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于1979年11月7日,也就是苏联的十月革命节,在东京成田机场第一次踏上日本国土。但访问日程变动甚大,责任却不在日方。
原来京都大学是安排我在1980年元月以后为文学部讲一个月的课,可是我国教育部为节约来回国际旅费,要我把访日提前到1979年11月,与访美之行衔接起来。京都方面颇感为难,因为这样势必打乱他们的教学计划,但终究还是顺从了我们的意愿。不过受学期结束和年末经费紧张的限制,时间缩短为两周,一半访问东京,一半访问京都,文学部的课只有取消。
狭间直树作为主请单位的代表,赶来东京接机,把我安排在基督教青年会(YMCA)住宿,并介绍给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佐伯有一,便匆匆回京都,因为第二天还有课。YMCA位置适中,交通方便,清静而又收费低廉。旧书店众多如琉璃厂的神田就在附近,所以很适合学者居住。
到日本以后,才知道该国学界有关东、关西的地区之分,相当于中国的京派与海派。关东以东京为中心,关西以京都为中心,而东京大学与京都大学便是遥遥相对的两大重镇(两校原来都叫做帝国大学)。时至今日,世界正趋于一体化,电子媒介日益发达,已经很难界定两个地区学术风格到底有多大差别。但关东、关西传统的门户之见仍不免时时浮现,不过地域情结似乎更甚于学派情结。京大可以与东大合作邀我访日,但狭间决不参加东大的相关活动,这就是关西学者的本色。
但关东也不是铁板一块,至少东大与非东大之间就有界限,其他小派系更多。这次访问东京,接待者已有门户之分,一为东大东洋文化研究所,一为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虽不能说是泾渭分明,但井水不犯河水,各干各的。所以在我离开东京时,佐伯不无遗憾地说:“这里很难成立一个统一的交流机构。”
佐伯有一是明清史专家,曾将前辈学者天野元之助20世纪30年代在北京搜集的大批会馆史料编辑出版,颇具学术价值。他在1976年以前任东洋文化研究所所长,现在虽已不再担任行政职务,但在学术界仍有较大影响,为日中学术交流恳谈会发起人之一。曾多次访华,中日学术恳谈会第二次访华团即由他任团长。其博士研究生滨下武志、中山美绪(现从夫姓岸本)都学有所成,迅速成为新一代的学科带头人。我在东京访问期间,佐伯陪同时间最多,尽心尽力。
东大另一热心学者是文学部教授田中正俊,他陪同我参观著名的东洋文库,边看边讲解,历历如数家珍,真乃饱学之士。1899年,康、梁致柏原文太郎等函札13件,就是由于他的引导在一偏僻书架上发现的。这批函札经我校注在《辛亥革命史丛刊》上发表后,连有的日本学者都不知道原来早就收藏于东洋文库。田中著述甚丰,流传亦广,有代表性者如《近代中国研究入门》、《中国近代经济史研究序说》、《历史形象再组成的任务――历史学的方法与亚洲》等,亦曾参加多种大型历史事典与百科事典的编写。他的身躯高大,动作迅捷,培养很多出色人才,特别是女弟子,其中包括若干台湾女留学生。田中在1943年底曾被征召到陆军,派往东南亚,当时还是一个天真无邪的青年而且服役为时甚短。但他终身为此愧疚,曾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写了一本《战争?科学?人》,从更高的思想境界批判日本军国主义,他在此书扉页引用一首战死学生兵的小诗:“为什么日本人的死,只有日本人悲伤。为什么别国人的死,只有别国人悲伤。为什么人类不能共欢乐,共悲伤?”
除东洋文化研究所外,东大社会科学研究所亦有较强的中国研究力量。其重要成员有古岛和雄(兼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侧重研究中国农民运动史,曾参与东大《土地所有制的比较史研究》编写,以及九卷本《日本战争史资料》的编辑。古岛早在20世纪60年代即开始推动日中学术交流,1977年曾作为秘书长率日本学术文化代表团访华。他根据历代天皇陵墓的造型,认为日本文化可能源于朝鲜,曾倡议发掘早期皇陵作考古研究,在长期把天皇神化的日本,自然暂时还无法实现此举。他还反对继续沿用天皇年号,主张一律改用公元纪年,此议也如阳春白雪,应和者不多。我觉得他思想活跃,真率热情,不同于有些日本学者那样显得拘谨。他与佐伯公谊私交均好,据说都是豪放的酒友。社科所年轻一代学者中,近藤邦康早已脱颖而出,在日本的章太炎研究者中堪称出类拔萃。太炎著作文字艰深,知识渊博,如没有深厚汉学根底,很难深入堂奥。
与东大东洋文化研究所齐名且关系密切的还有东洋文库。但东洋文库与东大并无隶属关系,系国会图书馆分馆,藏书60万册,以莫里逊文库与岩崎文库为基础,颇多善本、珍本。内设中国研究所,又称现代中国研究委员会,由著名老学者市古宙三主持,也正因为如此,库内中国近现代史藏书较整齐。市古曾任国立茶之水女子大学教授、校长,著有《近代中国的政治与社会》、《中国――社会与历史》等书。1955年至1958年赴美、欧考察中国近代史研究情况,并努力争取国外经费援助,但由于过分借重美国基金会资助而为进步学者所诟病,不过其用意无非是以较充裕的经费加强搜集、整理、编辑、出版文献资料,以供广大学者利用,其实亦无可厚非。他认为辛亥革命为绅士运动,恰好又与以耶鲁大学芮玛丽为中心的一批美国新起学者契合,因此更为日本学界左翼所抨击。不过“文革”后情况已有所变化,市古本人亦颇冲淡豁达。我在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演讲时,他被作为右翼代表安排坐在我的右侧,且多次有人尖锐批评他的观点。但他颇有绅士风度,并未作任何争辩,大有犯而不校之态。
在接待工作中别树一帜的是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当然这在事先已曾征得佐伯有一同意。
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是关东地区跨校学术团体,成员分别隶属东大以外的许多高校与研究机构,亦有少数中学老师参加且坚持参加其活动多年者。
该会的创始人与精神领袖为野泽丰。他长期执教于东京都立大学人文学部,曾于1976年任日本历史学会会长,为日本声望极高的马克思主义历史学者。其主要著作有《孙文与中国革命》、《辛亥革命》、《中国国民革命史的研究》等,对张謇亦有深入而系统的研究,与我的研究正好对口,所以迅速成为相知甚深的海外知己。野泽还是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现代中国学会、中国现代经济史研究会等学术团体的创始人,并俨然成为这些团体中中青年骨干的精神领袖。其中较活跃的有久保田文次、中村义、藤井升三、小岛淑男,我戏称之为“四人帮”,他们也欣然接受这一绰号。现今野泽丰早已退休,“四人帮”亦将陆续引退,但上述团体已涌现一批精力充沛且思想活跃的中青年学者,野泽一脉可谓后继有人。
当时东京辛亥革命研究会邀请我参加他们的例会,在一个名为“江知圣”的和式餐馆举行。到会者有市古宙三、野泽丰、菊池贵晴、藤井升三、久保田文次、小岛淑男、石田米子等,多为关东地区有代表性的辛亥革命研究者,但学术观点则分歧很大。市古宙三否定辛亥革命是一次革命,认为实际是绅士运动,接近于北美、欧洲在20世纪60年代后期流行的说法。野泽丰与菊池贵晴都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基础,认为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石田米子等与关西地区的狭间直树等中青年学者一样,强调工农群众在辛亥革命中的主体作用,对传统的资产阶级革命说持批判态度。出席者的学术观点壁垒分明,自然会出现一场热烈讨论。
首先由我介绍中国的辛亥革命研究情况以及个人的观点,这当然要涉及对“文革”期间“左”倾思潮的批判,如所谓“资产阶级中心论”、“资产阶级决定论”、“资产阶级高明论”等等。报告以后,反应各异。市古宙三默然无语。野泽、菊池高兴地说:“我们都是资产阶级派。”外表颇为文静的石田米子则发言颇为尖锐,认为不应忽视工农群众的重要历史作用,对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应给以足够理解。到会的还有些年轻学者,他们各有自己的老师,见解也不尽相同,于是唇枪舌剑,各抒己见,我们这些年长者反而流于隔岸观火。这次讨论会从下午3时开始,6时晚餐边吃边谈,9时始均兴辞,前后整整讨论了6个小时,为此行前所未有。
过去常听说日本学者过于拘礼而流于深沉,但我所认识的新起一代中青年学者,许多人都很直率爽朗与欧美学者无异,至少是在学术活动中如此。大概战后日本国内政治格局已有很大变化,他们没有经历过什么“戴帽子”、“打棍子”的苦楚吧。倒是老一辈学者不满于年轻人动辄以批判者自居,对已有的学术成果尊重不够。经过多年的工作历练,这些年轻人现今大多已成熟起来,并且成为我们相知甚深的挚友。当他们看到我对“江知圣”这段往事的回忆文字时,大概也会哑然失笑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