便到了最后,清一色的男老师也依旧无法令他们偃旗息鼓。回忆里的我总是歪着身子扭着头恶狠狠地对他们吼着“不要吵啦”,尖厉的声音在教室里炸开又扑回。喧闹声一点点落下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升上来,像青蛙丑陋的气囊,鼓起来又落下去。
老师也总是无奈地摇摇头,沙哑着嗓子说:“你们自习吧!”然后踱出教室。焦躁的尼古丁在灰白色的烟雾中迷失了方向,像许多受屈的鬼魂,撕扯着空气,无声地对抗着那些嘈杂的笑语。我大声地念着单词,把书翻得“哗哗”响。黑板上的倒计时越来越少,像迟暮的女人日渐稀疏的头皮,裸露着不安念念有词,他们却变本加厉。
我抠着笔头闻见一股垃圾焚烧的气息,在此起彼伏的话语声中侧耳听着老师的讲解。数学老师箍着粉笔停在了抛物线的最顶端,他猛地转过身将粉笔射到严亮的头上。他显然是被吓了一跳,没有思考地骂了句,“他妈的,谁啊!”当他反应过来做出惊愕的表情时,老师早已跨到他的面前甩下一记巴掌。我看到严亮扭曲的脸孔被羞愧、愤怒、惊愕撕扯得面目全非,教室里倏地安静下来,只一瞬凝固的空气落地水珠般炸开。“你是老师了不起啊!”严亮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他显然是压制住了自己没有扑上去。“你了不起!”数学老师转过身去,“谁爱上谁上。”他丢下这句话“砰”的一声关上了门。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像严重拉伸的弹簧,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
连续两天,数学老师都没来上课,更没有人愿意接这个烂摊子。我惴惴不安地数着窗外走过一个又一个行色匆匆的背影,伸手去触摸文具盒上沉重的笔迹凹凸有致,梦想的高中却像水面浮着的影子,轻轻一碰,便散得惨不忍睹。终于在一个静谧的午后,我趴在校长办公室的门缝下,张望着那些冰冷的办公桌干瘪的身躯,悄悄把那封信塞了进去。一阵风扬起漫天的尘沙,把我吹得灰头土脸,我从地上爬了起来,在楼梯上踩出一阵奇异的旋律。
第三天,教导主任带走了好几个吵闹的学生。同桌压低了声音问我怎么回事,我红着脸频频地摇头。猛然直起身回头看了一眼空着的位置,像几个被挖空的坟墓张着血盆大口向我笑着。后来他们被分配到其他班去,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数学老师依旧回来了。我支着脑袋望向窗外新种的小叶女贞,那里原长着几丛苍耳。
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父母都很开心。我把它放在胸口安静地躺在凉席上,望着天花板上结网的蜘蛛瘦削的身躯。没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感觉就像儿时费尽心思剥好了板栗,却发现不过如此。窗帘漏下一缕阳光,细小的尘埃在赤裸的空气中上下起舞。我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心跳。
二
高中的学习只剩了作业,在琐碎的读书声中我偶尔会想起一些陈旧的画面,像老照片上朦胧的剪影,遥远的恍如隔世,再也没有人会采一把苍耳丢到我的头上。我沉默地走在校园里落满红枫的水泥路上,假装被偶尔钻进的几声尖锐的汽笛声吓到,奔跑着逃开这个人造的世界,路旁的假连翘没有丝毫留恋地闪到身后。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却满是楼房的轮廓。
慢慢地我学会了用忙碌填充自己,不再回想那些布满荆棘的画面。生活除了学习吃饭睡觉再无其他,我快步行走越过一个又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淹没在相似的人群中让我一下子忘了自己的存在。那时候唯一的乐趣便是在饭桌上看着交替变换的蔬菜明目张胆地数着春夏秋冬,在拥挤的人群中体验一种变相的弱肉强食。
我急匆匆地点了几样菜便找位置坐,在黑白相间的人群中寻找收拾的阿姨,却看到一位扎着红头巾系着围裙的女孩在餐桌前忙碌着。她的动作干净利落,起伏的身形吹起额前细密的刘海。我习惯性地脱口而出叫了一声:“阿姨,收拾一下这里。”话才出口自己先怔在那里,倏地红了脸,僵持着笑容和尴尬不知所措。她却很客气地对我笑笑,低头挥舞着抹布毫不在意。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影子,终于鼓起勇气颤声问道:“小琳。”她的手立刻僵住,怔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来,面容僵硬,像是被按了暂停的电视画面,只有倏忽红了的脸颊在嘈杂的喧闹中勃发生机。她努力挤出一丝笑容叫出我的名字,说道:“你在这里读书啊。”我点了点头应了声“嗯”。旁边的同学又“阿姨,阿姨”地叫起来,我战栗地说道:“你忙吧。”她便低下头去,认真地擦着桌子。
好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有再到那家店去,回忆里的人再见时只会把过去撕得粉碎。我在想故乡的苍耳是不是依旧青葱翠绿还是随风四下凋零。当我终于再次鼓起勇气走进那家店时,那个红色的身影已不再摇曳身姿。我向一旁的阿姨问道:“那个女孩呢?”她抬起灯光下油光可鉴的脸错愕地问我:“哪个女孩?”“之前收餐盘的那个,她叫小琳。”她耷拉着眼帘想了一阵,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早就走了,才来一两天就走了。”她依旧利索地低头摘菜,我还想再问什么,心却轻飘飘地往下坠,没有着落一般乱了节奏。
我开始疯狂地找寻他们的踪迹,却发现原来我们之间只剩了萍水相逢。擦肩而过的不是那些陌生的路人,总有一些拐弯抹角的牵绊让你不自觉地回头。在人潮涌动的街头,我拖着脚步声张望着那些欢笑、漠然抑或愤怒的脸,贪婪地享受着一切与我无关的快感。终于在一次偶然相遇中我听到了他们各奔东西四处漂泊的消息,原来分道扬镳后我们就开始越走越远,再也不属于同一个世界。突然觉得自己不过是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假冒着路人甲乙丙丁匆匆而过。我安静地趴在桌子上,愣愣地望着窗外盛开的菊花,许多惨白的花瓣纠缠在一起张牙舞爪,连成一片。学习委员将一张画满红叉的卷子小心地放在我的面前。在一阵激昂的乐声中我猛然惊醒,恬不知耻地将那张卷子铺在桌子上奋笔疾书。我低着头撕掉了最后一张毕业照,心无旁骛地做着试题。在无数的字母符号中渐渐冷却了那些曾经的喜怒哀乐,用麻木的表情在校园里来来去去。
高考在一阵冗长的铃声中猛然结束,一切按部就班的结局在我看来却是毫无征兆。望着门口攒动的人头,脑海中忽然闪过一种戛然而止的落寞,我不知所措地被人群推挤着走出门外,却突然发现一切才刚刚开始。
三
在许多个寂静的夜晚,我坐在瘦削的灯光前敲击着键盘,重新寻找那些丢失的过往。我看到屏幕上自己扭曲的脸,惊愕地想象着19岁父亲母亲应有的模样。耳机里一深一浅沉吟着朴树沙哑的歌声,唱着“他们还好吗?他们怎么样了?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我望着那些呆板的笑容在妖艳的妆容下渐渐黯淡下去,努力拼凑着依稀的轮廓,而在屏幕重新亮起的瞬间,我听到脑海中一阵破碎的声音,在黑夜里弥漫飞舞。不知道是我走得太远还是他们走得太快。当年那个静默清冷的女子,纸片般苍白单薄的侧脸。记得她曾红着脸向我诉说那些青涩的爱恋,每一次看到他都不自觉笑靥如花。我不知道当她穿上大红嫁衣时是否美如天仙,还是被耀眼的红衬托得更加苍白。
我歪着脑袋行走在校园的路上,用目光拨开一丛丛花草树木,却再也找不到那些青色翠绿带着倒钩的苍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