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星桥与孙中山及辛亥革命关系颇深,但冯自由《革命逸史》第三集“兴中会初期孙总理之友好及同志”一文,只有极为简略的介绍:“容星桥,香山,商人,兴中会。容闳老博士之侄,乙未后数年,任汉口俄国某洋行买办,庚子唐才常、林圭谋在鄂省大举,总理事前曾函介林圭见之,富有票一役颇得其助。是岁七月唐、林等事败殉义,清吏同时派兵捕容,容化装轮船运煤苦力得免。其后任香港文裕堂及大新公司司理。”冯自由民国初年任稽勋局局长,收藏各地陈报稽勋资料甚多,《革命逸史》写作多有取材于此者。容星桥淡泊名利,从不以曾经参与革命自炫,因此反而容易为当时及后世史家所冷落。
我有幸于1981年在东京结识他的孙女应萸,此后在美国、新加坡和国内亦曾多次会晤。1995年上半年我作为“黄林透莲访问学人”在香港中文大学讲学与研究,又碰巧与应萸的母亲成为邻居。从此交往渐多,相知亦深。闲时在其历年所赠家史相关资料中发现这本纪念册的复印本,册末所附子女哀启颇有史料价值,节录如下:
府君讳开,字达景,号星桥。为先王父名琰公长子。世居广东中山南屏乡。四岁就外傅,未尝惰学。适从父纯甫公上书湘乡曾文正公,请挑选聪颖儿童赴美游学,以开风气。曾公伟其议,奏闻于朝,报可,遂以委成于纯甫公,而开吾国出洋留学之新纪元也。府君年九岁,慨然有乘风破浪之志,极为纯甫公器重,乃携赴美国肄业。年十三而先王父殁。讣传海外,痛不欲生,又念家人生计莫谁何,欲归国奉母。教师嘉其孝而怜其志,乃挈府君每夕往西人商店抄写账票,后愈推愈广,至十余商店,所入不菲,悉以奉先王母。而先王母欢慰殊常,逢人称道。无何,合肥李文忠公代曾公柄政,中驻美公使陈某之谗,以为留美儿童血气未定,令回国。而府君年十八,奉命归,补习国文,刻苦奋励。旋受聘为上海圣约翰大学教席。翌年入北洋医学校,历两载。适清廷扩张海军,府君遂投笔从戎,寻管带扬威军舰。中法之役,府君誓死抵抗,屡挫敌锋。战斗已久,而舰将沉没,府君则率士卒运炮登岸,意气益奋,杀敌致果,再接再厉。是役也,大帅失律,闽之海军歼焉。而府君独以功授五品军功,赏戴蓝翎。外祖关元昌公为香港牙医巨擘,而先总理孙公之义父也。府君以此得与孙公晨夕游,兄弟尔汝,遂襄革命大业。乃辞官经商,入太古洋行,以待时机。自以明心见性,必有宗信,乃皈依基督。每星期日至教堂诵经,欢聆圣道,寒暑弗辍。寻兼任汉口顺丰茶行职,前清光绪二十五年孙公派黄君克强等赴汉口起义,而府君实赞其谋,聚集同志,以个人名义担保租屋。未几事泄,黄君克强由瓦面逸去,而府君则在顺丰茶行为清兵所围。同事中多劝府君服药自缢,以保首领。正彷徨间,恍若有默启之者。曰:尔充苦工负茶箱以趋江畔,则可免于难,府君顿悟。忽见工役至前,乃易其衣帽,负茶而出,则救主有以佑相之也。时店前路口皆清兵扼守,各持府君照片以勘验行人,皆不之觉。及至江岸时,德兴轮船方解缆往沪。买办马公玉亭,则府君之旧交也,别有年矣。遥相见,趋前询所以,急匿之煤舱中,以草席一片,清水一坛,为凄凉伴侣。噫嘻!何持照片者屡验不获,而久别故人一见认识,岂非彼苍呵护,吉人终不死欤!每经一埠,清兵搜检终不得。至黄石港,忽获一人,谓是府君也,即磔首示众,而府君乃免于难。船抵上海,府君则以木板一方,用煤作墨,驰报纯甫公。截发易服,潜往日本,匿居数月,乃返香港,在华民政务司署任事,兼各报馆翻译。既而与世伯陈少白先生等创办《中国日报》,鼓吹革命,全国志士翕然从风。民国成立,孙公就临时大总统职,壹意委重,而府君谦让未遑,以故人从容讽议,就总统府高等顾问,旋任广东副交通司长,兼筹款委员。民国十年,孙公委任联美委员会委员,授以全权得以便宜行事。十一年令任筹饷委员,旋委创设中山训政委员会。辞尊居卑,足以模式群伦,而卒高蹈远引,往暹罗办航业焉。先是暹罗巨商郑公智勇,报效华暹轮船公司股份七万股,府君被派往暹罗接受股款,而郑公亦深佩府君之才,邀之往。遂在香港分设华暹轮船公司,添招商轮十余艘,营业骤盛。值欧洲大战,获利尤丰。越数年,租船期满,府君即先后解约,退还原船。盖逆料欧战告终,船务必敝,急流勇退,识者觇其有以烛几先矣。随后中美轮船公司,中澳轮船公司,中华航业公司,咸礼聘府君,或膺经理,或充顾问。府君必为之尽力擘画,未尝有所逊谢退让诿避也。厥后与二三父老合办敝乡甄贤两等小学校,不复再问世事矣。……
这是对容星桥一生比较全面的陈述,虽较简括而仍可弥补过去辛亥革命史书之不足(《辛亥革命词典》即因资料欠缺而未收容星桥)。纪念册中所收讣闻云:“先考讳开字达景号星桥容府君,痛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五月七日辰时寿终沪寓正寝。溯生于前清同治四年四月十八日寅时,享寿六十有九岁。”这是核定容氏生卒年月最可靠的依据。从讣闻还可知道,星桥妻为关月英,有八子:启兆、启文、启泰(早亡)、启祥、启荣、启雄、启恩、启东;三女:希韫、慕韫、筱韫;孙:应骐、应熙、应熊、应骅、应骞、应骢、应驹、应章;孙女:应鸾、应鸣、应廉、应庄。讣闻上没有应萸母女名字,这是因为其父启东为星桥最小的儿子,当时在北平清华大学生物系任助教,尚未结婚之故也。现今星桥后裔已成香港一个很大的家族,与关、孙等具有戚谊、世谊的家族关系相当紧密,应萸曾撰文对此有所论述,颇多史学新义。启东学有所成,曾任香港崇基学院院长,深受师生敬爱,惜已逝世多年。1995年春夏之交,我与内人曾随应萸参加其母寿宴,本来是一般生日(非逢十大寿),却坐满几十桌,而且大多是容、关、孙姓族人,盖借此机会大团聚也。启东夫人已成年龄最大的健在长辈,虽然已有80多岁,但仍耳聪目明,步履矫捷,从容周旋应对于众多亲友之间,诚属大家风范也。
讣闻所述星桥身世平实可信,纪念册所收各界题词亦可佐证其历史地位。如林森:“哲人其萎”,蒋中正:“道范昭垂”,汪兆铭:“志坚行卓”。胡汉民题词更为切实:“民国旧勋,不慕禄爵;在其子孙,举成于学”(集字隶书)。“举成于学”盖赞其家教有方,后裔大多致力于科技、教育也。唐绍仪题象赞:“于维我公,卓荦不群,海军宿将,负姿特英。乡饮乡射,息影怡情。慈祥在抱,为善不矜。同游异国,缔交有年。荔园雅集,欢若平生。曾几何时,遽失老成。失此良友,潸然涕零。”唐自称“同学弟”,因系同乡而当年又同为留美幼童,故题词更为情真意切。
但讣闻所述黄克强参与汉口自立军起义一事则无可查考,因有关黄兴的各种论著及已发现的文献资料均无此记载。而且黄兴是在赴日留学以后才认识孙中山,此前又从未参加过兴中会,怎么会在1899年被孙派到汉口举义?由此可见,虽亲属所发讣闻,亦难免误记先人事迹。星桥子女大多是科技人才,亦有继父业经商者,专攻史学者则有待于讣闻发布数十年后之应萸,故此误或系出于星桥老年回忆疏失,讣闻执笔者无暇作精详考订所致。治史之事难矣哉!尚望应萸继续广搜博采,将能写出更为详尽信实的乃祖传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