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六，小雪。
雪纷纷扬扬下了一上午，中午时分便停住了，庭中老梅在穿上一层白装后，铺天盖地地怒放着，院中静得出奇，偶尔几个丫鬟从外屋小跑进来，手里端着铜盆，攸攸一闪便穿过走廊，跨进房内去了。
雪地上一排脚印，延至庭院一侧，林正南站在雪地上，身着一杏色长袍，紧紧攥着双手，不时踮着脚向紧锁的房门望去。
屋子窗户半掩着，悉悉索索传来一些声音，片刻后便宁静下来。林正南皱着眉头，深深叹了口气，此刻，他的心情很不平静，负手踱到那棵老梅前，狠狠踹了一脚，压在梅枝上的雪，哗哗往下掉，他抬头望了望被庭院围成的口字天空，像个雕像一样矗立在那里。
就在半个时辰前，夫人忽然对他说要生产了，当时他以为她在说笑，这才怀孕七个月，平时也很注意身体，怎么可能早产呢？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次，却是真的。当他看见夫人裤腿上沁出鲜血，倒在他怀里那一刻，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匆忙之中慌了神，扯开嗓子喊道：“快去叫接生婆。”
“沙，沙……”一阵短而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林正南转头望去，脸上的焦急变成了狠狠的怒骂：“怎么现在才来，还不快进去。”
奶妈李氏微微弯了一下腰，背上大红棉袄里冒出一些烟气，虽然已是寒冬，她却满头大汗。生孩子这事耽误不得，何况是丞相夫人生孩子。她低着头侧目望了一眼旁边的妇人，低声喘着气道：“是，老爷。”说罢领着接生婆一溜烟进了屋。
屋内已经有几个丫鬟守在床前，床上丞相夫人紧咬着嘴唇，轻声呻吟，额上已经冒出了一些汗珠。
奶妈唤开众丫鬟，领着接生婆来到床边，然后坐在旁边一张凳子上，她擦了擦夫人额上的汗，道：“夫人，接生婆来了。”说完侧了一下身，让两人见面。
林夫人点了点头，忍着剧痛，勉强露出一丝微笑，作为丞相夫人，任何时候，她都不忘礼节。
接生婆点头应了一声，笑了笑，轻轻掀起床上的被子往里望去，片刻后，接过丫鬟递过的帕子擦了擦手，把手伸进去探了探。
“已经开了。”接生婆拿出沾了血的手，镇定说道。
“夫人已经阵痛快一个时辰了。”奶妈替她捂了捂被子，满脸愁容地望着眼前痛苦的丞相夫人，她自己最清楚，若是夫人有个三长两短，丞相是肯定不会放过她的。
“夫人这不是头胎吧。”接生婆一边试探着压着夫人的肚子，一边问，多年的经验让她知道夫人已经生过孩子了。
“是的，还有一个公子，才三岁。”奶妈握着夫人的手，应了下来。
“夫人不要着急，虽然是早产，但一切顺利的话，是不会有危险的，这方面，我还是比较有经验的。”接生婆探出头去望着丞相夫人，露出一脸不知是讨好，还是安慰的笑。
林夫人抬了抬头，挤出一丝笑容，现在只有把自己和孩子交给面前这个人，希望她说的是真的。
接生婆带着众丫鬟忙活了一会儿，吩咐下人打水伺候夫人分娩。
眼看半个时辰过去了，夫人的疼痛显然已经加剧，由低弱的呻吟变成撕长的喊叫。
“使劲，夫人，加把劲。”接生婆一边帮她压着肚子，一边观察着夫人的产道。
奶妈侧在一边帮助着她呼吸，呼吸，用力，呼吸，用力。
强烈的剧痛让夫人额上不停淌着汗，旁边的丫鬟不时给奶妈递着热帕，有几个胆小的站在一边，望着盆里的血水互相搀扶着胳膊，一脸不忍的样子。
奶妈转过头，正好看见了一旁傻站着的丫鬟，又气又急，大声喝道：“都什么时候了，还站在那里，出去端盆水来。”丫鬟听到奶妈的责骂，惊了一下，这才端起盆子，推推嚷嚷，匆忙跑了出去。
林正南见出来两个丫鬟，快步走上去拦住，看了一眼铜盆里的血水，既着急又忧虑，拽过其中一个便问：“怎么样了，怎么这么多血？”
丫鬟本来就有些害怕，又见老爷这般着急，更加恐惧，于是低下头，支支吾吾不知如何回答，想了片刻才道：“奴婢，奴婢也不知道，夫人，夫人还没有生出来。”
林正南闻后，更加担心起来，撒开手往后退了一步，过了片刻才把手抬了起来，向她们摆了摆，然后转身来到门前，负手徘徊。
冬日的午后要暖和得多，地上白雪反射出明晃晃的光，有些刺眼，林正南在房檐下面来回踱着，步子急促又沉重，听着屋里林夫人痛苦的声音，心里百般焦急，想起三年前她生勇儿的时候，也不过就一个多时辰，现在都快两个时辰了，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想到这里，他皱着眉头，在门前停了下来，恨不得冲进去看个究竟。
“爹!”就在林正南愁苦万分，手放在门上的一刹那，一双小手拉住他的衣襟，他转身低下头，五岁的大儿子林文轩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林正南放下贴在门上的手，本来就已经够心烦了，现在儿子却来打扰他，不知不觉竟把气撒到他的身上，语气中带着一些责备。
林文轩瞪了一眼房门，大大的眼睛里闪出一丝忧愁的恨意，屋内这个女人，他一直都不喜欢。
林文轩的亲娘本来林正南的正室，现在的林夫人不过是个二房，两年前，他的母亲因为得了疾患，一病不起，半年后，便离开了人世。因为林正南就两个夫人，所以渐渐的，二房的地位也就提了上去，成了现在的林夫人。
虽然林夫人对他一直很好，但是他却从不认她是娘，每次见到爹和她笑盈盈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自己的亲娘，然后一个人悄悄跑回屋里，躲在房里生闷气。如今她又怀上了爹爹的孩子，他更加不喜欢她了。
林文轩本来想找爹陪他去玩，可是却遭到他无端的责骂，心里不免有些难过，撅着嘴，一个字也不说，低下头眼睛盯着墙角。
林正南见他话也不说，来找他了也没什么事，想着屋内挣扎的夫人，火气又提了上来，扔开他抓住自己衣襟的手，喝道：“没事就去找你弟弟玩，二娘正在生孩子，不要来打扰她。”
听爹爹说自己打扰二娘生孩子，自己没有做错事还责备他，林文轩顿时满脸委屈，他嘴巴抽动了几下，忍着怒气抬起头，狠狠看着林正南，眼睛渐渐变红了，猛然想起娘临终前对他说过话，又把头垂了下去，眼泪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但他最终没有哭出来。
林正南见他委屈的样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话重了，虽然也知道他一直不喜欢二娘，但这也是因为他娘死得早，何况他才五岁，一直都是个很懂事的孩子，林正南很少，几乎没有这样对待过他和他弟弟，如今在这个时候，因为自己的焦虑就对儿子发火，有些说不过去，再说他也没有影响夫人生孩子，看着低着头的儿子，林正南有些后悔，脸上的表情舒缓了一些，缓缓道：“轩儿，听爹话，找你弟弟玩啊，等会儿二娘出来了，爹就去找你们。”
林文轩听爹这么说，这才消了一些气，点了点头。
林正南目送着儿子离去了，长叹一声，屋内又传来夫人撕心裂肺的叫声，他的心又纠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