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梁初到南京,起先他们是被戏剧家马彦祥收容的。马彦祥安排叶、梁二人,暂住于成贤街的一个亭子间。
当时,陆志庠、黄苗子两个年轻人,尚且生活无着地追随在叶、梁二人的后面,于是,便四个人一道打地铺。
后来,叶浅予与妻子罗彩云达成了分居的协议。叶、梁二人方租下了常府街三山里的一层小楼安静地住下了。如此,他们便安然地展开了一段食菽饮水的爱情生活。
这个阶段,叶浅予肩头的生活担子自然不轻。他做编辑画漫画的收入,将近一半要交给上海的老婆孩子做家用。梁白波日常的生活开支,还是要开源节流的。不过,可以花时轻寒、暑气荷风的季节轮换,跟叶浅予静静地厮守在一起,伊时的梁白波已然满足了。
叶浅予(右一)与梁白波(右三)摄于20世纪30年代
当时,作家张若谷有一本反映巴黎流浪艺术家生活的小说,书名叫《婆汉迷》,应该是从法文Bohemian硬译过来的,大概的意思为流浪者或是不拘一格的艺术者。梁白波跟着叶浅予坎坷而行之时,便用了一个“Bomb”的笔名,意思是“炸弹”,或是“轰炸”。这是梁白波在向世俗表示自己硬项抗争的决心。现在,叶浅予觉得他们的日子,好歹已经有了一份意态萧闲的洒然,便跟梁白波商量:改个笔名吧,“Bomb”听来总有一种寒浸浸的感觉。梁白波微微一笑,回答“好”,后来便把笔名改正为“Bon”。“Bon”在法语中,便是“好的”意思。
只是,南京虽好,终难成为长久之计。
随着彼此之间相处的日久,梁白波精神深处,一种彷徨无依的精神状态愈发浓烈。
“霜天月落夜将半,谁共澄潭照影寒?”
当初,梁白波大胆地与叶浅予在一起同居,她以为自己是打破了一切世俗樊篱的大无畏者。现在,她滋生了身为女子的一种小小的软弱了。
抗战爆发后,她义不容辞地参加了叶浅予、张乐平组织的抗日救亡漫画宣传队。当时,她是宣传队中唯一的女子。与宣传队中男画家的奋发向上相比,梁白波创作的抗日宣传画,更多地照顾到了女子矜严温柔的特点,以唤起妇女同胞的抗日觉悟,尽到战时女子一份应尽的责任。
其实,这个时候,梁白波自己已经为内心的柔弱与矛盾弄到快要崩溃了。
女人起先立意在江湖上行走,无论曾弄出何种风云激荡的大动静。到后来,她终究还是渴望有一个叶稠荫翠的恬淡婚姻。
梁白波在与叶浅予的近四年相处中,从表面上来看,始终似乎保持着一份云淡风轻的从容,实则她的内心世界,愈到后来,便愈深陷于一种生怕会无端失去叶浅予的痛苦煎熬之中。
时序进入到1938年初夏。国事、家事、天下事,事事让人心烦意乱。梁白波已经进入了一个女子最为敏感的年纪:31岁。
记得是张爱玲说过,女子一过30岁,虽然有时可以有着一反常态的娇嫩,但是,常常在一转眼间,便仿佛一朵忧戚的樱花似的憔悴了。
所以,后来,国民政府政治部的第三厅委派叶浅予到香港去监印《日寇暴行实录》一书时,叶浅予暗喜自己得来一个美差。他终于又可以跟梁白波在一起,到香港去过神仙般逍遥的两人世界了。但是,心绪大好的叶浅予像往常一般靠近梁白波,试图跟她亲热时,梁白波却像一只烟雾中的小鹿似的,受惊吓地走开了。对于叶浅予双栖双飞过香港的建议,梁白波也断然地一口予以拒绝。
梁白波一下子便扯开了与叶浅予之间的距离。只有到了这个时候,叶浅予这才明白: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客观的形势变了,主观愿望再好也无济于事。
梁白波选择了这个时机果断地跟叶浅予分手。对此后来叶浅予在回忆录里写道:“她不能忍受情妇的地位,终于抛弃了我。”这句话好像也不完全对。正确的诠注应该是,31岁的梁白波再也玩不起那种标榜佳致的爱情游戏了。她只能选择雪雨霏霏地离开。
据说,梁白波的个性很孤傲,她很少有看得起的人,当代画家中她只觉得少数几个人画得好。她也不轻易和人走得很近,总是很内向,一副不为人所知的做派,有时又故意地显现出与周围格格不入的一面,有些桀骜不驯的样子。
1946年,梁白波搬回上海北京路那废品店的楼上。
当时她刚从新疆回来,带回40幅大小一致的水粉画,多数是画维吾尔族人生活的,如她原来的风格一样,明洁简练,略带一点装饰情调,她将画分别赠送给画画的朋友,丁聪也收藏有一幅,是维吾尔壮汉。这是梁白波与艺术界失去了联系之后的仅有的一次露面。
不久,梁白波即与国民党空军军官陈恩杰结为夫妇。
陈恩杰,苏州人,为叶浅予挚友陆志庠的小时同学。陈恩杰当时回到地方上养伤,有一段时间,是跟陆志庠在武昌的昙华林。陈恩杰通过陆志庠的关系才结识了梁白波。
他们为了避免外界的干扰,结婚后,便把家从南昌基地移居成都基地。只是,梁白波却并未因此而过上一种快乐的生活。
新中国成立后,梁白波与陈恩杰双双泛海过台湾。梁白波一度跟随陈恩杰生活于台南。后来,她与陈恩杰的婚姻破裂。但是,她仍然十分钟爱这场婚姻所带给她的唯一的儿子,便独自一人带着儿子生活。
此后,梁白波乃从台南迁居到了台北。在朋友廖未林开办的陶艺厂中画瓶子。以后,再为林海音主办的《联合报》画一点娱乐版面可用的插图。
晚年的梁白波内心苦闷到了极点。
有一次,梁白波看林海音写的《城南旧事》。这无端地勾起了梁白波对于红颜往事的追忆,梁白波给林海音写信抱怨:“什么‘黑色的爱’,放他妈的狗屁……”“我现在像一块又湿又烂的抹布,随随便便地摔在那儿,对女人来说,一失足成千古恨——我呀,我是在北平游山玩水那阵失了足的……”
最后,20世纪70年代初,梁白波因精神分裂症,六十几岁的人,忽然跑回台南海边的一间小屋里自杀身亡。
1982年,大陆著名导演吴贻弓将《城南旧事》改编成了电影。影片在台湾上映时,林海音正翻阅着亡友梁白波写给自己的四封信。外面的街道上,有人在播放《城南旧事》的主题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斛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林海音说:当时就觉得自己软软的,心里头只想哭!
后来,梁氏后人为梁白波整理出版了一本《白波纪念》的画册。据说,画册的制作有着白天鹅般翩翩起舞般的纯美。观之令人怅然追思不已。只可惜是台湾版的限量版,大陆这边寻常不易见到。
“文革”结束后,叶浅予从监狱中大梦初醒般地走了出来。
他听到梁白波自杀的消息,顿生一种浪滔滔故人如云,水苍苍往事如雨的怅惘。
20世纪80年代初他去武汉讲学,特地跑到武昌昙华林文华大学原址前三厅驻地凭吊故人。梁白波当年住三厅的孩子剧团宿舍。
他的思绪,已然淹没于一种“人已去,情未了”的古老悲伤之中。
这段故事在结束的时候,应该有一段插曲。
恋爱中的梁白波,当时有一本爱不释手的书:《邓肯自传》。
黄苗子对此有过一段十分诚恳的评价:“在30年代,世界著名舞蹈家伊沙多拉·邓肯(Isadora Duncan)这本因欠债而被迫写出来的自传,曾经风靡世界;尤其是中国的新知识女性,对邓肯的自由解放性格崇拜备至。那时邓肯因车祸去世不久,书也刚译成中文,邓肯那种对艺术的深刻见解,对生活、对爱情的坦诚和火热,深深地影响着白波。”
梁白波希望自己有一颗像邓肯般坚强不屈的心灵。
令人觉得巧合的是,在梁白波离开叶浅予之后,命运却真的安排了一个著名的舞蹈家来爱叶浅予。
这样的人生起合转折,也确是令人喟然而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