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黄昏就要来临了,呼延吉乐他们再次登上了一道大坡的坡顶。呼延吉乐明白,如果仍然望不到目标,他们今天只能找地方宿营了。夜间盲目行走,即使与冒顿离得很近也难看到,还不如就地宿营,明天天亮后再走。他们四处张望,公孙伊德日突然喊道:“你们快看!”
几个人一齐向公孙伊德日手指的方向望去,在他们右后方目所能极的地方,正有一个人拼死与一群野狼对决!从方位上讲,他们要比那人狼对决的现场靠北,也看不清那个人是不是冒顿。但那里的情况告诉他们,那个人随时都会被野狼扑倒,那悲壮的战斗就会结束,而他们此时距离搏斗现场还有几里远!呼延吉乐来不及细想,率先向那里跑去。离目标越近,他们越感到惊险,在接近目标时,他们终于看清了,那就是他们的大哥!呼延吉乐手中的箭最先射了出去,一只苍狼应声倒地。随着弟兄们的箭次第发出,又有几匹狼惨叫一声倒地。面对从天而降的劲敌,群狼不敢恋战,紧急撤离,远遁而去。
呼延吉乐不顾一切地跳下马背,向浑身是血的冒顿扑去。冒顿迎了上来,倒在呼延吉乐怀中便不省人事。
“大哥!”呼延吉乐突然大叫一声,将怀里的冒顿抱的更紧,号啕大哭起来。其他人也都口喊大哥放起了悲声。他们与冒顿虽然仅仅接触了两天,却如同已有几十年的交情一般。分离的这段日子,他们每天都在思念着冒顿,口中不断念叨着冒顿。思念的越深,就越感觉冒顿就在他们的身边。
面对昏迷不醒的冒顿,年轻人们束手无策。他们何曾有过这般经历,更不知如何是好了。
呼延吉乐止了哭,让兰傲木嘎取来水壶,也没有工具能一点点地给昏迷中的冒顿喂水。呼延吉乐轻轻含了一小口,然后慢慢吐在冒顿干裂的嘴唇上。她看到冒顿的嘴唇急不可待地蠕动起来,嘴也微张了,似乎早就等待着清水的注入。呼延吉乐含着热泪笑了,对大家说:“我们的大哥没事,我们的大哥只是渴了、饿了、累了,他睡着了。”
呼延吉乐将冒顿的上半身抱在怀里,脸贴在冒顿的额头上。她能够感觉到,昏睡中的冒顿的身子仍在微微的抖动。她抬头望了望西方的天空,只见灿烂的火烧云正被暮霭快速吞掉,急忙对兰傲木嘎说:“今晚肯定要下雨,咱们的大哥可不能再受雨浇的折磨了呀,今晚我们必须得有穹庐挡雨。”
兰傲木嘎看了一眼须卜道乐根,问:“咋办?”
须卜道乐根说:“你留下来帮老二照顾大哥,我们哥仨去找穹庐,保证在雨来之前让大伙有穹庐挡雨。”
须卜道乐根正要和丘林乌日露格、公孙伊德日催马而去,又被呼延吉乐叫住了。呼延吉乐对兰傲木嘎说:“还是你去吧,让公孙伊德日帮我照顾大哥就行了。我们现在是在月氏国,你们一定要格外小心,要隐秘,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兰傲木嘎会意,和须卜道乐根、丘林乌日露格无声地向黑暗深处走去。
所谓的寻找穹庐,其实就是找附近的牧民。兰傲木嘎他们干这种事太有经验了。他们先找到一条小河,顺着小河走了不远,便听到了狗吠声。他们向狗吠声跑去,两顶穹庐隐约出现在视线里。兰傲木嘎问两个兄弟:“明白老二说的隐秘和不留痕迹是啥意思吗?”
须卜道乐根用右掌在下巴下方做了一个割头的动作,三个人互相点了下头,持箭在手,快速向穹庐奔去。丘林乌日露格的箭指向了狂吠的狗,被兰傲木嘎制止了:“留下狗,或许有用。”
他们还没有来到穹庐前,一名中年男子便钻出了穹庐,喊了几声制止了狂吠的狗,正要礼貌地迎客,迎来的却是锋利的箭镞。可怜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便扑腾了几下手脚一命呜呼了。
兰傲木嘎滚鞍下马,持刀在手,示意丘林乌日露格和须卜道乐根去另外一间穹庐,自己则进了刚才中年人钻出来的穹庐。牧民的生活习惯是早睡早起。此时,两间穹庐内的人早已钻入被窝入睡,又被狗叫声惊醒,正猜想来的会是什么客人,没作任何反抗便糊里糊涂身首异处了。那只大黄狗似乎被这几个强盗吓破了胆,再不吠叫,蹲在远处惊奇地瞅着穹庐里发生的一切。
这家共七口人,是两位老人、中年夫妇和三个孩子组成的大家庭,最小的小女儿看上去不过五六岁,须卜道乐根的剑在刺向小女孩的身体时,手抖的厉害,闭起眼睛才咬牙结束了那幼小的生命。转眼间,一家人便集体奔上了黄泉路。
兰傲木嘎去接呼延吉乐等人,须卜道乐根和丘林乌日露格找到铁锹,在离毡房不远的地方挖了个长坑,将七具血淋淋的尸体和溅血严重的皮衣皮盖胡乱扔进坑内,一起埋掉了,干净利索。干完了这一切,须卜道乐根直起了酸麻的腰,长出一口气,望着黑蒙蒙多云的夜空,心里想,待会儿雨水就会冲去草地上的血迹,那合葬着七个人的坟头很快也会长出青草,待到他们将穹庐移往别处,连他们这些埋过尸体的人也会忘记,这里曾经埋着一家七个人。他们至死都不清楚,与他们无冤无仇的人为啥要杀死他们。
呼延吉乐他们很快便飞马来到。呼延吉乐和公孙伊德日与冒顿住一间穹庐,兰傲木嘎他们三人睡在了另一间穹庐。冒顿由于过度的紧张和体力的过分透支,曾一度昏迷。呼延吉乐给他喂了水后便苏醒了,嚼了一阵肉干,又骑马颠簸了一阵来到这穹庐,睡意剧增,刚刚躺直了身体便睡去了。睡在冒顿声边的公孙伊德日也全然不顾外面的雷声雨声,不久也鼾声大作。呼延吉乐同样疲劳,但她不敢睡。身在异国他乡,冒顿又是被追捕之人,她哪敢疏忽大意。害怕躺下来会入睡,呼延吉乐靠在穹庐的门边坐着,这里有夜风轻轻荡入,会帮她战胜睡魔,遇有不测也会及时跃出。两个人的鼾声此起彼伏,相互呼应。呼延吉乐虽然困顿,心里却是多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多日来的担心终于没有了。
原来,从冒顿离开他们到月氏国做人质时起,呼延吉乐的心便悠悠地悬着,总担心会有什么不测降临。她也曾自问过,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冒顿的安危与自己又有何关系呢?自己又何必自作多情替别人闲操心呢?
但是,呼延吉乐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心情,有时想入非非,有时又噩梦连连。难道自己爱上冒顿了吗?
在遇到冒顿之前,呼延吉乐的思想是单纯的,********就想着如何猎取动物,如何让全家人不挨饿。
呼延吉乐本来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父亲随头曼单于参加了复国战争,也曾在战场上喝过单于赏赐的美酒。可不幸的很,在一次战斗中被敌人砍掉了一条腿。父亲被抬回家时,她才十三岁。匈奴本是贵壮贱弱的民族,无论你曾经再风光,一旦残废或老去,立即会被人瞧不起,更不会有人帮你,有的只是没完没了的欺辱。昔日的朋友远去了,亲戚也尽量躲着你。紧接着,她们家的羊也被人抢去了,全家人的生计一下子没了着落。贫贱家庭儿女壮,还是少年的呼延吉乐以及比她更小的大弟弟和大妹妹毅然拿起了弓箭刀枪,从猎兔射雁开始,走上了狩猎的道路,勉强支撑着全家,侥幸没被饿死。一次,姊妹三人在森林不期与一头庞大的黑熊相遇了。那时候,她们的狩猎技巧还很不成熟,面对凶猛的黑熊,她们首先选择了逃跑。但是,她们的奔跑速度远不及黑熊,喘息未定的他们只好被迫迎战。当呼延吉乐的最后一支箭镞终于射中黑熊的心脏时,弟弟和妹妹都已命丧黑熊的掌下,她的半张脸也被黑熊抓去了。
漫长的狩猎岁月里,呼延吉乐从动物那里学会了机敏和勇敢,但思想和情感却很单纯,内心只有一个愿望:多获猎物,让全家人吃饱肚子。是那天在林子里与冒顿和影子四怪不期而遇,才使她的情感变得复杂起来,经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笑,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为啥要笑。过去她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寂寞,而今,时常觉得内心空空的,没着没落的空虚。前些日子,尽管有影子四怪相伴,她仍然时常感到孤独,那种无法抗拒的孤独。自己像失去了一件心爱的东西,要想重新得到,却不知怎样获取。后来她想明白了,这种孤独是由于冒顿的离去而产生的。她感觉到,冒顿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再也离不开冒顿了。那天,当她听到单于突然要与月氏国开战,立即觉得冒顿就要大难临头了,恨不能立即插上翅膀飞到冒顿的身边去,为冒顿排忧解难。她真后悔,当时为何不与冒顿一起西行,哪怕在匈奴与月氏国的交界处打探消息,也比现在的长途奔走来得及时呀。一旦冒顿遇到不测,她真不知道活在世上还有何意义。
在马不停蹄奔向月氏国的路上,呼延吉乐无心欣赏沿途的美丽风光,心里只有一种企求,盼望冒顿能化险为夷。她相信冒顿的精明,一定会逃出虎口,与弟兄们会合的。
现在,呼延吉乐的心里是塌实的,冒顿就沉睡在她的身边。黑暗中,她能够听到冒顿均匀的呼吸声。呼延吉乐伸过手去,轻轻摸了一下冒顿的脸,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幸福,心中无比的甜蜜。
穹庐外突然刮起了大风,紧接着,电闪雷鸣,雨呼呼啦啦下了起来。迅疾的蓝色的闪电不时划过夜空,雷声嗨呀呀怪叫不停。呼延吉乐撩起了房门的一角向外张望,外面风雨交加。呼延吉乐感到,那雷那雨那闪电,就像伏在草原身上的怪兽,正肆无忌惮地发着淫威。而草原却只有无动于衷的承受。她觉得这草原很像睡在她身边的冒顿,用承受来对待苦难,用承受来显示自己的心胸。明天雨过天晴,草原有可能便会被洪水冲得沟壑连连,正像苦难中的冒顿,在默默的承受中变得遍体鳞伤。而苦难远没有结束,此时的冒顿已是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呀。
呼延吉乐胡思乱想着,两个眼皮开始打架了。从离开家长途来到月氏国,她只在马背上打过盹,从来没有伸展腰身美美地睡过觉。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晚,反而是安全的。呼延吉乐实在有些坚持不住了,便轻轻在冒顿的另一侧躺了下来,准备闭眼睡一会儿。刚刚进入混沌状态,冒顿突然轻轻呻吟起来,尽管声音很小,还是将呼延吉乐的睡意驱赶到了九霄云外。呼延吉乐爬起身,用手摸了一下冒顿的额头,好烫,冒顿在发烧!呼延吉乐正不知如何是好,她的手突然被冒顿抓住了,还听到睡梦中的冒顿轻轻呼唤着:“妈妈,妈妈……”
呼延吉乐的心里一紧,鼻子一酸,泪水夺眶而出。
穹庐内是令人窒息的黑暗,兰傲木嘎他们杀人后留下的血腥味更加浓烈。呼延吉乐摸索了一阵,没有发现任何照明用具。呼延吉乐明白,冒顿身上有多处被野狼抓破的伤口,这些伤已开始愈合了,却是受伤者最感疼痛的时候。冒顿的呻吟声令呼延吉乐心烦意乱,不知怎样才能减轻冒顿的痛苦,一时束手无策,能做的只有让冒顿抓着她的手。睡梦中的冒顿将呼延吉乐的手抓得很紧,嘴里扔在不停地呼唤着妈妈。呼延吉乐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冒顿的手背,心里想,可怜的没了娘的孩子呀,他一定是将自己的手当成了他母亲的手,那就任由他抓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