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未曾被污染的大气层让星辰变得清晰可见,满天的星星眨动之下大地虫鸣鸟啼,远处偶尔传来低沉的嘶吼声。
看那被剥皮被剥即将枯萎的大树,它的枝干被风吹动扭曲着张牙舞爪,整个树身摆动之时犹如死去的鬼魂从冥府的深处来到人间。
马蹄的踏动声由远而近,当前一骑勒动缰绳停止下来,他注视着矮坡上的张牙舞爪的树木跳下战马。看他的举动分明是在观察地形。
后面跟随而来的十余骑自然也是勒马停止,这一股队伍显得很奇怪,二人一骑或者三人一骑比比皆是。骑跨战马的人似乎很虚弱,有些人看到远处像极恶鬼摆动身躯的黑影时竟是吓得惨叫。
“噤声!”
其中一名骑士毫不客气地甩动马鞭抽向那些被惊吓到人,“啪啪”数声之后没人再惊叫连连,不过这些人发抖的频率似乎更高了。
身躯瘦弱的人,他们的眼神满是恐惧,身上没有任何遮身的布片,不少人甚至身上布满了脓疮。他们的祖先被人称呼为汉人,是东土世界最强帝国的一员,现在他们叫作晋人,在许多地方是最为卑贱的人群,祖先的荣耀早已失去,曾经臣服于汉帝国的蛮夷可以任意辱骂、掠夺、杀戮他们。他们在被欺凌时不能也无法反抗,因为他们的身后没有强悍的武力(后盾),弱肉强食之下弱势群体会有什么待遇不难想象。
在满是浑身****的人群中有名女性让人感觉错愕,她穿着脏乱的兽皮衣裳,面对****的男人们没有任何尴尬,似乎是早已经司空见惯。借着微弱的光源,可以看见那双皱着的柳眉,扁起的樱唇无不表示她此刻的心情极度郁闷。
“为何止步?”
有些沙哑的女子声线语气恶劣,不过骑跨战马的姿势却是显出她有过良好的教育,一举一动之间显露出的是一种高贵的气质。不过……再怎么高贵的气质都被那张娇艳但是郁闷的表情破坏了风情。
先前跳下战马观察地形的人自然是刘彦,他们脱离战场之后一直朝着东方前进,有了讫活军那名军官的提示一路上并没有与大军遭遇,偶尔遇见少数的斥候也都利用地形小心的躲避过去。
他之所以停下来观察地形是出于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可以称呼为对预知危险的本能,是经历过无数危险所累积的经验。
杂草丛生的地域,从他们的这个角度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见前方不远处的草丛有陷塌的区域,歪倒的草丛成一条扭曲的线路。
他刚才前去观察时发现了不少马粪,塌陷的草丛纵宽约有五米,种种线索无不表示这是大量军队行军路过时遗留下来的痕迹。
听见拓跋秀质问的语气时,他皱了皱眉头,一如既往的当作无视。
这个女人不知道是神经大条还是过惯了支使人的日子,她被俘后完全没有身为俘虏的觉悟,起先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刘彦的态度,几次后刘彦没有反应开始变本加厉。
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刘彦之所以没有反应是因为思想和意识形态的差异,其实也有种懒得与女人计较的心态。只当刘彦放纵是因为她是鲜卑拓跋氏的公主产生忌惮的心理从而不敢冒犯,完全忘记她的护卫被刘彦杀绝的事实。
公主耶,金枝玉叶的,拓跋鲜卑只是战败并没有被慕容鲜卑吞并,谁知道拓跋鲜卑什么时候卷土重来。再则是,汉人早就失去了所有荣耀,塞外和中原都是胡人的天下,曾经的汉人现在的晋人龟缩在南方苟延残喘,身为胡人的她,身为胡人之最强鲜卑一族的拓跋氏公主,哪怕是拓跋鲜卑战败了,她还是有高高在上的资本。
掌握了大概的信息后刘彦折身返回,这个冷漠的男人扫视诸人一眼翻身攀上马背,不发一语地驱动战马向前。这一次,他不再是缓缓而行,而是纵马驰骋。
简牢牢记住自己家老的责任,仍然像守财奴那般尽责的收拾财产赶紧跟上。
至于拓跋秀的心情则是更加郁闷了,若不是有和刘彦交谈过的经历,她尽管可以将刘彦当成哑巴,可刘彦偏偏能说话却那么的沉默寡言……
“着实恼人!他一贯如此吗?”
简迷惑地转头看向说话的拓跋秀,他根本听不懂的中原话。
拓跋秀良久没有得到回应更加气恼,没有俘虏自觉的她竟是甩出马鞭抽向简。
驰骋当中的简听见破空声伸手抓住抽来的马鞭,凶狠怒斥:“不要忘记你也是奴隶!”
险些被拽下战马的拓跋秀被喝得一愣,用鲜卑语怪怪地问:“你……会说话?”
简忙着约束财产懒得理会。
“一对奇怪的主仆!”拓跋秀好奇极了:“你也是晋……汉人?”
简倒不像刘彦那么惜字如金:“汉人?噢!皇族,我懂的。”
这下轮到拓跋秀吃惊了:“皇族!?你说那……(家伙),他是皇族?”
简一副“有什么好奇怪的?”的甩一眼拓跋秀不再理会。
大惊失色的拓跋秀被这个消息震撼得目瞪口呆,她仔细回忆最近有哪个国家被灭了,刘彦到底会是哪国的亡国皇族,可是想了半天越想越混乱。这个乱世之秋被灭的国家实在太多了,今天这个国家刚刚成立明天马上被灭,乱七八糟的世道皇族一大把。
想了半天,她开始从姓氏入手,如今姓刘的人并不少,刘姓立国的却是不多。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似得,她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态:“匈奴!刘姓皇汉!原来他是匈奴人,还是匈奴人的皇族,难怪能有这个气势!”
众所周知,南匈奴臣服于东汉后有大量的匈奴贵族被赐予国姓(刘),汉朝崩溃后这些匈奴贵族并没有放弃刘姓,他们之中的一名叫作刘渊的匈奴人率领军队攻进晋朝(西晋)首都长安,俘虏西晋皇帝后喊出“灭晋复汉”的口号,刘渊称呼自己的政权叫作“皇汉”,自此不管是胡人还是晋人都将匈奴人称呼为“皇汉人”。
坦率而言,当今天下自称汉人的人已经不多,原因是汉人这个称呼成了匈奴人的代名词,而匈奴早就覆灭。正统的汉人苗裔因为西晋有忌讳禁止自称汉人,又有匈奴人自称皇汉的关系不愿意自称汉人。汉人彻底成了负面的称呼,不得不说这真是不可思议。
胡思乱想中的拓跋秀脸色十分的精彩,她根本没有去向刘彦证实就接受了刘彦是一名“皇汉”的“事实”。虽然她还没搞懂刘彦为什么那么同情晋人,可是这些已经完全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刘彦的利用价值成倍增长!
那边,又再一次勒马不前的刘彦如果知道自己被误会成匈奴人的“皇汉”不知道是该郁闷吐血,还是恶狠狠地将一切误会的始作俑者简活生生的掐死。
石虎的死亡不可避免的让羯赵政权爆发了内乱,帝位之争原本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可是后面的事态发展却是令人始料未及。羯赵太子石世为了打击对手采取了引起种族冲突的措施,不断地使用舆论引起国人(胡人)对燕王石斌麾下大将石闵(冉闵)的不满,最终引爆了一发不可收拾的种族屠杀。
此刻的中原大地已经不能只用简单的战乱来形容,种族冲突的结果就是,地不分东南西北、人不分男女老幼,几乎整个中原地区每时每刻都在流血。中原地区的种族屠杀向周围蔓延,羯赵、仇池、成汉(已被恒温收复)、前凉,只要是有胡人和汉人的地方就有杀戮。
由于石世首先下令对领地内的汉人进行屠杀,命令具体是什么样的内容无从得知,野史也就记载了《灭汉檄》(又名(杀汉令)的片段。
早被破坏殆尽的生产体系,胡人极少拥有铁器,用来农耕的工具是木犁、木推(铲子),这样的情况下汉人基本不可能拥有多少铁器。讫活军是汉军,他们的武器大多是削尖的木棍,这样还能奢求普通的汉人能拥有铁制的武器吗?
汉人在中原是名副其实的弱势群体,面对胡人的杀戮汉人根本无力抵抗,一时间哀鸿遍野。
《杀汉令》存不存在不用考究,汉人面对的屠杀却是血淋淋的事实。
作为整件事情的导火索,石闵从对抗慕容鲜卑的前线回到腹地后到底是怎么样的心情无从得知。事情的发展说明了一切,他的态度是不回应石世关于血统的言论,联络讫活军统帅李农回击石世麾下的军队,接连不断的大战理所当然的爆发了。
刘彦等人遭遇的那场作战就是其中之一,或许是巧合还是其它,那地方正是让战争规模扩大的沙场。
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无法理解局势到底有多么混乱,遍处都是厮杀的人群,尸体成了最常见的东西,被杀的汉人头颅被砍下。一颗颗脸上带着恐惧或者不甘的人头被堆积成金字塔的形状(京观),无头的尸体挂满了每一座城池的城墙,荒野之中不难遇到被丢弃的尸骸,他们可以是腐烂得浑身满是蛆虫,可以是残缺的碎尸,更加可以是明显被虐杀的残躯。
刘彦驻马不前并非没有原因,在他的眼前正是几座被胡乱堆叠起来的尸体,尸山上面很少有穿戴衣裳的尸骸,一股股血流顺着低洼的地带流淌。
没有恶臭,有的只是浓烈的血腥味,这说明这些人死亡的时间并不长。
血腥味引来了野兽,眼睛发绿的狼群和野狗,胆子突然变大的老鼠,甚至是凶猛的虎豹,它们不需要为了食物展开争夺,摆在眼前的是取之不尽的人肉!
这一刻,刘彦战栗了,不是因为害怕更加不是恐惧。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睛无神地注视一具具束发****的尸体,似乎是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呆滞地看着,就是那么看着……
野兽低沉的吼叫着,它们张开血盆大口,用锋利的爪子刨,用牙齿撕咬血肉,一具具原本就不那么齐全的尸体被撕得不复人形。
晚来的人被面前这幅震撼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拓跋秀看见几只野狗互相扯着肠子“吧唧吧唧”啃咬,她先是脸色发青随后干脆利落地在战马上俯身大呕。
同样身躯****拥有束发的人,他们是什么样的反应?没有!完全没有反应,他们的眼神变得更加麻木了。对于他们这些逃难的人来说,胡人残暴汉人无力抵抗,这种场景不是第一次经历,也不可能是最后一次看见。
“他们是汉人吧?”简对这样的场面无动于衷:“羯族人真是浪费,汉人可以种田,可以帮忙放牧,为什么要杀掉呢?真是太可惜了,我们鲜卑人就不会这么干。”
羯族是胡人,鲜卑也是胡人,可是他们从来没有将对方视为同族。相对于羯族的残暴,鲜卑人更加懂得利用,对于鲜卑人来说汉人是财产,杀掉不服管教无法干活的汉人是理所当然,至于无差别的屠杀那是舍不得干的。
刘彦该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将目光从尸骸上收回来,视线转移向左前方突然出现的火光,初步判断应该距离这里有两公里左右。
此时,他不再只是冷漠而是冰冷,冷厉的眼神和紧握缰绳的双手,给人的感觉只能用凶戾来形容。
原本还想说些什么的简很自觉的噤言,待发现火光时注视刘彦等待指令。
一道畏畏缩缩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说:“老爷,我们快走吧?等被追上……被追上……我们都会死的。”
刘彦扫视过去,说话的是一个和三人同骑的人,由于光线太暗根本无法辨别出年龄。
十分不可思议的,面对野兽啃食尸体时无动于衷的人群被刘彦这么一扫视竟是吓得情不自禁的惊叫,有几个人甚至跌落下马。
原本在啃咬尸体的野兽听见有动静纷纷转头看来,它们仅仅是看一眼又低头撕咬尸体。也是,不用浪费体力捕猎就已经有那么多的食物了,它们没那个闲情雅致理会突然出现的刘彦等人。
在刘彦直勾勾的注视下,刚刚出声的那人脸色由苍白转为青绿,他喉咙发出奇怪的声音,眼睛白仁直翻,不一会竟是脑袋一垂被前后两边的人夹着没有动静了。
“嗯?”正等待下文的刘彦看见那人奇怪的举动不由感到迷惑,见那人什么都没说有些郁闷:“你想说什么?”
令人压抑的沉默……
刘彦有些不耐烦地驱动战马向前,这一举动产生的后果是原本骑在战马上的人哆哆嗦嗦的下马跪在地上,而失去前后支撑点的那人轰然倒向地面。
简和拓跋秀双双一愣,两人面面相觑之后露出崇拜和钦佩的表情。他们已经明白发生什么事,那人分明是被活活的吓死了。想杀人简单,想吓死人却不容易,他们跟随或者被迫跟随的人竟是能用眼神就将一个原本活生生的人给吓死!此情此景,他们能不崇拜和敬佩吗?
刘彦看着这一幕怔了怔,“呃……?”,他一脸的错愕和难以置信,下马一探鼻息才反应过来,说话的人竟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