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真脸色平静,像是在叙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一样,倒真是把生死置之于外了。
吴凌风看他那一副引颈待戮的样子,知他心萌死志,定不会跟自己逃走。而此时,自己体弱力微,又没办法胁持他,只好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即便如此,你随我一起逃出城去,只要一日不死,便有复国的希望。”
尚真笑了笑,道:“天朝有句古话叫‘天子死社稷’,我把大好的江山都丢了,还有脸逃亡吗?复国的重任,便交给我儿子了!”他停顿了一下,瞧着吴凌风又道,“我看你谈吐不凡、胆色过人,他日必成大器。死在这里,未免太过可惜!你走吧,带着秀儿赶紧逃出城去!”
忽然他又是一笑,道:“秀儿年纪与你相仿,相貌人品也不算委屈了你,若是真能逃出去,便给你做了夫人吧!呵呵,我原本是想将她许配给李文浩的。”
尚秀听了不由大为窘迫,红着脸道:“王兄,你……你怎么胡……胡……”一时之间,“胡说”二字却是说不出来。
吴凌风却没心思顾这事情,问道:“你儿子逃出去了?”这时,尚秀也问:“王兄,衡儿、志儿和王后都逃出去了吗?”尚真点头道:“一个叫谢成良的汉人把他们母子三人救出去了,这会儿只怕已经出城了!”
吴凌风心想:“难怪这家伙这么镇定!”看来要让他乖乖地跟自己逃走,只能在这方面做文章了。说道:“这首里城四处都是倭寇,你能确定那个谢成良能把两位小王子顺利救出城去?”
尚真道:“倭寇的目的是抓住我,好用来威胁山北城的阮国正。我留在这里不走,倭寇心思在我身上,都会往这边赶过来。谢成良自然有机会将他们救出城去!”
吴凌风一怔,自己倒真是小瞧了尚真。他留在这里,以自己为饵吸引倭寇,好教王后母子乘机逃生,这计策与自己适才让亚克力引开倭寇何其相似。
“即便王后母子三人逃了出去,又有什么能力复国?”吴凌风见尚真也不过二十几岁年纪,料想两位王子也大不到哪去,便道,“琉球风雨飘摇,一个女人,两个小孩子,怕是连性命也保不住,何谈复国?”
尚真却胸有成竹,道:“即便首里城的王公大臣都被倭寇杀光了,也还有我三弟尚方,还有山北城阮国正麾下的上万精兵,复国绝非奢望!”
吴凌风心想:“你算计得那么好,为何不肯亲自去做,反而要留给两个娃娃和一个寡妇?难道真是为了那‘天子死社稷’?”中国号称文化大国,礼仪之邦,几千年的帝王史,自杀殉国的,除了那个倒霉的崇祯皇帝,可找不出第二个来。吴凌风自然不相信在这海外蛮荒之地,居然有个君主会奉行。
他毫不留情地反驳道:“大王精通汉语,言谈举止又深合儒家正道,想必熟读我朝典史。大王想让王子继位,担起复国重任,原本在情理之中。不过主少国疑,琉球又当此大变,大王认为尚方和阮国正会安心辅佐王子么?”
尚真登时脸色一变,如吴凌风所言,他确实读过不少汉人的典籍和史书,两千年的帝王史,斑斑的血迹,主少国疑,确实易生大变。
“三弟和阮国正素来忠诚,本王绝不会看错了他们!”虽然这么说着,但尚真的语气却不像适才那么镇定、从容了。
吴凌风暗笑一声,继续说道:“我也相信王爷和阮将军对大王你忠诚不二,可他们对王子还会有这样的忠诚么?再说了,便是他们一如既往地忠诚,也保不定他们手下的人有其他的心思。‘黄袍加身’这一个典故,想必大王听说过吧?”
尚真的心理防线终于被吴凌风击溃了,火光之下,他的脸色忽明忽暗,半晌没有吭声。吴凌风知道他被打动了,也就用不着再多说了,由得他沉吟去。
“你有什么办法救本王出去?”尚真终于说话了,“如你所说,首里城可到处都是倭寇!”
吴凌风笑了笑道:“只要想活着,总是有办法的!”
尚真既然断了死志,就恢复了以往的明断,两眼灼灼地盯着吴凌风道:“你为何要冒险来救本王?倭寇如此凶悍,难道你不怕死?”
“怕死?我当然怕死!”吴凌风笑了笑,“但富贵险中求,不冒大险,怎能大富大贵?”
但在心里,他说的却是另外一番话:“你尚真好歹是琉球史上鼎鼎有名的君主,在位差不多有五十年,自然不会这么早就死在倭寇手里。我吴凌风既然知道你这会儿死不了,岂能不过来博上一把,占些便宜得些好处?”这番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
尚真又惊又疑,那谢成良冒死来救,说是险中求富,还说得过去。毕竟他身为守城将官,熟悉首里地形,并且手中还有一营城防官兵可以倚仗,尚有几分希望。
可这吴凌风就不一样了,一个看起来最多只有十五岁的少年,只带了六个胡人就敢杀进倭寇满城的首里,显然全无生还的希望。这家伙也未免太胆大包天了吧!说好听一点,是胆识过人,初生牛犊不怕虎。说难听一点,就是不自量力、不知死活。
可尚真看着眼前的这个少年,分明是一个狡黠睿智、从容镇定的智者,实在没办法把他和不知死活的莽夫等同起来。
“你有如此胆识,富贵举手可得,又何必冒这生死奇险!”尚真还是没办法相信。
吴凌风笑道:“举手可得的富贵,又怎算得上富贵?”
尚真又道:“汉人有句古话,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你如此人才,若是能得天朝皇帝赏识,出将入相指日可待,又岂是我等海外番邦能比的?”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吴凌风苦笑道,“在大明,要想出头,须得先学好四书五经,写得一手八股文章。否则,别说是出将入相,便是做一方县令,也不可得。”
他停顿了一下,看了尚真一眼,又道:“我朝学子,先是寒窗苦读十载。运气好的,考取进士,入得翰林。运气不好,屡试不中,穷困潦倒终生者屡见不鲜。”
尚真的上宾李文浩曾两次折戟,听了这番话,他不禁连连点头。
“入了翰林,也并非从此飞黄腾达了。外放一地也好,留在京师也罢,都需视政绩逐级而上,不熬上二三十年,把胡子头发熬白了,休想做到六部尚书!至于内阁大学士,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出名要趁早,我吴凌风可没心思等上二三十年!”
他最后一字一字地说道:“我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