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叔有两个儿子,一个叫大毛,一个叫二毛。
全叔常常很感慨地说,这两个龟儿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上。
全叔的话不无道理。
大毛脑子笨,没念多少书便辍学回家了,继承了全叔的衣钵,以种庄稼为生,一个地地道道的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那地方是黄土高原,住的是窑洞,交通也不便。用一位小说家的语言说就是:“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耕地基本靠牛,娱乐基本没有。”在羊肠子似的小路上,拉上一桶水要用大半天时间。土地甚少,凡是能扒扒搂搂种上两把麦的旮旯缝里都被村民视为珍宝。但是,即便是风调雨顺的年头,打的粮食勉强能混个肚圆。没水,没电,甚至没有家当。早上一个窝头,中午一穗玉米棒子,晚上一碗稀汤面……大毛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大毛的妻子是本地人,婚后一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农忙时节,大毛起早贪黑地劳作,为的是多打一点粮食糊口;农闲时节,他就赶着一群羊坡前岭后地放。常常见他,一边挥舞着羊鞭,一边摇头晃脑破喉咙沙哑地唱:“走头头的那个骡子呦,三盏盏的那个灯,啊呀带上了那个铃儿呦噢,哇哇得的那个声。白脖子的那个哈叭呦,朝南得的那个咬,啊呀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呦噢,过呀来了……”
全叔听到大毛的野唱,把嘴一撇,一脸不屑地说德行,有啥幸福的?
大毛确实感受到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幸福,似乎感觉不到苦啊累啊的。他说他要攒些钱,等过年了给一家老小每人置办一件新衣服,还要将来供养儿子上学,给儿子娶媳妇。大毛的目标就是这样的具体,并不是遥不可及,他没有理由不幸福。
当村里人说起大毛如何如何时,全叔没听见似的,故意把话题扯开,往二毛身上引。二毛是他家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骄傲。村里就二毛一个大学生,就他一个人在城市里混。
二毛这孩子聪明,从小学读到中学,后来考上大学,终于走出了黄土高原,来到了大都市上海——他毕业后在上海找了份很体面的工作,担任某跨国公司的部门经理。他买了房了,买了车子,每月8000元的薪水,后来又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上海女孩。他买的房子就在外滩附近,离黄浦江很近。二毛结婚的时候,全叔曾去过一次。因此,提起二毛,全叔总有话可说。全叔说,外滩真美啊,特别是到了晚上,灯火通明,处处闪着光泽,跟涂了一层金子似的。黄浦江上倒映着灯火,好象天上的银河……当全叔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一脸的喜不自禁。村里人也是满脸羡慕和向往。
谁也想不到,没多久,二毛死了——二毛的太太捧着二毛的骨灰盒来到了黄土高坡。
村里人,包括全叔,都猜测,是不是有人谋财害命,把二毛给祸害了?
二毛的太太说,二毛不是他杀,是自己跳进了黄浦江!
大毛愣愣地说,二毛是洗澡?还是逮鱼摸鳖?
二毛的太太摇摇头,说二毛是自杀,他自己不想活了。
都给搞糊涂了,不相信二毛会自杀。在村里人的记忆中,没听说过有谁不想活,要去寻死觅活的。
有人说,二毛要房子有房子,要车子有车子,要票子有票子,干吗去找死呢?
二毛的太太苦着脸,说二毛是生活压力太大了……房子是按揭贷款的,加上利息,每月要还2000元;车子是分期付款的,每月要还3000元;生活费加上交际应酬,每月需要3000元,车辆使用费每月近1000元……我们两个人每月的工资也就所剩无几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平时连酒店都不敢进。我没用过高档的化装品……
村里人目瞪口呆。
大毛感到十分不解,茫然地说,咱拼着活下去都没时间,哪有力气寻死啊?
全叔抱着二毛的骨灰盒哭得声嘶气咽,死去活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