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咏怀古迹?其一》前四句云:“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三峡楼台淹日月,五溪衣服共云山。”系咏自己生平,写其晚年流落西蜀之意甚明。后四句云:“羯胡事主终无赖,词客哀时且未还。庾信生平最萧瑟,暮年诗赋动江关。”其内容则为双关庾信与杜甫自身。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十七释云:“五六,宾主双关。盖禄山叛唐,犹侯景叛梁;公思故国,犹信哀江南。末应词客哀时。”杨伦《杜诗镜诠》卷一三释云:“下四句,即庾自喻。禄山叛唐,犹侯景之叛梁也。”都指出了后四句含的双关意义。
此诗末两句直写庾信,并以自况,亦无疑义。唯五六两句是通过咏庾信双关自己,抑是咏自己双关庾信,即从诗表面意义看,是以宾(庾信)为主还是以主(杜甫自己)为主,则值得进一步推敲。按安禄山为营州杂种胡人,其部下将士亦多胡人。杜甫《彭衙行》:“胡羯仍构患。”胡羯即指安史叛军。侯景,据《梁书?侯景传》,系“朔方人,或云雁门人”,《南史?侯景传》则云是怀朔镇人。侯暴降梁前,为东魏高级臣僚与将军,其部下固多少数民族,但侯景本人则并非胡人。故杜诗注者于此诗“羯胡”一词,均认为指安禄山;对五、六两句句意,倾向上也认为以写杜甫自身为主,有的则含糊言之。清代佚名的《杜诗言志》卷十称此诗“直咏己事,惟末一语(指七、八句)咏庾信事以自况”,就是明确认为五、六句是直接写杜甫自己。
我认为五、六句双关庾信及自己。杨伦说“下四句即庾自喻”,比较得当。因为,五、六句写庾信身世,第七句接着点出庾信姓名,这样在文理意脉上显得顺理成章;如果说五、六句是写杜甫自己身世,七、八句忽然转入庾信,不免令人有突兀之感。前时读《梁书》,发现羯胡一词,实可以指侯景及其部众。《梁书?元帝纪》载,天宝三年八月,时侯景之乱刚刚平息,梁遣徐陵为聘魏使,向魏主奉表于邺,表文有云:“青羌赤狄,同畀豺狼;胡服夷言,咸为京观。”这里羌、狄、胡、夷是指侯景部下的少数民族,全句是说侯景部众的被歼灭。《梁书?元帝纪》又载,承圣元年十一月,元帝即皇帝位于江陵,其诏文有云:“羯寇凭陵,时难孔棘。朕大拯横流,克服宗社。”可见当时已以羯寇一词指侯景及其部众。以后姚察、姚思廉编修《梁书》,也沿用了这一称呼。《梁书?武帝纪》末尾的史臣评论有云:“遂使滔天羯寇,承间掩袭,鹫羽流王屋,金舆属乘舆,涂炭黎元,黍离宫室。”即是写侯景之乱给人民、国家带来深重灾难,文中也以羯胡指侯景及其部众。《梁书?侯景传》末尾的史臣评论则以“祸缠宸极、毒遍黎元”等语形容侯景之祸,结尾云:“昔夷羿乱夏,犬戎厄周,汉则莽、卓流灾,晋则敦、玄构祸,方之羯贼,有逾其酷。悲夫!”认为侯景之乱祸国殃民,其残酷程度超过夏代后羿、周代犬戎、汉代王莽董卓、晋代王敦桓玄等的作乱,也以羯贼称侯景及其部众。由此可见,自梁代以迄唐初,均以羯贼称呼侯景及其部众。大概因为侯景原在北朝任职,其部下颇多北方少数民族人,他叛梁作乱时,杀人放火,行为极其残酷,故南朝、唐初人均詈为羯贼。在此种背景下,杜甫《咏怀古迹》诗把侯景呼为羯胡,并用以双关安禄山,行文可谓曲尽其妙。逮及后世,忽略了南朝、唐代人詈侯景及其部众为羯胡这一称呼,因而认为杜甫此诗中的羯胡,直接是指安禄山了。
198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