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旭麓与陈庆华,对我来说,都处于师友之间,一向以学长视之。
1956年暑假,学校让我到北京参观学习,并顺便购买历史博物馆编制的一套中国近代史图片。1949年南下以后,我一直僻处武汉,与外界颇为隔绝,又是第一次到首都北京,所以事事都觉得很新鲜。当时教育部正在召开师范院校中国近代史教学大纲讨论会,到会者限定为副教授以上,因此只有少数人参加,其中便有陈旭麓。我刚评上讲师,当然不够资格,但会议的组织工作由北大历史系中国近代史教研室承担,我又恰好借住在该校招待所。承蒙陈桂英、龚书铎的帮助,让我们非正式地列席此次会议。
我早年性格内向,不善交际,又是第一次列席这样层次的会议,所以颇感拘束,只是默默聆听王仁忱、孙守任两位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倒是上海师院(今上海师大)的魏建猷怕我冷落,满面春风地给我送来一杯茶,使我受宠若惊,反而更加忐忑不安。会议休息时,陈旭麓热情地邀我到他房间小坐,问长问短,并鼓励我大胆发表自己的意见。那天会议讨论的是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恰好我已做过一些研究并写过一篇论文,所以复会后便鼓起勇气参加讨论。当时“双百方针”刚刚提出,中国近代史分期问题又是争鸣的热点,所以讨论相当热烈。会后,《历史研究》发表了我的论文摘要,使我深受鼓舞。
20世纪50年代不像“文革”以后,人文社会科学很少开什么全国性学术会议。1956年在“向科学进军”口号的鼓舞下,报刊上学术讨论曾经热闹一时,但是好景不长,1957年反右,接着又是1958年“教育革命”拔白旗,史坛一片冷寂,同行之间连书信往还都极少。直到1961年召开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我才再次见到旭麓。他与夏东元、胡绳武、金冲及等已有辛亥革命方面的论著多种发表,是会议上的热点人物,但他们对我这样后进地区的后进分子却颇为提携。会议安排我第一个在大会宣读论文,他们都很高兴,旭麓连说:“这是我们上海代表提议的。”我自然非常感激,但由于会务工作繁忙,未能与他们深入交谈。
我与旭麓交往比较密切是在“文革”以后。他对多卷本《辛亥革命史》的编写和中南地区辛亥革命史研究会的活动非常关心,虽然并未给以顾问之类名义他却每会必到,并且提出许多非常中肯的建议。我们也常请他为学生演讲,他也有求必应,尽管那浓重乡音很难懂,需要找人不断写黑板或“翻译”。老实说,我对“文革”前的旭麓文章并不喜欢,觉得大多较为平淡且无新的突破。但“文革”后旭麓的思想和文风都大为解放,几乎每篇文章都闪烁着思想火花,常能提出一些引人深思的问题,如爱国与卖国、革命与改良等等,因此所到之处都受到众多青年学者、学生的热烈欢迎。进入80年代以后,他研究的层次也进一步提升,思考得较多的是中国近代史上的新陈代谢问题,因此他的文章便增添了哲理性,更加耐人寻味。但他却很难专心致志撰写自己的学术专著,因为对青年太热心,凡有求上门的事,如审阅文稿、参加会议、做学术报告等等,几乎来者不拒。我每次到他家中叙谈,总是看见书桌上堆满四方八面送请审阅指点的文稿书稿,好像是永远还不清的债务。旭麓又特别认真,对送来的稿件一丝不苟地阅读,并且提出详尽改进意见,有时还亲笔为之修改。为培养青年一代学者,真不知耗费多少心血!
但他在华东师大的处境并非甚好。1949年以后政治运动太多,同事之间几十年相处,难免相互磕磕碰碰,特别是“文革”期间派性斗争反反复复,弄得人际关系紧张而又复杂。旭麓不幸也卷入漩涡之中,而且在“文革”后继续成为有些同事揪住不放的攻击对象。其中是非曲直外人不得而知,他也从未向我谈过这些内情,倒是与他对立者有时向我透露若干情况。我过去的学生谢天佑是同情他的,经常为旭麓鸣不平,但也正因为如此,有些人(也是我的朋友)便怀疑我是否偏袒旭麓。自1981年以后,我与许多外地友人一样,把华东师大历史系视为是非之地,每到上海宁可借宿复旦或上海社会科学院,借以避免不必要的猜疑。1983年我参加国务院学位委员会历史学评议组工作以后,了解有关情况稍多,觉得旭麓确实有点受压抑。例如他建国前即为副教授,但在1981年我们这些晚辈都提升为正教授后,他却迟迟未能晋升。再如他本身的学术水平与培养人才之众多,早就为海内外史学界所充分肯定,但却迟迟没有取得培养博士研究生的资格。在评议组内,戴逸、张岂之等常与我议论此事,都认为不应该以个人恩怨与历史陈账干扰职称与学位评定工作。若干年来我们为此做了大量努力,学位办公室对此也有相当理解,但阻力毕竟很大,干扰纷至沓来,直至旭麓猝逝都未能解决这一问题。
旭麓死得过早,过于突然,但我不认为是由于郁郁不得志,或是受了什么闲言碎语的极大刺激。他相当豁达且意志坚强,并非斤斤计较的心胸狭窄者。尽管我已负责评议组的召集工作,但他从未向我有所申诉,也从未托人向我有所影响,完全听凭评议组的客观判断。每逢有人谈起这些事情,他多半一笑置之。他有自己的学术追求,对青年更充满爱心,头脑里已经容纳不下个人得失的考虑。死前那几年,他到处开会,到处做报告,发表一篇又一篇惊世骇俗的文章,而家中书桌上还有那一摞摞永远看不完改不完的年轻人文稿书稿。他已经做得太多太多,他还想做得更多更多。他是太累了,太累了,非常非常需要休息,而永远也得不到休息闲暇。只有死亡才能强迫他休息,赐以永远的安眠,何况又几乎没有什么痛苦,这是他的幸福。旭麓生前,我常以四川新都宝光寺一副对联劝慰,那下联是:“天下事,了犹未了,何如以不了了之。”这死大概也就是不了了之吧!佛理深邃,佛法无边,阿弥陀佛!
旭麓死后,上海史学界曾举行隆重的追悼会,有许多满怀深情的悼念发言、悼念诗文,还出版了厚厚的纪念文集。他的未竟之大作(关于中国近代史上的新陈代谢),也经由弟子们的认真整理而正式出版。奉献终身,生死无愧,旭麓可以安心永远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