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的后事办得极为潦草，简陋。
那是我后来才知道的。
当时，阿爹为了不给我知晓，竟然生生将我只开，不管不顾。
幸而我当时玩性大，一出到外，便无了归家的念头，不然真不知道被忽然回家的我望见了，阿爹会露怎样的表情……
嗯……扯远了……
我只知道再后来，阿爹在屋后挖了个不深不浅，却恰恰掩没得了阿娘的坑；随意将阿娘的尸身用草席包裹好，朝“丢人”了坑中。
说实话，我有点不能理解，明明对阿娘那么上心，可到了现在，又怎会那般随意？
后来想明白了，才知道，正是因为阿爹对阿娘上心，所以他才不会，也不敢办得有多细致，不过只是为了多给自己一个回旋的余地，不想承认阿娘逝去的事实，到头还是欺了自己，却也欺了他人。
当我从外归家时，家中所有景象同阿娘逝去那天的景象相差不大，几乎相同。
天色仍旧只染着一缕淡墨阿爹仍旧坐在阿娘曾经的榻便，仍旧红着眼，房间中的格局，不曾变过；不过只是榻上没了阿娘，也没了当天的那床薄被，只有光秃秃的一片；后来望仔细了，才发觉——这哪是只少了薄被？！说穿了，这屋子中，竟是少了与阿娘有关的所有物品。
心忽觉空了一半。
我愣了愣，仍旧拿出那天的姿态，抓着阿爹的衣袖：“爹爹，阿娘呢？”也不知是我表达错了意思，还是阿爹会错了意。
他竟猛然起身，还顺道带翻了一旁的木凳。
沉闷的响声，伴随着他不顾一切的吼声：“你觉得你阿娘去哪了？！”是了，我揭开了他的那道伤，还顺道撒了一把盐。
可惜，我当时不晓得。只呆愣了片刻，便哭出了声。
第一次，这是阿爹第一次发这么大的脾气。
虽说阿娘去世的当天，阿爹也像这般训斥过我。可我知，我也能感觉到，阿爹今日的嘶吼里，包含太多愤怒。
“罢了……”良久，阿爹这才缓过来，轻声叹息后，才怨怨道：“你阿娘说得不错，这一切本与你无关，只是你这般不懂事，又叫我如何耐得住脾气？”
听闻，我止了哭声，瞪大了眼望他。却又见他轻启了唇：“出去吧，这屋子里，有太多的忧愁和思念。”
我听不懂，没动。
阿爹见了，又叹，脸上的怒气逐渐消散。
我望着他，脚步虚浮走到我的身边，停下。拽住我的手，把我拖出了屋……
后来想想，当时的阿爹，挺堕落……
子夜，下了雨，雨声伴着风雷声“轰轰”做响。
我从梦中惊醒，而后睡意全无。
朦胧间，忽督见屋后隐约显现的土包，便来了兴趣，悄声下床，拿了件外套，匆匆出了门。
木门合上那一刻，我往里瞟了瞟。
望见阿爹还在熟睡中，便放了心，小心翼翼合了门，顺手抄起脚边的夜灯，也不顾豆大的雨珠打在身上，急急忙忙闪进了夜色。
路程不远，只有十多不路。走了不多久，便望见了那土包隐约的轮廓。
我大喜，旋即随手放下夜灯，系了较长的外套在腰间，便趴下身去，扒起了土。
扒着扒着，忽的扒出间白色的衣裳。
我心里奇怪，依旧顺手抄了哪盏被我顺手放着的夜灯，借助那一星半点的幽光，打量着我手中的衣裳。
白色的，虽然白得有些不正常；似是一种浓且艳的颜色，被水晕开且褪了三分之二颜色的白，其中还沾了些许褐色的泥浆，分辨不出。后来再仔细望了样式，才忽的记起当年，阿爹似是赠过给阿娘一件桃花染就的淡红衣裳。
而现如今，我手中这件，细细望来，竟同当年阿爹赠给阿娘的那件，别无二样，不过只是颜色的不同。
虽无法下结论，但我已经得了个大概，这应该就是阿娘的那件。
不过……主要问题在于……阿娘的衣裳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一惊，规规矩矩安了衣裳、夜灯，手中不敢停顿，而后竟陆陆续续挖到了泥杯、木簪、白被、竹碗……全部都沾着稀泥，且全部都是阿娘的。
我愣愣，继续挖着，一样一样的、或多或少的沾附着一层或是几层的稀泥的东西，堆积在坑的边缘。其中不乏的，满是那些个杂七杂八的东西，却只有那些个金银首饰，没有半分。甚至连那金银的沫子都不见半分。
也许就是从那时起吧，我的潜意识里，便生生有了个或浅或淡，或浓或深的意识——阿娘和阿爹，这才是真爱吧……
雨愈来愈大，坑中略略有了些积水，已没过脚背。
我抹了抹脸上挡住视线的雨水，继续低头翻弄着那土坑。
搅动半晌，指尖忽的划过一片滑腻。
我一惊，蓄了力，手腕用了把狠力，终把那东西从稀泥中捞出。
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我打开裹在外的一层，却忽见阿娘的面容。
虽说整张脸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可我还是认出，她便是已经逝去的阿娘无疑。
许是出于此，我竟不怕。反倒气定神闲的裹好外层，竭尽全力，排除坑中积水，待一切完成，这才把阿娘小心放下。
埋了层土，上面铺了挖出的东西，方才敢将那些个稀泥逐一堆入坑中，才扬长而去。
那时在暗处不觉，只是后来到了明处，我才发现自己整个人的身上，满是稀泥，就像刚被从泥潭中捞出一样。
走到木门前，阿爹见了一惊，审视我良久，最后似是想到什么，转身回屋拿了蓑衣，只有他的，没我的。
阿爹系好蓑衣，也不顾我那满身的泥渍，竟生生拽起我的手，疾步行在泥泞小路。
一路往前，那土包隐隐约约。
我一滞。
虽说那被我挖出的土坑已经被我填好，可堆积在上面的泥土却是新的，一眼便可看出。
我心里虚得慌，自觉做错了事，慌慌忙忙拽了拽阿爹：“爹爹，阿娘不是睡着了么，那她为什么会在那个坑中……？”
天边炸出个惊雷，伴随着闪电，照亮了阿爹那阴沉的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