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昌
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坐在旧沙发上,等待那早已熟悉却又“失踪”了多年的敲门声,“嗒嗒,嗒嗒嗒!”前后五下,跟按电报键一样。
他等得很苦,因为他是个盲人。他不能用眼睛,只能用耳朵、用心来等待。
这敲门声确实“失踪”了很久,大概有十年了吧!但它又那样熟悉,“嗒嗒,嗒嗒嗒!”只要听见它,永远是欣喜、安慰和激动。
十四年前,也就是他十三岁的时候,他患了罕见的视网膜母细胞瘤,不得不摘除了眼球。人生一下子罩入黑暗,他觉得心中再没有光了。
“嗒嗒,嗒嗒嗒”的声音就在那时响起来。邻居的宣爷爷,每天带着孙女颖颖来看望他。那正是“文革”时代,他的父母被赶到干校,家中只剩下一个外婆。宣爷爷是个“靠边站”的老编辑,特别慈祥和蔼。为了缓解他的悲哀,常来给他讲故事,讲海伦·凯勒,讲爱迪生,讲华罗庚,甚至还讲孙膑。一套中华书局的“文史小丛书”,好像全装在宣爷爷的肚子里。每一个故事流出来,都构成一个辉煌的人生。那里有希望,有可以虚想的光明。于是,他艰难地活了下来。
宣爷爷还教他背诵古诗,他从而在冥黑的长夜里,不断编织起又像是梦又像是现实的画面:——夜来风雨吹落的花。依山逝去的红日。床前铺满的月光。想象中的羌笛、杨柳与黄沙……
“有一首诗你一定要记住!”宣爷爷教给他一首诗,“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他记住了。他要做这株风暴中挺立的竹子。1978年,当电台开始举办英语广播讲座时,宣爷爷替他做出了命运攸关的决定:别像一般盲童那样去进福利厂,或是学按摩、拉二胡,而是要付出最大的耐心,学英语。
宣爷爷的小孙女颖颖,和他一起学。颖颖是他小学同学,比他小一岁。当他还未失明时,他熟悉颖颖那纤弱的身体、湛黑的眼睛。每天晚上七点半,她准时跟爷爷来到,即使他看不见,也能感觉出她坐在哪里。于是,每天晚上他都沐浴在春风里,但有一声轻柔的微笑,也便带来了幸福的安慰。
可是,这幸福的敲门声遽然消失了。宣爷爷一家,因颖颖父母的工作调动,移居到天津去了。
他再次觉得:黑暗的帷幕遮去了虚想的光明。“随风满地石乱走”的风沙,卷走了飘零旋舞的小花。
多亏他的父母,在落实政策回来后,给他请了一位很好的英语辅导老师。于是,竹子在咬定青山,节节成长。他获准旁听了大学英语课,修满了全部学分。一九八四年,他竟给一个美国旅游团当了实习翻译,受到好评;又参加了中央电视台举办的英语讲演比赛,得了二等奖。接着,他在一个基金会资助下,考取了美国伯金斯盲人学校的留学生。现在,出国护照已经拿在手里,简单的行李也已备齐,再过几天,他就要飞赴美国了。
不知是谁把这消息传到天津,他忽然接到一信,说年过七旬的宣爷爷,今天要到萃华街来看自己了。
这完全出乎意料,因而他坐立不安了。十载睽隔。却也不断听到天津方面的消息。据说宣爷爷已经退休,体魄尚健;而颖颖当了制药厂的助理工程师,三年前同一位美籍华人结婚,到俄亥俄州定居了。但,不管岁月如何飘忽,生活怎样变化,他将永远把宣爷爷铭记在心。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能在赴美前同宣爷爷拉一拉手,道一声谢,心中也便会充实了。说不定还能从宣爷爷处问到颖颖在美国的地址,也将觅个机会去向颖颖道个谢呢!
“嗒嗒,嗒嗒嗒!”熟悉而又陌生的敲门声响起来了。他刚答应了一声“请进!”便听到门被推开,一阵香气扑到鼻前,有声音脆如铜铃,“志明哥!”
“啊?是——颖颖?”他的心脏突突地加快了搏跳。
“是我。是颖颖。”
“那宣爷爷呢?”
“他临时住院了,让我来替他给你送行。”
“你不是到美国去了么?”
“嗨,去了,可是又回来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颖颖沉默了好一会几,才以压抑的心情说。“志明哥,我不想跟你细说了。你知道《红楼梦》里有支”喜冤家“的曲子吗?‘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欢媾;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我早就想把这支曲子唱给你听了,志明哥。”
他愣住了。他把颖颖的话琢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许多世间的哲理。“那么,你还回不回去呢?”他向颖颖问道。
颖颖却反问说:“我先问问你:还回不回来呢?”
“我当然要回来了。”他说。
“可是我永远不回去了。”她说。
他的手哆嗦起来,吃力地握住她的手,不知为什么,他傻呵呵地冒出一句话:“颖颖,你等着我吧!”
“嗯。”颖颖用最温存的女性声音答应了。他感到:颖颖的手也在哆嗦着。
正当迫近的香气快使他昏眩时,“嗒嗒,嗒嗒嗒”的敲门声又响了。这是母亲在召唤他们去吃饭。他如同获救一般,高声而愉快地答应道:“唉,我们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