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上提着一箱牛奶,走着坑坑洼洼的路,来到一幢灰暗的老房子里。举手敲门前,我迟疑了片刻。
剧团团长告诉我,姜老不会接受采访的。我不愿就此放弃,在小县城捱到晚上,问好地址,买了牛奶,去碰碰运气。后来证明,许三多的“不放弃不抛弃”是对的。
姜老确实40年没有碰过“变脸”了。
别说“变脸”,就是“演戏”两个字,他也没提过。谁在他面前提演戏,他当场就跟谁拍桌子翻脸。
他不愿提及过去,他甚至后悔自己当初选择了演戏这条路。他退休在家,每日种花养草,不提、不说、不看婺剧。事实上,每一次提及往事,他都会触动心底的隐痛。
我坐在他对面,小心翼翼、旁敲侧击,试图揭开老人40年前后的心灵一角。先是沉默,感觉很漫长的沉默。然后老人唤来老伴,从箱底找出一个镜框,照片中人扮相俊武、英气逼人,再看眼前姜老,两鬓斑白,然依稀仍有旧日风采——谁能想到,眼前的老人,竟是现今婺剧“变脸”绝活的惟一传人呢?
15岁进婺剧团,从跑龙套、翻跟斗开始,每天从早到晚,跟着江湖诨名“掼不死”的师傅练功。入行四年,已是剧团当家小生。上北京会演《松林斗虎》,其轰动情状不亚于如今参加奥运会。
从北京回来后,师傅开始把“变脸”绝活悉数教给他。其时,师傅已经40多岁,再过几年就演不动小生了。
练“变脸”,一要藏得妙,四种油彩藏在铠甲贴身腰间,自己要记得清清楚楚。二要手法快,在转身眨眼之间,手掌把油彩均匀涂抹在脸上,眼窝、眉间、鼻翼两侧全部抹匀,丝毫不露破绽。有人评价婺剧“变脸”比川剧“变脸”还要丰富多彩,更难,更见功力。
他练手法练得苦。
他的信念是,“一定要做全国名角”。他勤学、苦练、演得精湛入微,出名了。演出前,人还没到,大幅照片就挂在外面,人们蜂拥而至。他走了,年轻男女尾随其后数百里,不舍离去。
然而此时,“文革”开始,他被命令不准再演戏,调出婺剧团,改行当了一名工人。整整3个月,吃不下睡不着,一边发呆一边流泪,人瘦得像猴子一样。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演戏,连听也听不得。有一次,一个老朋友无意说起他曾经演过戏,他当场一拳砸在桌子上,发火了。他爱戏,也被戏伤得太深,他对演戏已经绝望了。
40年后,无数人去做他思想工作,试图说服他把绝技传下去,他非骂即赶。一天,文化局长、文化馆长、剧团团长——全是他的至交——设了一个“局”:请他去团里看看。当然,他事先并不知道,舞台灯光通明,道具都摆好了,一副沉沉的铠甲,在等待它的主人。人们屏息凝神,一片寂静,只听见摄像机在沙沙地转动。
老人没走,他盯着那副铠甲看了好久。他知道自己老了。“抢背”、“窜毛”、“变脸”……40年光阴过去,如今这个老头,还是当年那个武功高强的武小生吗?
穿吧,再穿一回试试。老人穿上铠甲,走上台,这时“急急风”锣鼓响起来,一阵急似一阵,老人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情绪,一瞬间他仿佛又回到当年,眼前一切都不复存在,他又成了戏中的“子都”!
急速间,只见“子都”一个“抢背”(后滚翻)、一个“洒头”(面朝后台单跪颤抖)、一个急速转身“亮相”,仅仅在眨眼之间,“子都”的脸已经变得雪白!
人们都惊呆了!40年没有碰戏还能如此,老一辈艺人的基本功何等扎实!回过神来,纷纷围上前去。老人身体无恙,可眼中含泪,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年,老人66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