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期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的教学、研究工作中,感到读古书和古代文学作品,必须了解掌握其义例,如此才能对古书和古代文学作品获得准确的理解,否则很容易产生疑惑和误会,甚至厚诬古人。这里举两个感受较深的例子来谈谈。
一是对六朝乐府吴声、西曲许多歌辞内容的理解问题。六朝乐府清商曲中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两大部分,现存曲调数十种,歌辞数百首。其中有不少曲调,其创制者和产生背景,过去《宋书?乐志》、《古今乐录》、《旧唐书?音乐志》等都有记载,但都很简略。“五四”以后,学术界重视民间文学,也重视吴声、西曲的文学价值。但有的研究者未加细考,认为《宋书?乐志》、《古今乐录》的记载不可信,甚至认为出于捏造附会。形成这种误会的原因有二。一是没有注意到古籍中其他方面的有关记载,这类记载有时还颇为具体。例如吴声中的《长史变歌》,《晋书》、《宋书》的《乐志》,都说是“司徒左长史王?临败所制”,仅这么简单一句。如果仔细考察,便可发现《晋书?王导传》、《宋书?王华传》、《魏书?司马□传》都载有王?的具体事迹,只是地位不显著,因此不为人们所注意。又如《碧玉歌》,相传为东晋孙绰所作,叙述晋汝南王爱妾碧玉之事;钩稽各种记载,也属可信。
形成误会的另一个原因是由于现存不少歌辞内容与《宋书?乐志》等所载的本事、缘起不相符合。这类现象也属屡见不鲜。例如吴声中的《丁督护歌》,《宋书?乐志》载其本事云:
《督护歌》者,彭城内史徐逵之为鲁轨所杀,宋高祖使府内直督护丁?收敛殡埋之。逵之妻,高祖长女也。呼?至阁下,自问敛送之事。每问,辄叹息日:“丁督护!”其声哀切,后人因其声广其曲焉。
这事件在《宋书?武帝纪》也有记载。《武帝纪》云:“(义熙)十一年正月,公(指武帝刘裕,时为宋公)……率众军西讨。……三月,军次江陵。……公命彭城内史徐逵之、参军王允之出江夏口,复为轨所败,并没。”督护本指收尸人丁?。徐逵之西征丧身,而现存的《丁督护歌》却写女子送督护北征,前去洛阳,与本事大不相同。原来宋高祖长女哭其夫徐逵之战殁,痛呼“丁督护”,声调哀切,后人利用其声调写作歌辞,以表现女子送别丈夫出征时的哀伤之情,这就是《宋书?乐志》所谓“后人因其声广其曲”。这种后人因声广曲的情况,在吴声、西曲中屡见不鲜。如《阿子歌》,相传原是晋穆帝升平年间的童谣,后人利用其和送声写出若干内容很不相同的歌辞。又如《乌夜啼》曲,原为宋临川王义庆得罪遇赦后所作,以表示庆幸之情;但现存歌辞,《旧唐书?音乐志》已指出“似非义庆本旨”,原因也是后人因声广曲。我在40年代末期到50年代初写成的《六朝乐府与民歌》一书,用了较多篇幅考订了吴声、西曲一部分重要曲调的作者、本事,并通过对曲调和送声的分析,解释了现存许多歌辞内容与本事不相符合的疑问。
乐府诗中这种歌辞内容与本事不相符合的现象,其实在汉魏乐府中也常有出现。例如相和歌辞《陌上桑》曲,据崔豹《古今注》,原系写邯郸王仁妻秦罗敷拒绝赵王强夺之事,今传《陌上桑》古辞《日出东南隅》篇,已是后起之作。又如《雁门太守行》,按题名原来应当歌咏雁门太守,但今传古辞却是歌咏洛阳令王涣的政绩,显然也不是原始之作。唐代李贺也写了一首《雁门太守行》,内容写幽蓟一带地方长官抗击敌人的英勇战斗。原来,《雁门太守行》被后人当做歌咏地方贤明长官的一种曲调来进行模拟和再创作,其歌咏的对象却不一定是雁门太守。后世有的李贺诗的注释者,硬把此篇背景落实到唐代的雁门一带地区,就不免穿凿附会。
《乐府诗集》说:“凡歌辞,考之与事不合者,但因其声而作歌尔。”(卷八七《黄昙子歌》题解)乐府歌辞多因旧声作新辞,故后来歌辞内容往往与本事不相符合,这是乐府诗的一个特点,也是我们阅读乐府诗时必须明白和掌握的一个重要义例。
第二个例子是对钟嵘《诗品》的理解问题。《诗品》品评汉魏六朝诗人,喜言师承流变,往往指出某人之诗源出某某。这一点往往为后世所诟病,特别是陶潜源出应璩一点,后人议论尤多。《诗品》把陶潜置于中品,的确品评不当,但它反映了当时骈体文风昌盛、不少评论者重视语言华美,不能充分认识陶诗艺术价值的偏见。有的《诗品》研究者根据《太平御览》一本的引文,说《诗品》原把陶潜置于上品,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按照《诗品》的义例,上品之人不可能出于中品。《诗品》认为陶诗源出应璩,应璩在中品,陶潜当然不可能属上品。这个问题,就是依据《诗品》全书义例得到澄清的(参考钱钟书先生《谈艺录》)。
《诗品》说陶诗源出应璩,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曾批评为“此语不知其所据”。但细考《诗品》全书义例,钟嵘的说法还是有其理由的。《诗品》所谓某人源出某人,指出前后诗人在创作上的渊源继承关系,主要是从诗歌的体制、风格立论。《诗品》一开头评古诗云:“其体源出于国风。”其后评张协云:“其源出于王粲,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评谢灵运云:“其源出于陈思,杂有景阳(张协)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评张华云:“其源出于王粲,其体华艳,兴托不奇。”可见《诗品》所谓某人源出某人,是指诗歌的体而言。它所谓体,指作品的体貌,即《文心雕龙?体性》篇所说的体,相当于今天所说的风格。如张协的“华净”,张华的“华艳”,都是其例。又如张协诗“巧构形似之言”,谢灵运诗也“尚巧似”,故说谢诗“杂有景阳之体”,这就明显地从体貌上指出其渊源继承关系了。南朝文论,多言体貌的特征和继承变化。除《文心雕龙》、《诗品》外,如《宋书?谢灵运传论》指出自汉至魏,文体经历三次变化,《南齐书?文学传论》认为宋齐时代文章可分为三体,都是其例。《诗品》这种据体貌分析某人源出某人的议论,正是这种时代风气的反映。《诗品》说陶诗源出应璩,也是从体貌上立论的。《诗品》说陶诗体貌特点是“省净”、“真古”、“质直”,应璩诗“善为古语”,古语意为语言古朴。应璩源出魏文,魏文诗“鄙质如偶语”。三家之诗体貌都是古朴质直,《诗品》正是从这个角度来说明他们之间的渊源继承关系。《诗品》的这种评论不一定都恰当,但从全书义例看,说陶诗源出应璩,还是有理由的。
《四库提要》评《诗品》有云:“唯其论某人源出某人,若一一亲见其师承者,则不免附会耳。”这一评论也是欠妥的。南朝文人写诗,往往有意识地模拟前人,有时在题目上都予以标明。如鲍照有《学刘公?体》五首。江淹有《效阮公诗》十五首。谢灵运诗在南朝影响广泛,史传等记载中述及当时文人作诗学谢灵运体的,屡见不鲜。从写作角度看,学习前人诗体,已成为一种风气;那么从评论角度看,研讨后起者在诗体上主要接受前代哪些人的影响,也是很自然的事。《诗品》探讨前后作家渊源关系的评论,固然不一定都中肯,但这种研究评论方法却未可厚非,它正是结合创作实践来进行的。
司马迁曾就历史著述发表主张说:“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史记?五帝本纪赞》)我一直很服膺这句话,把它作为阅读古籍、做研究工作的原则。对古书上的记载和言论,我们固然不能一味盲从,但也不宜轻易怀疑以至否定(特别是那些有功力、写作态度认真的著作)。阅读古书,应当全面考察,虚心体会,以探明其原委。读古书要达到心知其意,明白、掌握书的义例,是一个相当重要的条件。
1985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