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绮琳一
夜晚璀璨的灯火倒映在江中,跳跃着油画般的城市建筑群,曲折地重叠着,顺着流水慢慢地浮动,一直蔓延到邈远的尽头。
陆天舒已经在桥上等了两个钟头,无尽的冷风从袖口、领口灌入,她开始哆哆嗦嗦。
他为什么这么绝情,为什么连见我一面都不肯?天舒口中的他,是江青云,她抛弃所有,追随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最终带给她的,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天舒的神色迷茫,泪痕在她的脸上划开的瞬间,就被无情的风吞噬了。在这样寒冷的夜晚,桥上只有她一个人。
江面反射的光芒让天舒渐渐失去理智,她想到那个热闹的地方去,桥上的自己是多么孤独,江上所有的一切都在召唤着她,那会是一个新的开始。
正当她抬腿的时候,一个熟悉却冷淡的声音叫住了她,那个她时时刻刻都盼着会出现的声音终于传入耳朵。
天舒扶着栏杆,看了他一眼。青云的脸,在黑暗中变得模糊,他那双会发光的眼睛,此刻是那么淡漠、那么冷酷。
她想叫他一声,还没开口,整个身体就重重地倒下去,不省人事。
二
“为什么救我!”天舒眼神凌厉地看着青云,那把染血的剑一直紧握在自己手中,胸口还在淌血,她已经不能动弹了。
青云卸下手中的剑,没有回答。
他们师从不同的门派,两个门派自从创派以来就结怨,于今已有数百年。小的厮杀每天都在发生,大的战争只是时间问题。
两个人,素不相识,只是效忠的门派不同,自然成为敌人。距离上次两个人见面已经有半年了,天舒那一袭红衣,青云记忆犹新。她的剑法如她的眼神一样凌厉,一剑毙命。
青云带病出战,差一点就死在她的剑下。第一回合,双方不分胜负。各自门派的人,已经将血染红了这片大地。第二次交锋时,青云的力量明显不足,天舒的剑锋从自己的手臂划过。从此,青云独臂行走江湖。
如此绝色女子,内心却如此冰冷。那一袭红衣,难道是用血染成的,有多少生命葬送在她的剑下。青云并不怪她,倒是为她觉得可惜。原本还在享受父母宠溺的少女,居然卷入了这场没有退路的争斗中。
江湖纷争,一场血战都不算什么,更别说是一条性命。
她的双唇白得可怕,失血太多,只剩下一口喘息的气。她不肯闭眼休息,眼睛一直瞪着眼前这个陌生男子。
这大概是最后一场征战了,几乎所有的人都出动了,最后的决战就在这个时候。不出一个时辰,便横尸遍野,血流成河。天舒力敌青云的两个师弟,酣战之时,被另外一个人从侧面刺中。天舒霎时一跃,扑向那人,一剑,那人便倒在血泊中,早已断了气。
这是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她轻敌,才会被暗算。厮杀这么久,她早已麻木,自负的心理不知不觉占了上风。
“你到底想干什么,要杀便杀!”她狠狠地盯着他。青云依旧没有回答,只是捣着刚才采的草药,发出“咝咝”声响。
天舒把剑柄一转,极尽力气把它握起来。青云见状,将地上的石头一弹,剑应声而落。天舒想要自杀,却发现自己没有了力气,才让青云得手,及时制止了她。刚才青云背她回来的时候,她已经昏迷过一次,没有人知道她是凭什么意志又醒过来的。
“你干什么!”
青云拿着捣好的草药过来,他的手渐渐靠近天舒流血的地方。
“住手!”天舒一跃而起,她的身体弹起来,又重重地倒下去,胸口的血还在不断地向外溢出,她再次陷入昏迷。
三
“天舒,醒醒!”青云摇晃正在熟睡的天舒,天舒迷迷糊糊地睁开惺忪的睡眼,她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青云,什么事?”她揉了揉眼睛。
“教主找我们,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听到教主两个字,天舒的睡意一下子没了,从床上跃起。
“天门派居然打着消灭邪教的旗号,大张旗鼓地号召武林各大门派一起围攻我血神教,可笑!”教主用狡黠的目光看着他们两个人。
青云和天舒,两个人一听到“天门派”,心里都不由一阵纠结,他们的天门派,那里有从小看着他们长大的师父。在他们“死”之前,无数的快乐从那里诞生。
死,这个可怕的名词,尽管现在青云和天舒已经无所畏惧。但是他们被更可怕的东西包围着,那就是诅咒,生生世世的魔咒。
血神教的教主,能救活刚刚死去的人,条件当然是他们体内的血还是热的。一旦被救活,他们就获得不死的权利,除非自杀。江湖上的人不相信这种说法,只是因为血神教的人常年住在雪山,没有人能体验到。
每个血神教的教徒,手腕上肯定有一道或深或浅的疤痕。血神教教主从那个地方抽出他们体内的血,滴入血池。他们就必须为血神教卖命,当有人判教时,教主就在血池施下魔咒,让他们生生世世痛不欲生。已经有人被施过魔咒了,所以没有人再敢反抗教主的指示。
青云和天舒两个人从小就在山上长大,不知江湖险恶。在一次门派斗争中,青云被其他门派误杀了,天舒也自刎而死。两个人却被血神教教主救下了,现在已经为血神教卖命近百年,不老不死传说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验证。
这么多年来,只要教主一命令,他们只是接收,并成功地完成任务。刚开始,他们不愿意这么做,可是一想到那个可怕的魔咒,就不得不服从。现在,他们的双手已经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渐渐变得冷漠。近百年的杀戮,使他们成为教主的得力助手。
当他们听到“天门派”时,两个人同时不禁一阵寒战。终有一天,这个可怕的事实会来临。
“那帮可笑的乌合之众,本教主今日就派遣你们两个先把天门派给灭了,一个不留!”教主的声音阴森森的,天舒的嘴唇在发抖。
见他们还没领命,教主看了他们一眼,眼神比这雪山上的雪还冷酷。
“教主!”天舒抑制着自己的情绪,“请教主收回成命!”天舒单膝跪下,青云也跪下。
“这么多年了,一切早已烟消云散了,难道你们还放不下!”
“请教主收回成命!”青云和天舒一起坚定地说。
“情这个东西,我们血神教最痛恨的!”教主抛下这句话,拂袖而去。
天舒默默地站在血池旁,雪山常年冰封,唯有这血池,滚烫的血液还在不断地往上冒。自己的血,早就融入了这个巨大的血泊中。
天舒眺望远处的雪山,晶莹的雪在阳光的反射下十分耀眼。白茫茫的一片,最纯净的土地,原本不应该被血神教占据的。血在血神教已经变得污浊了,这鲜红的血要是染上那洁白的雪,至冷至热的交替,至纯净至污浊的东西交汇,世间将发生不可逆转的轮回。每当天舒想到这里,便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了,灵魂受这两种东西控制着,左右着。
雪山的背面就是天门山,离自己那么近。近百年来,她连一次都没回去过。师父的墓碑,就埋在那青山之下。
“师父,你还好吗?”天舒对着天空说,她很愧疚,直到师父离开的那一刻,她还是没有回去。
一个人从背后搭住她的肩膀,天舒知道是青云。天舒一直热切地喊着这个从小一起玩到大的师兄,在血神教中,两人更加成为彼此依靠。
“青云,你看!”天舒把手指向自己一直注目的地方,进入血神教之后,她就把“师兄”改成“青云”了。
以前的天门派,师兄妹之间是不能有爱情的,可是天舒就偏偏喜欢上青云,这个时时刻刻关心她的人。青云同样喜欢着自己的小师妹,只是迫于门规,一直没有表露。当时,青云死的时候,天舒便拔出青云手中的剑,之后倒在他怀里。来到血神教,别说爱情了,连“情”都不能有。两个人心照不宣,在这残酷的世间,默默地温暖着对方。
“太阳永远被挡在雪山后面,只露出一层光芒。”青云看着远处的光,他能每天见到太阳,可却不能见到完整的太阳。
“这里寒气太重了。”
“是阴气!”青云理解天舒的苦闷,他也同样难受,刚才教主所说的“情”,让青云心里更加不好受。他可以不顾自己,但是他不能让天舒难受。他们进教以来,青云就没有听见教主说过这个字。而今教主居然说了出来,就预示着巨大的灾难在等着他们。
青云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天舒,寒气从天舒的手上传到青云的身上,他感受到天舒心里埋藏着一种巨大的恐惧。
“我们,逃不了魔咒!”从天舒的嘴里吐出了这几个字。
“你害怕吗?”青云知道天舒极力克制自己颤抖的身体。
“只要你在,我就不怕!”天舒缓缓地靠在青云的怀里。没有青云,其他就都没有意义了,如同她百年前的自刎。她的那双眼睛变得异常柔和,这种平静只有在青云面前才有的。
“我们很久没有回去了吧!今天我们就回到那里去,永远回到那里去!”
这天晚上,青云和天舒在天门山山顶,以天为盖地为床,畅聊他们小时候的事,这是他们进血神教以来过得最快活的一天,好像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日子了。在第二天的第一道阳光出现之前,天舒就是穿着那件绯红的衣裳,饮下了早就准备好的交杯酒。
两个人相拥,静静地躺在天门山顶上。
“居然敢违抗我的命令!”教主气极,吐了一口鲜血。他将自己部分的灵力附着在他们的身上,所以当他们死去的那一刻,他就元气大伤。
他来到了血池上,将他们之前的血召唤出来。对着几滴尤为鲜红的血默念,那几滴血便消化了,无影无踪。
生生世世为情所困,不被拥有,不被祝福。
四
多么残酷的魔咒,这比永世不得超生更为可怕。两个人注定生生世世纠缠,为情所累,直至死亡。
天舒使劲地摇摇头,突然睁开了眼睛。旁边陌生的他正闭目养神,天舒冷笑了一声,怎么会梦见他,还是这样可笑的梦。
睡了一觉,天舒想起刚才发生的事。发现自己的衣裳上还覆盖着他的长袍,她一下子将它掀开。声音把青云惊醒了,他看着她。
天舒看着已经被包扎好的伤口,一阵羞耻涌上心头,她瞬时摸起地上的那把剑,朝青云而去。
青云一闪,便躲开了她的兵器,她的身体也瞬间倒下,用剑支撑着自己。
“不要伤害自己,你伤好了我就走!”青云没有看她,转身走向门口。
“我不需要你同情!”天舒朝他大喊一声。
“如果你觉得这是同情,那我也没办法,我是不会同情敌人的!”
“你什么意思!”青云依旧没有回头,天舒面无血色地看着他,血又染红了那纱布。
“回来!”青云不顾天舒的话,径直走了,他的剑还留在那里。
没过多久,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碗水,衣角还残留着天舒的血。
青云一只手端着水走到天舒面前,蹲下来,送到她的嘴边。天舒的嘴唇干裂,皱得厉害。她瞪着青云,嘴巴朝碗口舔了舔。
青云换了个姿势,让天舒更方便一些。突然,一道光从青云脸上划过,天舒的匕首深深地插在青云的背上。
“你就这么讨厌我吗?”青云没有逃开,却发疯似的笑了。
五
天舒挣扎着,手使劲地抓住被子。她刚才在桥上吹风了,受了寒气便开始发烧,青云把天舒带回她住的地方。
“你没事吧!”青云摸摸天舒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
天舒好不容易睁开眼睛,发现青云还在自己的身边。
“青云。”她弱弱地喊了一句。
“做噩梦了吧,看你的样子很痛苦!”青云没有看她,言语依旧十分冷淡。
“嗯,奇怪的梦!”
青云再次摸了摸她的额头,确认烧已经退了。
“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青云!”
“天舒,你要明白,我们不可能的!”
“嗯,我知道,你好好保重!”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懂吗?”青云终于回过头来对她说,看了她一眼。
天舒知道,青云是留不住的,在青云关门的那一刻,她掩面大哭。
生生世世为情所困,不被拥有,不被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