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摩的最后一夜
韩湘眉
志摩!你是永不回来的了。不由我们不相信,这最怕像地狱那样的凶耗是真的了。这一阵冷透我们骨髓的厉风,吹来已是三星期,我们最后的,疑心妄想的希望,也终归泡影了。从此以后我们悲哀所凝成的一团永不化的冰要与生俱存了。
我们坐在这曾经多次作过你卧室的房间,对着这一炉熊熊的火,心里却只有冰霜。想起你,未进门来,笑语先闻,一进门后,屋内顿时变态,连一桌一椅甚至于壁上挂的画,都从你得了特殊的生气。咳!我们不敢回忆,也不得不回忆,因为你在我们万料不到的时候,偷空去了,“长翅膀了”是你自己的话,撇下给我们的只有这回忆,你的风趣,足以醉人,犹如美酒。你的热闹的谈笑,比这一炉火更能御寒。你十八日的那夜是特别的活泼,特别的兴致好,天哪,谁料到那便是你一生最后的一夜!谁梦想到你在十二小时以内就归到那永不回头的家乡!
志摩!你是十一日由平南来的,那日我们同聚到送你上车回沪。十八日那天,你早车来宁,我们未接到你的信,下午不在家。那天天气极好,我同友人在明陵、灵谷寺一带游玩,及至返家,已是黄昏光景。到家后知道你已来过,就悔晚间又有约,一会儿,你的电话来了,知道你在何竞武家。
“是的,我来过了,晚上再来,我明天一定飞。”我怪你不写信,我们晚间有约。
你说:“你们早点回来,我十点钟在家等你们。”
我说:“你九点半就来,我们一定早回家。”志摩!我们若早想到这或是我们此生末次的叙会,那即是渥林缤诸神的宴会也不去了。现在呵!志摩!我们空留无穷的惆怅和懊丧。你果是九点半左右到家的,那时两儿皆在梦中,你尚问起他们。你独自烘火,抽烟,喝茶,吃糖果。志摩!在你那独坐的当儿你想些什么?那时曾否从另一世界有消息传来?志摩!你曾否听见轻微的,遥远的声音呼唤你?你又同得你眷爱的“法国王”(猫名Dagobert)玩耍。它在你家住过两年,你说你常搂着它睡。我因你去北平,将它领回。每次你来,它总跳伏在你的怀里,可怜的猫,从此不用它再想有那般温存它的人。随后杏佛来电话,你就邀他来家。我们回得家来,已是十点多钟。我们因赴此约,竟减短了末次与你相聚的时间。我们未进门,已听见你们的笑语声。一见面是何等的欢欣!你与我的信,曾有“见到你们如同见到幸福”,我们每次见你也就忘却了尘世的倦烦。你与歆,除了是天天见面,一别重逢便像两个孩子似的互相搂抱着。朋友中只有你能使他忘却天时人事的惆怅,显示出那孩提般的心肠。志摩!你去了,我们精神上老了十年。
“志摩,我们来迟了,累你等候。”我说。
你说:
“我很舒服,烤火,吃糖,杏佛又来了。”接着你又说:
“好,来来!我们继续讨论上次未完的题目。”因十一日那夜我们曾谈论人生与恋爱。我们当时最注意的便是你的胖,因你十一日那天过宁时与往常无甚差异,相隔不过一星期竟胖多了,长脸几乎变成了圆脸了。歆海说,从认识你以来,从未见你有那夜的胖。我说你定是在上海作Boo Boy(小女言,Good Boy),乖孩子吃得饱,睡得足的缘故。你说:“哪里,说起又该挨骂了,我这一星期平均每夜睡不到五个钟头。”
那是你因屋里热已将长袍脱去,这时再使我们注意的,是你穿的西装裤子。你虽然平时蓝得发绿的裤子也穿过,这半截的西装,在你身上却是绝无仅有的。这裤子你穿着又短又小,腰间尚破着一个窟窿,你还像螺旋似的转来转去,寻一根久已遗失的腰带,引得我们大笑,你说是临行仓猝中不管好歹抓来穿上的。志摩!这是你末次给我们的一点康健的笑,志摩!此后我们怕是哭多笑少了。
接着你就交你带来的东西:有俞梅小姐的一件大衣,我第二天午后才差人送去,她收到衣服你已与世长辞了!再就是你带与两儿的糖果,同你那天在金陵咖啡馆吃茶带回的糕饼。谁知他们的糕饼未吃完,他们的徐伯伯Boo Boy已经永不能见面的了!可怜小易安(小女),她听见你在飞机里烧着了也哭泣不止,弟弟,你的“小傻子”只会问:“哭什么?哭什么?”
我们常说,只有志摩可同时做祖、父、孙三代的朋友。想我这两儿长大,将来连徐伯伯也不认识,也不记得,就这一点已够人心伤!
你又说你会相手,你从前也曾说过,我们都拿出手来。你指着我们手里的细纹说:那是主智力的,那是主气的,那是主生命的,你的生命线(linelive)是特别的长,志摩!
说笑之间,我似忽有所感,我说:
“Suppose something happens tomorrow,”志摩!(明天出事怎样)你顽皮地笑着说:
“你怕我死么?”我说:
“志摩!正经话,总是当心点的好。司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你不留意地回答:
“不知道!没有关系,I always want to fly。”(我一向要飞的)我以为那几天天气晴朗,宜于飞行。半晌我又说:
“你这次乘飞机,小曼说什么没有?”你连笑带皮的说:
“小曼说,我若坐飞机死了,她做Merry widow。”(风流寡妇)杏佛接嘴说:
“All widows are merry。”(凡是寡妇皆风流)我们都笑起来。志摩!谁梦想得到!早知如此,我们一定用新麻绳将你捆起来,不许你动,锁在屋里,不让你出门!但你那酷爱自由,不惯束缚的灵魂!我们坐着谈笑,涉及朋友,涉及你此后北京的生活,涉及一把乱麻似的国事,不觉已是深夜,杏佛要走,你说:“一同去罢!”平时你住北平,我每次请你致意朋友,这番竟一字不提,也算奇怪。我们握手话别,我说:“杏佛还来,志摩是不常来的了!”据杏佛说我那夜说此话时,连‘常’字也掉了。他也不以为奇怪,我却记不清了。志摩!难道我的下意识知道那是我们末次的聚会么?我既问起飞机,为何不追究下去?我第二天为何不起早去送你?那天有雾也许可以把你劝回。从此我要天天问这永没有答案的问句了!临行时候,杏佛在前,你转过头来,极温柔的,似长兄的,轻吻了我的左颊,谁想到这便是你永诀的表示了!悲哉!我与歆要送你们到大门,你们不许,我们各道晚安,我说:“志摩!去了北京,即刻来信,免得我们挂心。”你答应着,我又说:“Let us hear from you before the week is out。”(不出这个星期就来信)你说:“一定。”再便是汽车关门,汽车喇叭声,去了,可爱的志摩!永不回头!
你当晚回到何竞武家里住宿,你说因他家离飞机场近,你是那样怕给你赶不上那遭殃的飞机!你与何竞武的信,真“我此番飞机运亨通”之句!你喜坐飞机,当然是诗人的喜爱凌空驾虚,然而年来你奔南跑北,仍弄得一个青黄不接,所以更喜欢“揩油”,白坐!那阔人们置了飞机不坐,你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坐到一架要命不要钱的飞机,可爱的志摩!
我不必为你发牢骚,志摩!因为你从来不发牢骚,不怨天尤人,不与人计较短长,你超过这一切。然而你这几年来的生活,天晓得!是够你受的。你何尝没有雪莱(Shelley)《西风》(Ode to theWest Wind)里的哭声:
“I fall upon the thorns of life, I bleed!”(我跌倒在生命的荆棘里,我流鲜血!)我们的志摩!
但是的确,适之说的不错,只有你才配这样死,只有这样一个万想不到的,猛烈的,充满诗意的死才配我们的志摩。你那美妙的灵魂是坐着古以色列先知圣人Eliyah(以利亚)的火车火马,千百天使拥护着直升上了那光明的所在。志摩!你已不忧不愁,不惆怅,不颓废,不听见人世的呻吟,再没有那“而视茫茫,而发苍苍”的时候。剩下我们哪!还太息,还泪流,还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往冷风里送。志摩!你已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江上的清风,山中的明月,都映着你的灵光。志摩!你是一首永不朽灭的,美妙的,伟大的诗!
二十年十二月十日于南京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志摩是人人的朋友
方令孺
再有什么比这个消息更惨烈?这真像是处在迷离的梦境,不信志摩会这样忽然失去!不管他是在天上融化,或是摔碎在岩石上,那情景只有他自己知道。唉,他带着人类所有的创痛去了!今后再看不见志摩,所有他的朋友,谁的心中不失去那蕴育着的和谐的韵调?所有知道他的年轻人,谁不哀悼?只有志摩的心是永远同年轻人的心合拢,而以生命注挹的。昨天下午在凌叔华家里,沈性仁,张奚若夫人同叔华都在座,大家都哀悼志摩。叔华说,几年前他们有一个快雪会,是在雪天里同很多朋友游西山,后来志摩做一篇文章记游,叔华把他这篇文章抄到一个本子上,头一页上写一副对联,(我不会背原文)意思是俯临高处看溪壑里的云雾的景致,上面戏题志摩先生千古。这次志摩将离北京的时候,叔华无意中给他看了,他还说,“哪就千古了呢?”谁知道竟成谶语!他们都叹赞志摩有温存的性质,肯为朋友间的事尽心,并且他又是那样有兴致有毅力,能同世界的文艺活动衔接。
张奚若夫人垂泪说:“我们这一群人里怎么能缺少他呢!”
沈性仁黯然,说,“这都是造化的安排!”
那时候,房里已浸透了青蓝的光,半轮冷月挂在带几片残叶的树枝上,一阵乌鸦飞过,一室的人都沉默了。
“人事真是无常吗?”梦家来信这样伤感。我想去年在南京看见志摩,是比这时候早三个月的天气吧,记得虽然感到一点秋意,可是在葱茏的梧桐树上才缀上几片黄叶。有一天刚上灯的时候,梦家,玮德,同一个聪明的女孩子,在我家里等着志摩。一会他来了,穿一件灰色的长袍,那清俊的风致,使我立刻想象到李长吉杜牧之一班古代的诗人。我们登园后的高台,看河水印着暮云,志摩同我家老仆谈那一道古桥的历史。晚上我们都在橘子色灯光下围坐,志摩斜靠着沙发,在柔和的神态中,讲他在印度时的事。说,晚上睡在床上看野兽在月光下丛林里乱跑,又有獐鹿绕着他卧床行走。那时候我们都忘记了自己——成年人的心——同孩子一样笑乐。门外有一架藤萝,他走的时候对我说:
“在冬天的夜里,你静静的听这藤萝花子爆裂的声音,会感到一种生命的力。”
其后我往来上海北京,总是看见他有灵活的精神,不衰的兴致。对着他,这沉重的心减却分量!所以有一次我给玮德信上说,我们悄悄的看,志摩背上不是也蹁跹着一双小翅膀?想不到他真的在天上飞去!
志摩去了,第一的打击,是此刻新诗的前进,鸟瞰中国诗歌的变迁大势,新诗运动是现今颇重要的时期,志摩是这时期最起劲,而且号召有力的人,这就是因为他肯得吹喇叭,加以他自己的笙箫又吹得异常嘹亮,我常想,像他那样有无限无边的写作力,是因为他有一个不衰老的心,轻和的性格,同火热的情感。从自己心里烧出的生命,来照耀到别人的生命,在这种情态下吐出来的诗歌,才能感到灵活真诚。读志摩的诗,像对这壁炉里的柴火,看它闪出夭矫上升的火焰,不像那些用电光照出的假火炭。读他的文章,使人想到佛经上所载的迦陵频伽共命之鸟,有彩色的羽毛,有和悦的声音,听的人没有不被他感动。现在再听不到他新颖的歌声!可是,不消灭的是他的心。藏在文字里,永远传给后人!
虽说在这衰颓的时候,在横蛮抑压底下,志摩是超脱了。我相信,在那最后一刹那,他决没有想到地上,只惊叹着大自然的威猛。但是他的生存的朋友们,这黝黯的生活,谁再能给以激励!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悼志摩先生
储安平
这年代随处爱给人忍受一份不可言说的苦难,摆着晦涩的脸,教你气促。全是秋冬景象,一切都挂上死亡的颜色,等着长青芽还远。国度如深山里的小部落,睁着眼睛看别人家的长进和热闹。孕成的大乳石,只要凶运一到,便是一声吓倒人的崩坏。黑漆里有的是伤感的袭击。
虽然时季在一种窒塞的国难的气息中,可是对于这一颗大星的陨落,志摩先生的罹祸,我相信在一般困乱的心槽里,当更渗下了一滴苦汁。他关切的朋友和他忠信的读者,将全感到他们自己的损失;为我们的诗人志哀着。十年来中国文坛的收获,志摩先生的功绩是不可磨灭的,正如一片荒芜的土地上,由他来砌起一座楼屋,正还待他的经营。每个人,对于这熟悉的名字,都有一种亲昵的感情。他的恩泽是一道最和丽的光,大家都收到他的照耀。
我初次认识他是在五年前的一个春天。那时,有若干人想排演一个脚本——《茶花女》,在华龙路新月书店三楼谈话,在座有余上沅先生江小鹣先生吴瑞燕女士这一些人。志摩先生就像一架火炉,大家围着他感到有劲。虽然这一次谈话以后也没有再问闻,可就在那时,我感到他的热心永远是大家一个最好的监督。
过后一两年,他收下了光华的聘书。一次更接近的通气是不消说得的。这人初看上去,和他应酬似乎很费力。可是你和他熟悉了,你便明白这正是他的率直,他的诚挚,他诗人的节气。他对于后进,有的是一份提拔的心热,如他在《诗刊》第二期上说:“做编辑最大的快乐永远是作品的发现,除非你不去找他,要不是,一开口就像十年前的老朋友,不跟你来一些虚套。”(有时虚套只是一种骄傲。)
要他写东西有一丝苟且是不来的。他在《猛虎集》上说,他有时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或一个字眼也得拼忍成天半日。字眼一到他手就全标出了它们自己的分量。这认真是我们绝大的师法,我说不仅是在文学的努力上,便是在为一切学问或为人上也一样。
在他自己的功绩上,散文的成就比诗要大。他文笔的严谨,在中国至今还没有第二个人。散文原是诗的扩演,他曾对我说,内涵是它的骨骼,辞藻是它的外表;一座最牢的房子,外面没来一些现代美的彩色与轮廓,仍不能算定成它的建筑上的艺术。他的文章,各色各种爽口的好水果全有。你读过他的作品,便知道,香艳的如《先生,你见过艳丽的肉没有?》哀悱如《我的彼得》。
我最末一次和他见面是去年一月里。那时我预备去北平。有一天去看他,三个钟头前,他正从北平回来。听见我也上北平去,说:
“好极了,咱们的朋友都在向北平流。往北平只要自己有翅膀,上海,上海你得永远像一只蜗牛般的躲在屋子里。
年轻是他的本分。在《自剖》里,他自己说:“是动,不论是什么性质,就是我的兴趣,我的灵感。是动就会催快我的呼吸,加添我的生命。”他的兴趣永远是雪天的白瓣,他的灵感永远是波涛的汹涌。
为了自己文学修养上的稚浅,我想往北平后,常去他处承教承教。有一天张东荪先生告诉我说志摩先生已经到了北平,在第二天,我又为了别的缘故,回到了南边来。去年春天编《今日》,问他要稿子,他来信时还记得念到这江南的好妩媚;我在西湖时,曾经装了一袋桃花寄给他过。
我写散文多少是受着他的影响的。“在相识的一淘里,很少人写散文。”不过他说:“在写作时,我们第一不准偷懒……”对于他这份督促我永远不该忘记。
但是天不为这荒芜的中国文坛多延留几年这卓越的诗人。就在“一球光直往下注,嘭的一声炸响”里,炸倒了这破碎的文坛上的中柱。
当我有一天晚上读了第一家登载了关于他罹祸的不幸消息的Evening Post(是家璧拿来我看的)以后,我的意境中,一时体味到一丝说不出的苦涩,一次至大的哀悼。我跑到或写信给每一个关切志摩的朋友或读者,报告他们这一份不能补给的大损失。
三月江南又是一片好春光。在今夜,在这十六分外圆的月亮下,凭我向往对他的一宗刻实的信心,写下这短短的两千字纪念他。我祝福他在天的灵魂永远的轻松着;他的精神永远是不死的。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怀志摩先生
何家槐
我正在急切地盼望寒假,因为志摩先生北上时,曾经说了又说:“寒假我准回上海,一到我马上通知;你如不回家,又可时常到我这儿玩。”
我成天就只想到这个——寒假的到来。他临走,火车就要开的时候,还忘不了叮咛我用功英文。说我寒假去看他,要留我住几天,考试考试我半年来的成绩。他说要我念名家的诗,济慈的,比方说,他希望我能学得像一个样子。他说得那样恳切,那样真诚,真叫我感动。这半年来,我身体不好,又兼国家多患难(宣传请愿就花了我不少的光阴),实在无心情念书。几个月过去了,我还是一无成绩。我真怕面对面的试验,那太难,太不易蒙混。没有真货色,你就得脸红。但我还是很盼望寒假。我每每幻想一个大冻的寒夜,一炉熊熊的白火,前面坐了我们两个人,像师生,又像兄弟;旁边蹲着他最疼的猫——那纯粹的诗人。它一定滚动着灵活的眼,半了解半怀疑的,向着我们望。空气又暖和,又宁静,白发苍然的竺震旦(即泰戈尔)先生,怪舒服地坐在大椅上,注视着寒冷的门外。在一阵寒暄以后,我照着预定的课程取出诗集,朗声地念了起来。我英文根基浅,那深奥的诗,我一定不能完全了解。我也准不会念得准确,念得流利。听了那艰涩的、吃力的声音,看了那一半惭愧,一半懊丧的样子,他准会发笑。我实在继续不下了,他一定会开导我,像教师,又像父兄,那样的和蔼!如果我还是不懂,我想他还会像平日一样地取笑我说:“家槐,你的聪明还不及它——”指着他那纯粹的诗人。怕我误会,他又会连忙解释:“当然这是说笑的。”……多么生动的幻想!我以为再过一个月就会实现了,谁料我的梦竟永远成了泡影!
志摩先生待人,真是再温柔再诚心不过的。不论老小男女,谁都爱他的脾气。我性情原是很忧郁,很固执,他时常劝我学活泼一些。不论在口头或通讯中,他始终眷眷地叫我去了书呆子气,叫我举动不要太呆板,太刻画,要我多交际,衣服也不要穿得太随便,起码要成个样子。我答应是答应的,但从不曾照做。“江山好移,本性难改”,这话是真的。我虽想努力振作,结果还是懒得不成话,落拓得异常。虽是因为穷,大半还是因为自己太不要好,太不自爱,太不会修饰。我从不戴帽,头发长得像狗毛,不修面,也不刮胡子;而且不论季候地穿着一件长衫,一双从不擦油的皮鞋,走路一拖一拖,讲话一顿一顿,眉头老是跟谁斗气似的紧蹙。那种落魄,颓丧,破烂的样子,给一个愉快,漂亮,爱谈笑,不喜欢沉闷的人瞧了,如果不是这样好讲话的志摩,谁容受得下?谁耐烦,谁愿意周旋!但你看,他不但不怕麻烦,反而很欢喜同我一道。有时我坐在他的书房里一连几个钟头,简直“守口如瓶”的,缄默着不则一声。那种沉默真叫人气闷。我现在想起自己的那些阴阳怪气,毫无理由地给人不欢,真后悔。看我很忧郁,很烦心,他老是不安似的问:“什么事使你这样烦闷?我看着你的样子难受。”是的,究竟什么事使我这样烦闷?这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只觉一片灰黯,渺渺茫茫的,不知道什么是苦闷的原因。我心地太窄,不开朗,什么事我都只看背光的一面。生气与欢乐,在我仿佛是全没有份儿。我的成天呆着脸,不快活,连自己也不无能为力。所以听到他的话,我只有苦笑。这当然更使他难堪。在这种时候,他只得跟我枯坐,硬着头皮活受罪,因为我的心一沉,谁也挽回不了我的欢乐。我自己忧心如焚,就埋怨到人家,我最怕在自己无光的面前,出现带笑容的脸。但一见了他,我就全改了脾气。反而在这种最难得高兴的日子,最爱去找他,找到了又觉无话可说,无事可做。就只在他那里呆坐几点钟,也似乎足以慰我。因此他在一礼拜内,受到我闷气的总有几趟。但他从不曾对我表示不满。他老是那样和气,那样可亲,那几乎是慈爱的,殷殷垂问的态度,使我感到人情的温暖。我记得每次去,他老是要握一握我的右手,又紧又长久,有时他还似乎很高兴地叫:
“好久不见了呢。”
“不是前礼拜曾来过吗?”
“喔,是的,你似乎又瘦了一点。”
“我觉得天天消瘦下去,你猜我几岁了?”
“二十三四吧。”
“二十一,你怕不会相信?”
“那有什么不可信的?”
“你已三十多,但看来,还是你年轻。”
“你瞎说!”
看我很不乐,他总是笑着,走近我的身边说:“你太沉闷了,我实在替你担心。你真像一个乡下的孩子!你应该多结交朋友,正当花时的青年,还不应该像花草一样的新鲜吗?”我听他讲,点点头,但还是沉默。在这种使人难过的氛围中,他不是朗声地念几句英文诗,就是看一看钟说:“快十二点了,我们吃饭吧。”
吃饭的情形,我也是永远忘不了的。一上桌,不知怎么的,我就显得很拘束,眼睛看着碗,仿佛不好意思大胆吃菜的样子。看了我那一筷是一筷,一瓢是一瓢,严谨到极了的举动,似乎很使他不安,大声地叫“家槐吃火腿”,“家槐吃鱼!”看到我不动,也不回答,于是他就替我夹了一大箸,放上我的碗。有次他要我吃虾,我回答说:“我不会,因为我不惯。”“这有什么不会的——”他很温蔼地笑着说,“只要咬去就行了。”
今年夏天的一个早上,我在电车上忽然头昏脑胀地感到一阵眩晕,原因是中痧。在郁达夫先生家里吃了十滴水,就觉得比较清爽,到成和村的时候,已经全好,不过还有点软弱。他没有起来,我就随便拿了一本小说看,不去惊动他。后来吃饭了,我在无意间说及早上的发痧,他不及听完,就连忙很惊惶地叫人买药,一面责问似的向我说:“现在怎样了?好过不?为什么不早点叫我?真是不懂事的孩子……”
我最大的痛苦,就是眼病。我是有沙眼的,据医生说。我的眼睫毛不时内卷,一遇到这种情形,我就痛苦得要命。他时常劝我医,我自己却随随便便,打算得过且过地马虎过去。他的急甚于我自己,每次来信,总有几句跟下面差不多的意思的话:“你的眼,我一想起便系念。身体是不能不顾管的,不论哪部分一出毛病,即受累无穷。你的眼既已不好,千万不可在光亮不适处或已感到疲乏时勉强做工。眼睛关系太大,你非得养好。我想你不妨向家里单独要一点治费,趁这时治好。你年纪正轻,也不必过分急于成名。沙眼到瞎眼是极近的,万不可玩忽。你那不在意似的宽心,真使我替你着急……”其实我也何尝是宽心?我家境清贫,筹学费已是不易,我一人念大学就累得全家受苦,哪忍再为了我的一只眼,再向他们压榨?这苦衷,只有志摩先生知得最明白,因为只有向他我是什么话都会讲的。他最欢喜人坦白率直。有一次,我忍耐不住告诉他说:
“我虽想马上就医,但没有钱,”
“向家里要过没有?”
“没有。”
“也许你父亲会寄一点的。”
“那自然,但我不忍,”
“真为难——”他沉思了一刻说,“那么你问过医生吗?”
“问过。”
“他说怎么医?”
“先开刀。”
“就是这样?”
“是的。”
“那费用一定不贵——”他忽然很高兴似的说,“我替你负担就是。”
我没有话,在那时,我能说些什么呢?客套的感谢是无用的,他最恨虚伪,最恨敷衍。他时常说:“下次客气话不准再说了,况且我并没有帮你什么忙。只要你诚诚心心把我当一个老阿哥看,我就快活……”他就只爱“诚诚心心”。当着他那真诚的笑容,谁能说一句假话?我性急,但他从容的时候是很从容,一急却比我还急。他那股天火似的热情,不允许应做的事有一刻迟缓。就如那一次,他马上给我钱,要我立刻上医院。那也是冬天,外面是阴霾的云,刮得人倒的风,我真不愿离开那舒适的沙发,那温暖的火炉。但他不容我再坐,拖我起来,把我送出门外。他又怕我只图省钱,所以一连告诉我四次,说我如果三等不干净,可住二等,钱不够尽管打电话给他,他总能够替我设法。我真的住了二等。刚到院一天,我就接着他的来信:“难为你在这大冷天,雨天,一个人闭着一双眼,在医院里干闷。我不能去看你,又不能多写一点给你解闷。你眼未好以前,我劝你不必急于写文章。眼睛是大事情,我们没有它,天地就昏黑。你先养好,痊了再计划做事吧。在院时以多睡静养为宜,切不可过度劳神……”
我小说写得不多,一半因为懒,一半因为生活太不安定。而且我的性情也躁急,什么都想速成。一篇小说往往写得很粗率,本来还有许多可写的,但为了早点把它结束,早点送它出去试命运,我就糊糊涂涂地把它结上一条尾巴。譬如去年暑间最炎热的日子,我竟一口气写成了一万多字,在两天以内。(那当然是糟!)他往往为了我的这种坏脾气担忧,说我原很可以写,如果用心点,竟许有自己不意料的成功等候着。但我不潜心修养,不向更高处呼吸,更深处着想,得到的一定只是小成。他像这样地劝我,始终是很温和,很真诚恳挚的。我又不时的愁穷,不高兴多写文章,他老是很郑重地戒我:“文章你能写,当然要继续向前努力。写好文章是终身的愉快,穷是不碍的,况且写文章的谁不是穷?。”
我从不曾向他要字,今年暑天突然想到要他写一张屏。我也从不曾送他礼物,也是今年夏天,我从家里带出一只洋——其实还不到一只洋的鲜梨。一共只二三十个,他还是拼命地不肯全受。“我只要十个尝尝味就行——”他坚持着说,“你得带几只回去自己吃吃。”“亏你这样远的路带了出来,”他又问,“可是很甜?”“是的,”我回答,“又甜又清凉,包你喜欢。”我一边说,一边把梨从小网篮中取出,放在桌上。“你不受,烂也要烂在你的家里——”我比他更坚持,“我千辛万苦地带出来就是为你。”看我说得很认真,很严肃似的,他大声地笑了。“那么你也非得带回去四只。”他竟不容人分说的,硬把四只梨投入我的网篮,于是他大声地笑了。喔,我怎能忘了他那又活泼,又天真,又洪亮的笑声!
还有一次,我在他的抽屉里乱翻,看他的许多信简。过几天去的时候,他很严正的责问我:“家槐,你为什么看我的私信?你知道这是犯法的,许多夫妻竟因此离异。”但那严正只是一刹那的。看见我不声响,生怕我难堪,于是他又很温柔地说:“不过我是不要紧的,你千万不要介意。”
他临走的前一天,我向他要张小照,留个纪念。他说到北平后再寄给我,因为没有现成的,我以为他随口说说,一定要忘掉,哪料在十一月十六日的下午,我竟意外地收到了。这是一张最近的留影,精神很好。在十九日早晨,我还发了一信,说照片已到,谢谢他不曾忘掉答应。哪料信刚发,我就看到报上他惨死的消息了。这惊人的死,我如今似乎还不能信,谁料这离奇的天命?但事实明明摆在我的眼前,我明明眼见他的灵柩回上海,眼见他那宁静的,在永远安息中的,灰白的脸孔。我不能自欺,这残酷的殒落,终于不容我否认。想起他死时的惨,以及生前的种种,我哪能禁住中怀的摧痛?
“最初消息来时,我只是不信,那其实是太兀突,太荒唐,太不近情。我曾经几回梦见你生还,叙述你历险的始末,多活现的梦境!他在五年前,曾经这样沉痛地伤过双栝老人。现在我竟有机会转借来悼念他自己了。我已永无机会再见他,再听他谈话,再握他那又肥又白的双手。生与死的界线,已把我们毫不容情地隔绝。除了一张小照,我就无处再瞻仰他的遗容;除了一些信,一张屏,我也无处再可以亲他笔墨,多难料的骤殁!他最关心我的第一集小说。他原把它介绍到新月,因为一时支不到稿费,又替我转送到大东。那里印得慢,生怕我焦急,又只得把它交还新月。为了它,他不知费了多少周折,受了多少麻烦。他临走时向我说:“你的集子出来时,我倒要仔细看它一遍,替你写点批评。”谁料我的集子还不曾出,他已永离人世的罗网,重归来处,将来睹物怀人,叫我能不黯然!
他最爱的娘,她的死给他很大的痛苦。有机会马上去亲那另一世界的母爱,他的许多亲人,竟许跟他自己说的一样“在坟墓里的那一边开着天伦的怀抱,守候着他们的志摩,共享永久的安闲,”而且他也曾说过“从生入死,在我有时看来,只是投入了一种异样的冒险。”所以这半空的死,或许是他巴望已久的解化。那另一世界,也许是他认为更美,更诗化的,更永远的和谐,但在这荒歉的中国文坛,却始终是个无法补偿,无可挽回的损失。想到他未完的伟大的使命,和想他那不散的诗魂,定在泰山的极巅,当万籁俱寂的五更天,恨绵绵的,怅望着故乡的天涯!
(原载:《新月》第四卷第一期)
志摩师哀辞
赵景深
我对于文学发生兴趣,是由于两位师长的鼓励,一位是洪北平先生,一位便是徐志摩先生。今年十一月十九日“济南”号飞机失事,志摩师竟遇难惨死,实深痛惜。徐师的诗和散文,尤其是诗,在现代文学史上已经有很大的地位;倘天假以年,必能更有闪耀的光辉。现在我先写一点追怀的话;他日有暇,还想详细的介绍他的诗文。
我国新文学运动的开始实是新诗,在小说只出了两三本的时候,新诗倒出了十几种。当时人们写惯了无韵诗和小诗,徐师忽以西洋体诗在《时事新报》的《学灯》栏内刊出。记得这首诗的题目是《康桥再会罢》,每行字数相等,标点或句读常在每行之间,不一定是在每行之末。也许徐师的纸幅过短,或是他的字迹太大,以致每行恰恰可以达到纸的末端吧,于是排字的人把这首诗按标点或句读分行了。这样既无音节,又参差不齐,不能一样长短,便变得与无韵诗无别。徐师特意去信更正,重排了一次。因此引起了我的注意。从此我于胡适、康白情、俞平伯、汪静之等名字外,又记住了一个徐志摩。我常想能够认识这些位先生,以致钦佩之诚。
后来知道徐师是在英国康桥大学专学文科的,于是就更加钦佩了。因为我虽是喜爱文学,只受了洪师一年的训诲,此后改习了两年纺织工业,不曾继续得到良好的导师。恰巧一九二三年南开大学开暑期学校,内中有徐志摩先生的近代英文文学。当时我和友人们有一个文学团体绿波社,社员议决,天津的社员一致加入听讲,于是都报名入学。其中如《夜哭》、《他乡》的作者焦菊隐,《晨曦之前》、《魔鬼的舞蹈》、《孤灵》的作者于赓虞等都是学员。可惜讲期太短,两星期只讲十小时。此外徐师还公开演讲未来派的诗:这两种演讲我都有记录,收在我的《近代文学丛谈》(一九二五,新文化书社版)里。
徐师曾拿一首英译的哥德的诗要全班听讲的学生译,我得了第一奖,是大幅的哥德的照片。如今时有迁移,哥德的照片已经遗失,只剩下一张法郎士像的明信片,还存在我的匣中,作为徐师的纪念。
课余我常和几位朋友到徐师的宿舍里去访问。每在绿荫之下,蒙着太阳的光照,听徐师谈讲文学。他问我看过莎士比亚不曾。我说不曾看过,只看过兰姆的《莎氏乐府本事》,他劝我看一看原书。但我终因其趣味不是近代的,不曾去看,有负徐师介绍的美意。
绿波社天津总社社员曾于徐师的讲演结束后,请他茶叙,藉为话别。当时并共留一影,现此影尚在我的照相册中。席间徐师问起我将来的志愿:“你是否以文学为业呢?”我说:“我是这样的想。”徐师摇了摇头说:“太难,太难!文学是只好作为副业的。”
徐师刚离天津,我就失了业,天津《新民意报》为了文学副刊不受读者欢迎,或是节省经费,或是为了他故,便将我裁撤。我便写信给徐师,想译稿为生。他便介绍我替《晨报副刊》译小说,给我的复信说:
……我十一离京去北戴河,不久即为祖母病危急急的南回。老人的病竟不起,她生前爱我最深,而弥留前竟不能通一言为诀,甚令悲怆!关于译小说,盼即直接与博生通信(附言介绍)。能试译哈代,最合我意,吉白龄亦可堂试。我大约月底方能到沪,泰氏(指泰戈尔)如来,则十月初偕同北上,尔时当可会面。(一九二三,九,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