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工
当母亲的偷看一封女儿尚未寄出的情书时,是种什么滋味?喜呢?悲呢?忿懑呢?还是感伤?——杜雅一早起来,就把女儿芳芳关起房门写了一夜的信,悄悄藏进自己的衣兜。芳芳背起书包要去学校时,乱拉抽屉,乱翻字纸篓,四处寻找,大声嚷嚷:“妈妈,您看到我写的一封信了吗?一封赶写的信?”
杜雅很紧张,很怕女儿识破自己的偷窃行为,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什么信呀?自己写的信自己看不住,还问人家,还让别人操心?”女儿像个相面先生,用专注的眼睛盯着妈妈的脸,看了好久,最后像识破了什么似地把书包一甩,笑着跑了。她跑出大门后,转过脸来,朝站在阳台上的妈妈大声嚷嚷:“妈妈,等我回来再找您算账!”女儿轻盈的连衣裙,像是刚刚落地的降落伞,一会儿就被初夏的薰风吹得无影无踪……
母亲忧虑地望着消失了的女儿的背影,长长地舒了口气。她怀着像看侦破小说一样的忐忑心情,从未封口的信中取出一张玫瑰色的信笺。她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读。女儿平时写作文很潦草,每个字都伸胳臂撩腿,像是鬼画符;这信上的字却很工整,仿佛是在刻钢板——
皮皮,我的皮皮:
我们俩是在作游戏吗?作一场人生的游戏?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就扮过新娘,采一束野菊花,拴在我的丫丫辫上。谁在扮演新郎?就是我家饲养的那条大狼狗。我搂住狗脖子,和它那毛茸茸的嘴巴,亲了个长长的吻。你看到这里,你以为我是在讽刺你吗?不,我是真心真意的,希望有一天,你能替代我小时候宠爱的那条大狼狗。吻你,再吻你,你将来也会有张毛茸茸的嘴巴吗……
你的芳芳,永远是你的!
杜雅看着女儿这封童话似的情书,顿时羞红了脸,哎!这死丫头,人小心不小。平常是一副天真烂漫,有口无心的样子,谁知在心坎里竟藏着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皮皮是谁?大狼狗?她小时候哪儿来这么条大狼狗?只有我小的时候家里才养过一条,它是我童年的忠实伴侣,衔着我的书包上学,衔着我的书包回家……后来,在路上遇到个小男孩……后来,他长成个小青年……后来,他成为芳芳的父亲……哎哎!这封情书,不就是我当年写的那封情书吗?几十年来,自己一直珍藏着,珍藏着,压在箱子的深处,压在心底的深处……可是现在,现在怎么落到女儿的手里,她又照抄了一遍——除了把她爸爸的名字,改写成为“皮皮”以外,别的几乎是一字没改……
哀哀,我可怎么再见我的女儿?!
哀哀,我的女儿可怎么再见我?!
傍晚,芳芳背着书包回来了。她一进门,就冲妈妈作了个调皮的神秘的鬼脸。杜雅不敢用正眼瞧。女儿的脸有处放,自己的脸还不知该往哪儿放哪!她觉得当妈妈的尊严,圣洁感,全被女儿抄了家。真悔不该箱子没上锁。女儿长大了,什么都乱翻。杜雅觉得自己的脸发烫发烧。
芳芳比妈妈大方得多,自在得多。她扒着妈妈的肩膀,贴近妈妈的耳根,用隐秘的气音说:“妈妈,咱俩来个交换俘虏吧!我把您当年写的情书还给您;您把我昨天写的情书还给我。行吗,君子协定!”
杜雅气得想哭,又想笑,真没办法,今天当丫头的,可不像过去当姑娘的!自己15岁的时候,写那封情书,是躲着,藏着,钻到床底下才写完最后一句。往邮筒里投的时候,还往四处看,方圆一里之内有没有人跟踪。女儿可倒好,写情书不肯费心思,还不脸红?
“你真该好好学文化!”妈妈用叹气来掩饰窘迫。
“我跟妈妈学!”芳芳作出一副乖顺的好孩子的样子。
“不学好。”杜雅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真怒,还是假怒。
“咦,不是说要踏着革命前辈的脚印前进吗?”
“别在我面前耍嘴皮子。芳芳,你要知道你还小!”
“妈妈,您写那封信的时候,您是不是比我还要小?”
杜雅让女儿将军将得没词了。唉!现在的孩子,现在的孩子!现在一切的节奏都在加快,难道思想的节奏、爱情的节奏也在加快吗?自己是这样地为女儿忧虑,当年自己的爸爸、妈妈,可也曾这样为女儿忧虑过?
芳芳的爸爸进来了,领着个十七八岁的瘦高男孩。
爸爸真像是抓到了一名俘虏,进屋是粗声大气的嚷嚷:
“这个男孩,站在我们家门口来回蹓跶,还扒着窗户缝往里乱瞅。”
芳芳一见,乐得手舞足蹈,心花怒放,扑上前去说:
“哦,皮皮,我叫你站在远远的,远远的地方等我,多等一会儿,谁知道你……”芳芳握着男孩的手,兴奋地回过脸来说,“妈妈,您把我给皮皮写的信,当面交给他吧!我也把您过去写给爸爸的信,当面交给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