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47年夏季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留任该系助教。大学学习期间,兴趣比较广泛,古今中外的文学、历史、哲学书籍,都涉猎一些,还喜欢写短篇小说。当了教师后,感到自己生活经验不丰富,也缺少创作才能,决定今后从事古典文学的研究工作,并打算先以汉魏六朝文学为探索对象。当时中文系主任是陈子展先生,我帮他做一些教学工作,时常到他家里谈谈,听他讲治学的经验。他劝我系统阅读史书,并介绍我读王?运编的《八代诗选》。《八代诗选》末尾有一卷“杂体诗”,专选双声诗、离合诗、回文诗一类作品,陈先生认为它们虽是游戏文学,但也反映了当时文人的艺术爱好和创作风尚,值得探讨。我接受了他的意见,陆续读了前后《汉书》、《晋书》、《南史》等正史,并阅读《八代诗选》、《乐府古题要解》等书,就杂体诗作一些研究。杂体诗中有一项叫“风人诗”,其特点是利用谐音双关词语来表现思想感情(多数是男女的爱情)。这种谐音双关词语,在六朝乐府清商曲辞的吴声歌曲和西曲歌歌辞中特别多,因此我就去仔细阅读《乐府诗集》中的清商曲辞。开头,我写了一篇《论吴声西曲与谐音双关语》;后来,又从《晋书》、《宋书》、《南史》及其他史籍中发现不少有关吴声、西曲的材料,因此扩大兴趣,对这两类歌辞进行较全面的探索,写出了《吴声西曲杂考》等五篇论文,后来集成《六朝乐府与民歌》一书出版。这本小书主要是在1948到1950这两年中写成的。稍后,我又对汉魏六朝的清乐和汉乐府作了一些探索,陆续写出了《清乐考略》、《说黄门鼓吹乐》等十来篇论文,集成《乐府诗论丛》一书出版,它们大体上是50年代前期写的。此后,学习、研究的重点就转移到唐代文学和古代文论方面去了。
大学毕业论文,我写的是《秦观评传》。题目确定后,临时找了一些有关材料阅读,对北宋婉约派词,缺少系统的理解,所以论文写得很肤浅。这次写乐府诗的论文,比过去有了明显的进步,这首先得归功于懂得一点目录之学。大学念书时,虽然也看过《书目答问》,但当时由于种种因素,接触古籍不多,对目录书的作用也缺乏认识。做了教师后,看书、买书的条件都大为改善。当时认真读了《隋书?经籍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等目录书,还买了一部《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经常翻阅。《四库提要》成书较晚,介绍最详明,对我的启发帮助尤大,我感到从它那里得到的教益,比学校中任何一位老师还多。每门学科,每个专题,都有它的若干重要原始材料,有或多或少的前人研究成果。我们进行研究,必须掌握这些资料,以此为出发点,才能向前推进。读了《四库提要》等目录书后,在自己从事研究的范围内,应当系统地阅读哪些书籍,重点放在哪里,仿佛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向导。当然,一些后出的、新的研究成果,还没有来得及在目录书上得到反映,也要随时留意。
系统地阅读有关史书,获益很大。文学作品总是产生在一定的历史环境中,又表现了一定的历史现象;因此,对它们产生时代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各方面的情况,知道得愈全面,愈仔细,对作品的认识也就能更准确、更深入。我当时读了《晋书》、《宋书》、《南史》等史籍后,发现不少记载,表明六朝的贵族上层阶级人士,在日常生活中喜欢听吴声、西曲这类通俗乐曲,爱用谐音双关的隐语进行酬对和嘲谑,这为我理解吴声、西曲的历史背景和思想艺术特色,打开了一扇大门。数百首吴声、西曲歌辞,内容绝大部分是谈情说爱,在过去封建时代被认为是淫靡之词,不受学者们的重视。清代朱乾的《乐府正义》笺释乐府诗,比较注意探究历史背景与诗歌本事,对汉乐府古辞也提供了若干有价值的资料,但仍未注意到吴声、西曲的有关史实。萧涤非先生的《汉魏六朝乐府文学史》(40年代由中国文化服务社在重庆出版),首先对六朝乐府的历史背景予以重视,发掘了一些值得重视的史料。此书对我启发很大,我在这方面所做的一些工作,正是沿着它的路子继续走下去的。吴声、西曲的不少曲调,如《子夜歌》、《前溪歌》、《丁督护歌》等,据《宋书?乐志》等记载,在产生时往往有一个本事和作者,其作者多为贵族文人。“五四”以后的一些文学史研究者,因现存歌辞内容往往与这些记载不合,对所载的本事、作者常不予理会,甚至认为虚诞不可信。他们把吴声、西曲歌辞视为纯粹出自下层的民歌,同当时贵族文人的生活和创作没有多少联系。这是一种脱离历史具体条件的看法。我从正史和其他文献中搜集到不少材料,写了《吴声西曲杂考》一文,证明《宋书?乐志》等的记载还是可靠的。我国古代许多文学作品,特别是诗文,所记大抵是真人真事,与历史的关系最为密切。把文学和历史结合起来研究,以历史释文学,以文学证历史,可以相得益彰。清代学者研究杜甫、李商隐诗,在这方面取得了很显著的成绩。现代学者陈寅恪、岑仲勉,结合唐代历史和文学进行研究,也获得有价值的成果。我国古代文学和历史的遗产都非常丰富,这方面还有大量问题存在着,等待着我们去挖掘和探讨。
我研究乐府诗,重点放在汉魏相和歌辞、六朝清商曲辞上面,都是当时的通俗乐曲。在所阅读参考的文献资料中,感到《宋书?乐志》、《乐府诗集》两种最为重要。《宋书?乐志》根据西晋荀?《荀氏录》(今已亡佚),著录了一部分魏晋时演唱的清商三调歌诗,不但保存了一部分重要篇章,而且各篇均注明解数,对了解乐府歌辞体制,很有帮助。它对俗乐的叙述也比较具体,对一部分吴声歌曲重要曲调的本事作者,首先作了介绍,以后《晋书?乐志》、《通典?乐典》、《旧唐书?音乐志》关于这方面的介绍,大抵沿袭《宋书?乐志》。郭茂倩的《乐府诗集》,编集汉魏以迄唐五代乐府诗,搜罗完备,编排精当,可以考见各类歌辞、各个曲调的源流和发展变化。书中的小序、题解,征引浩博,考订精审,以后元明清时代的各种乐府总集,都不能出其范围。我在钻研熟悉了两书的有关内容以后,好像抓到了纲领,其他一些资料的价值和得失,便容易掌握了。一门学科或一个专题,文献资料往往颇多,但主要的往往不会很多,有时只有几种;钻研时也不能平均使用力量,要把力量集中在主要的资料上。
要理解乐府诗,必须懂得乐府诗的体例。乐府诗的一个曲调,除原始古辞(有时古辞亡佚)外,以后产生不少同题之作。这些作品的内容,往往与曲名与曲调本事不相符合,但在题材、主题或声调上仍保持或多或少的联系。不理解这种情况,容易对某些乐府篇章产生误会。朱乾《乐府正义》、余冠英先生的《乐府诗选》,都注意从乐府特殊体例上来进行注释,因此持论往往比较客观中肯。我在细读《乐府诗集》过程中,发现吴声、西曲歌词中的和送声非常重要,排比材料,写了《论六朝清商曲中之和送声》一文,指出吴声、西曲许多曲调的后出歌辞,主要是利用该曲调的和送声来进行新的创作,所以其思想内容往往与本事不相符合,从而解释了这方面的疑问。
除细读若干重要典籍外,当时还广泛浏览、检阅了许多有关资料。除注意读正史中的《音乐志》外,还读了政书、会要、类书中的音乐部分和若干古地理志。读了丁福保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注意读其中的“杂歌谣辞”,因其与乐府关系较密切。翻阅了严可均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注意读其中与音乐有关的文章(如马融《长笛赋》)。注意利用《文选》李善注、王先谦《汉书补注》等注文中所提供的丰富材料。还把汉魏六朝的古小说读了一遍,从中也获得若干有价值的材料。例如南朝志怪小说中颇多鬼唱吴歌的记载,表面虽属荒诞,但联系看,却能说明鬼唱《子夜歌》这种男女恋爱不自由的社会现象。又如刘宋戴祚《甄异传》中有“金吾司马义妾碧玉善弦歌”的记述,结合《晋书?汝南王亮传》等的记载,可以考明《碧玉歌》中的碧玉确是汝南王之妾,旧说不错。有许多历史文献,乍看似无多大关系,但如果认真考察,往往能够联系起来说明一些问题。
198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