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有一个西北女人,她长得很丑,也没有文化。她家里穷,偶尔吃一顿饺子,算是改善生活。她买一点肉,揉好了面,做好饺子,看着丈夫和儿子吃得很香,她高兴极了,但她自己却从来不吃。她自己呢,煮一碗面条胡乱吃了,脸上都是满足。
剩下没有吃完的饺子,她给留起来,给儿子下一顿吃,自己还是不舍得吃。
这种事太平常,她从来没跟儿子说过。儿子整天风风火火,也从来没有注意到。
儿子长大了,也不孝敬她。动不动就大声地喝斥、责骂,根本没有发现她曾经的满头乌发已经像霜染过的枯草,也没有注目过她曾经光滑的脸上已经沟壑纵横。
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只是默默地承受,并且依然像从前那样爱护着儿子。
这样一个女人,也许她一辈子都不知道“伟大”这个词。她对儿子的爱,像黄土黑石一样粗砺,她所有的付出都没有想过索求回报。在她看来,这一切理应如此,再正常不过。
她生来就是一个女人,有了孩子后,她只是一个妈妈。
2
我到西北去采访,在即将返程的那一天早晨,我坐在一个只有三平方米的楼梯间里,跟这个做饭的阿姨闲聊,她跟我讲起了那个女人的琐事。
她自己也有个孩子,在孩子年幼时,她的丈夫就去世了。在这个单亲家庭,她要给儿子母亲式的爱,又要给他父亲式的爱。
儿子小时很要强,输不得,下棋输了就会暴躁不已。输不起,这是男人的大忌。有一天,她找来一个大人跟儿子下棋,下了一遍又一遍,儿子都输了。儿子就哭,开始耍赖,缠着妈妈去帮他。
她坚定地站在一边,对儿子说:“妈妈不会帮你的。什么时候你输也输得高高兴兴了,妈妈才会高兴。”
儿子似懂非懂。可是没有办法,只好继续下。
“现在输了,以后才会赢。”她对儿子说。她还说,以后走上社会,不是每个人都会让着你的。比你优秀的人很多很多,你要有良好的心态去面对挫折和失败。
十几年后,儿子以优秀的成绩考进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主修流体力学,毕业后进了国防部直属的飞机强度研究所工作。在单位里,有许许多多的技术专家,博士硕士一抓一大把。他确立下自己的奋斗目标,稳扎稳打,攻克了好几项技术难题。
想起儿子小时候的耍赖,她很欣慰。
3
儿子出息了,离家几千里。这位农村妇女、五十多岁的人,接下了另一个活儿:为学校的孩子们做饭。活儿很辛苦,工资却少得可怜,每月还不足四百元。
不远万里到这个地处大西北的偏僻山村,来学习太极拳的外国人,有很多。美国人,俄罗斯人,澳大利亚人,日本人,韩国人,英国人,都有。隔三岔五地来,又隔三岔五地走了,学校这个不懂英文的烧饭阿姨,却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有个美国学员叫吉姆士,在这里学了一年太极拳。刚来的时候,天天穿着肥大的短裤晃来晃去,冷风吹得他牙齿直打哆嗦。
她看见了,比划着手势对他说:“我们这里很冷,冬天风很大,你一定要穿长裤。”说了一个星期,最后她从家里带来了一条长裤。看着他终于穿上了长裤,她很高兴。
吉姆士后来用生硬的中文对她说:“阿姨,你就像我的妈妈一样。”
阿姨天天给他们煮饭,大家一起坐在矮小的楼梯间里吃饭。冷的时候,吉姆士还会调皮地把手伸进阿姨的袖子里,暖一暖手。
一年后,吉姆士要回国服兵役了。离校前,他特地跑到厨房间来跟阿姨告别。阿姨做了一个扛枪的手势,说:“吉姆士,你去当兵,万一两个国家打仗了,咱们在战场上相见,你会拿枪打我吗?”
没等吉姆士回答,她自己说:“我肯定会把枪一丢,张开双臂跑过来:吉姆士,我的孩子!……”
就这样,告别的时候,这一对中外母子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泪流满面,久久不愿意分开。
“每天做饭给他吃,看着他那么快乐地走来走去,就像你自己的孩子一样。你会拿着枪指着自己的孩子吗?”她说,“我不管他们是黑皮肤、白皮肤还是黄皮肤,我从来没当他们是外国人。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后来,我从校长那里听说,几乎每一个来这里学拳的外国学员,离开前最重要的事,就是跟烧饭阿姨久久地拥抱。他们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对她说:“我爱你,妈妈。”
不同肤色、不同国籍的“孩子”,小的十几岁,大的五十几岁,他们都会记住这样一位中国妈妈。
4
我很庆幸的是,在我此行短暂而匆促的几天采访中,意外地停驻下来,花了一点时间跟一位素不相识的烧饭阿姨闲聊。我觉得这半天时间,将是行程中最为宝贵的收获。
虽然这个女人其貌不扬——似乎在中国西北部的农村里,每一位妇女都有着与她相仿的面孔;虽然这个故事极其平淡——平淡得就像大风卷起漫天黄沙掠过黄杨林梢,甚至就像每一个云卷云舒的日子那样普通。但我依然会为这样一次相遇而庆幸,我记得那一天屋外的气温低至零下五度,但是狭小的厨房间里很温暖。
我记得,她的名字叫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