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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上居豹房,惟钱宁在左右伺候,有言则从。钱宁本云南临安人,太监钱能镇守云南,收为家人。年十五,性大机警,能爱之,带回京。至是见上,赐姓朱氏,累官都督,掌锦衣卫事。宁幼时,有参将卢和者善相,谓其将来必大贵显,遂深结纳。后和坐死罪,宁贻书当路,欲脱其狱,竟不果行。然宁亦不深憾,可谓难矣。他如被方布政良永奏其纵家人卖钞事,亦不报害,及优恤胡副使世宁于狱中,事皆非他权恶之所为也。然终蹈诛夷之惨,所谓人妖服妖,其能免乎?

正德九年甲戌正月十六日夜,乾清宫火。上亲御午门,传旨侍卫官兵入救。次日,火烟尚炽。宫中累朝所积,皆为煨烬。下诏责咎,深切时病。

八月一日日食,昼晦星见。愚时官江藩,午未间救护,少顷即昏黑,咫尺不辨,人皆惊惧。后询之各处,皆同。

正德十一年丙子,江西地方见天上有红云黑云各一丛,若相斗者。久之,分为两城,人马汹汹若攻城,城中人应之。又明年,宸濠谋反,南赣之兵自外攻入,是其象也。

正德十二年丁丑九月,上幸阳和城。二十七日方猎,天雨冰雹,军士有死者。及夜,又有星坠之异。明日驾赴大同城,又明日达贼统众围阳和。向无二异,上意未遽回。乃知天之仁爱深矣。

上幸延安,守臣具膳送行。常规:镇守太监捧酒,巡抚下箸。是日上来迟,巡抚都御史郑阳将箸收在袖中,恐失落也。须臾上至,随从兵卫扰攘,将巡抚挤下,盖是时皆戎服,莫可辨。上御席无箸,急呼:“送箸来!”仓卒无处寻。上笑曰:“使我若做抚按官,决不如此怠慢。”是虽戏言,亦可以仰见其弘人之度矣。

江西宁王宸濠性素贪残僭侈,以文行自饰,交结士流。自弘治之世,已有欺世盗名,阴为不轨之渐矣。迨正德中,厚赂钱宁、臧贤等为内应,益肆毒虐,箝制藩臬,剥削军民。又时常设宴邀请两司官入府,择有时名及阿顺者,留至夜深方散,或与联诗,或与论事,曲加礼待。时若左布政郑岳、提学副使李梦阳皆有文名,濠尤重之。郑初为按察使,与李不合。李因郑迁方伯,带去旧门子二人,乃诬郑多收柴薪银两及其子侵克库银虚情,自拿其门子取供,又谮于濠云“郑布政轻侮王府”等语。由是濠摄拾虚供,奏行总制抚按勘问,郑与李俱下狱,郑备受凌辱。后奏差大理寺卿燕忠等来勘,郑为民,李冠带闲住,而濠之志益张矣。时则有若参议王泰、白金,佥事李淳、王奎,尤善阿附,受其重赂,为其出力。各官每留至夜分方回,各司大门留之以待。副使胡世宁不平,乃疏濠不法数事,及称“二司问刑参吏听其指麾”及“半夜开门”等语。由是科道官劾称王泰等惟知王府卵翼之勤,不顾人臣私交之戒。四人皆回籍听勘。濠赂钱宁,差官校将胡拿问。时胡已迁福建按察,虑其陷害,径赴都察院跪门投到。奏送镇抚司勘问,行江西抚按查勘。迁延年余,方才回报。而胡竟谪戍辽东。方胡就狱,人谓之必死,不意钱宁曲加矜念,遣人馈以米炭不绝,由是得以保其躯命。虽天之默相忠直,而宁一念好德之美,不可诬也。时宁府奏准覆盖琉璃瓦,该用银两,许于引钱内支给。濠累逼二司会议,引钱数少,欲派之民间。时巡抚俞都御史谏会同巡按徐御史赞,谓地方兵荒之后,难以科派。往返再三,复用计挟逼,乃议作夫价五十五万两,五年之内递征。濠得此,即差其府内官校下各府县坐并,远近骚然。而守巡官畏其势,亦有为之督催者矣。时予为参政,与按察司胡副使锭独不敢阿附。濠每欲招致之,予二人亦不敢应。濠遂奏称“蒙恩准盖琉璃瓦,缘工程浩大,必得才能方面官督工,方为易完。访得参政陈某、副使胡某俱有才干,乞敕该部转行委任”等因。本行数日,予与胡方知,心甚愠懊,然亦无能为也。不意工部李尚书鐩覆本云:“参政等官俱有守巡地方之责,难以遥定。合咨巡抚从宜径委该道官督理。”时予分守湖西,胡管清军,正不系该道也。使当时一为其管工,不免朝夕相见,非得罪于目前,则不免己卯之大变矣。人之祸福,自有数存也如此。

逆府宥濠于正德二年知政归宦官,阴赂刘瑾以希宠幸,使南昌儒学生徒颂己孝行,递相呈达巡抚、巡按官奏闻,降敕褒奖。刑部侍郎李士实字若虚,南昌人,素有诗名及善书,与李东阳交厚。及致仕,避宸濠之害,居别郡。濠必欲招致来南昌,因厚遇之,遂为知己。陆完字全卿,苏州人,初为江西按察使,独为濠所器重。尝曰:“陆先生他日必为公卿。”士实、完皆以心附濠。宁府南昌护卫并屯田,天顺间以事革罢。濠赂瑾,复得之。人知不可,畏瑾威,不敢言。时天下藩臬畏瑾虐害,求退不得。濠因纳赂于瑾,荐完与士实可当巡抚都御史之任。瑾令吏部举完为都御史,巡抚宣府,士实以侍郎改都御史,巡抚郧阳。完至京见瑾,言动迟缓,瑾怒,以为不称任,改为佥都御史巡抚。完家巨富,厚赂瑾,复得升兵部侍郎。瑾败,言官论劾完“首开贿赂之门,骤迁风宪之职”,内阁庇之得全。李士实亦得升右都御史都察院管事。陆完官至兵部尚书,士实以年老致仕。及瑾伏诛,宁府护卫、屯田俱革罢。完为兵部尚书,王酹酒于地,曰:“全卿为司马,护卫可复得矣。”自是彼此岁时问遗不绝。濠浼完,欲乞复护卫,完答书曰:“须以祖训为言。”伶人臧贤者,有宠于上,左右近习、内臣如张锐、张雄、锦衣钱宁,文臣如梁储、靳贵、陆完辈,皆阴结之,以求固宠。臧贤之婿司犯罪,充南昌卫军。濠令钺教演江西伶人秦宏等歌乐,因钺以通于贤。每亲书寄贤,辄称为“良之贤契。”良之,贤字也。及是乞护卫,辇载金银宝器藏于臧贤家,分馈诸权要。内阁大学士费宏素知其故,乃大言曰:“宁府以金银巨万,打点护卫,苟听其所为,吾江西无噍类矣。”钱宁、臧贤再三恳浼陆完题覆,称:“宁王乞护卫,以典章为言,事体重大,合会多官议。”中官卢明以本来内阁拟旨,票云:“既王奏缺人使用,护卫、屯田都准与王管业。”言官交章论护卫不可与,竟不行。濠以宏作梗,恐其更改,乃托贤等谮于上曰:“宏私乡里,取进士黄初及第。”且曰:“乾清宫灾,下诏皆宏视草,归咎朝廷。”时御史余珊劾宏私其弟费き,选入翰林,久不认罪。遂罢宏致仕。濠既得护卫,益骄横。闻上巡各边境,纳都督马昂已嫁妹马氏于宫中,心怀异谋,阴养盗贼以为爪牙。贼首闵念四、吴十三等恃王坟厂为巢窟,肆行劫掠,与民争田不得,令贼屠其家,官司莫敢问。刘六、刘七扰中原之后,兵部申明律禁,不许隐蔽贼情,酿成大患。巡抚江西都御史孙燧捕贼甚急,吴十三等已获,系南昌府狱,复为贼劫出。兵部奏责孙燧行属责限缉捕。濠恐贼获于己,谋欲去孙燧以息事。乃令南昌三学教官达宾等率领生徒,装饰孝行,捏文具呈抚按三司,保举孝行,逼挟孙燧并巡按御史王金等转奏。意欲朝廷嘉奖,以固宠眷,以释嫌疑。差人载金宝于臧贤处,分馈权要,续以书谕差人曰:“事在司礼监,可与萧敬言之。事成,即与陆公言急去孙燧,别用一都御史来,梁辰、汤沐俱可,王守仁亦可,切不可用吴廷举。”时江彬宠遇日隆,太监张忠与钱宁有隙,常附彬欲借以倾宁。及是孙燧等奏至,忠因谮于上曰:“朱宁与臧贤交通宁王,谋为不轨。爷爷不知乎?奏内称王孝,讥爷爷不孝也。称王早朝勤,讥爷爷不朝也。”时谢仪者,南昌人,避宁王害,补校尉,赴京投太监张锐,送入东厂,缉察奸事。锐信任之,因得往来内阁部院诸大臣家。宁王之谋复护卫也,锐实受贿,后见宁王益骄横,方绝之。御史熊兰亦南昌人,其父为宁王拘系甚苦。闻孙燧等奏保其孝行,不胜忿恨,播言王必反。密谋于谢仪,求张锐为内助,讽言官论王不法事。仪言于锐曰:“宁王必反,将累公,盍不早附张忠、江彬,禁治宁王为自全计?”锐深然之。仪见内阁杨廷和等,以此告之。廷和亦欲复革宁府护卫,以免后患,令仪与熊兰密以张锐意托御史萧淮论之。张锐、张忠、江彬等共言于上曰:“宁王求敕褒奖,不可从。”杨廷和遂票旨曰:“朝廷处待亲藩,自有常典,镇巡官如何辄来保奏”?时科道因萧淮奏发,及有旨不从镇巡之请,方交章论之。廷和欲照先朝故事,遣官责谕,及革罢护卫。恐其谋泄,乃从中密处,不令外庭知之。兵部尚书王琼刚愎自用,一日在部,晡时未散,驸马崔元令家人王秀趋部问曰:“适间锦衣卫校尉宣召驸马明日趋阙,不审何事?”琼曰:“不知。”乃过廷和宅,入见问曰:“适闻宣召崔驸马,何事?”廷和应不知。琼笑曰:“先生欺我邪?”廷和曰:“宣德间赵府有异志,命赵驸马往谕,事得息。今遣崔公,意亦如此,且革其护卫,幸勿泄。”琼曰:“止此而已乎?”曰:“然。”明旦至左顺门,崔元入内,见敕旨曰“萧淮所言,关系宗社大计。朕念亲亲,不忍加兵。特差太监赖义、驸马都尉崔元、都御史颜颐寿往谕,还革护卫”等语。王琼欲为异议,乃言曰:“此大事,宜宣谕文武群臣而后遣,况非密而可密行乎?”廷和意不平,乃留崔元等不行。昱日,宣文武百官传谕遣官旨意,然后行,时己卯年五月二十五日也。廷和又欲召兵部议发兵事,琼曰:“此可议而不可泄者。前因给事中孙懋、易瓒之言,议选精兵操江,为江西盗贼设备。疏入留中,日久不出。尽力求批出前议,备兵之方,无过此矣。”由是廷和与琼益不相协。初,京师知崔元等差往江西,不知止革护卫,以为必擒濠。适王府侦卒徐华等在京,即飞报于濠。至六月十三日到南昌见濠,值濠生日,宴镇巡三司。报曰:“驸马等官兼程来矣,后又闻宣兵部,不知何事。”濠大惊,因忆昔日擒荆王时,差太监萧敬、驸马蔡震、都御史戴珊,曾过南昌,今此来为擒我也。罢宴,夜召李士实议所处。士实曰:“事急矣,明早镇巡三司官谢宴,可就擒之,因而举事。”乃夜集剧贼吴十三等,各饰兵器,明旦各官入谢,左右带甲露刃数百人侍卫。拜华,濠呼曰:“汝等知大义否?”孙燧曰:“不知。”濠曰:“太后有密旨,令我赴京。”燧曰:“请密旨看。”按察副使许逵曰:“天无二日,此是大义。”濠怒曰:“尚敢如此无礼乎!”命左右曳二人出,斩之。仍尽拿三司诸官,锁杻系狱。令布政梁辰等用印信咨文,差人遍行天下布政司,告谕亲王、三司举兵之意,大概诬称“祖宗不血食者十五年”等语。乃分给银米募兵,修理战具,以夜继日。十七日,濠留中官万锐等守城,自以妃眷世子登舟,北出鄱阳湖。令佥事潘鹏持檄谕降安庆诸郡。命参政王纶提督军务,为兵部尚书,李士实为军师,举人刘养正副之。督率护卫军并闵念四、吴十三等贼党五六万人,尽夺官民舟船万余艘,蔽江而下。九江府开门迎纳,遂趋安庆。守备都指挥杨锐、指挥崔文偕知府张文锦竭力御之,宁兵不径下南京,而守安庆者十余日不克。又闻南昌被王都御史守仁进兵攻破,遂弃安庆,复回援救。初,南赣缺都御史,吏部会推苏人文森堪任,森因江西有难处之事,力以病辞。王守仁余姚人,曾奏刘瑾专权,被挞几死,谪远方驿丞;历任南京鸿胪卿,升佥都御史,巡抚南赣。守仁素知其地界连三省,事权不一,发兵攻讨,则贼遁入山谷,罢兵招抚,又肆出剽掠,且兵粮无处。乃上疏乞假以重权,及听臣募兵积粮,便宜区处,庶贼盗可息。疏下兵部,王琼以为然,乃覆奏乞改守仁职任为提督军务,钦降令旗令牌八面副,军前得便宜斩杀,所在赋税官钱,听其自用。守仁由是得以展布,数月得精兵数万余。袭破窑贼,斩首无算,民得安生。复建议添设县治,为久长计。民立生祠祀之。镇守江西太监毕真见守仁累获军功,欲与同事,通于近幸,奏下兵部。议称:“兵法最忌遥制,若使南赣用兵而必谋于江西镇守,断乎不可为。惟江西有警,则听南赣兵径往策应。”朝廷从之,特敕守仁得以策应江西。盖庙堂之上,亦素闻宸濠畜有异谋,阴欲为之备也。至是,福建军士作乱,乃敕守仁往福建勘处。守仁启行,由江路过吉安,将至南昌,濠差人迎之。丰城知县顾佖密以宁贼反状告之,且劝勿径下南昌。守仁即变服返舟,值风顺,径至吉安。乃与知府伍文定计议,仍遍行诸路举义兵,征调南赣、袁、临兵四万余人,令知府徐琏、邢珣、戴德孺统领,而伍文定总之。兵至南昌,破城入宁府,其守城内官并宫人皆自焚缢而死。遂统众入鄱阳湖袭濠。遇于湖中,王尽散金宝,犒军死战。伍文定为前锋,军少挫,守仁命立斩退者二十余人。伍文定立舟上,火焚其须,不动。守仁令小舟载柴,燃火焚之,乘风直入宁军,大军继之。濠败,先驱其妃娄氏并世子皆投水中。濠为知县王冕军所获,溺水死者万余人。李士实亦被获,为南昌人乱捶而死。守仁囚宸濠于南昌,奏捷候旨,有曰:“人徒见兔雉之多获,而不知王良为之御。”盖前此守仁报捷,皆为此语,以归功内阁及本兵之意,故此疏亦云然。

时,巡抚南直隶都御史李充嗣闻江西变,即驰奏,兵部会官议于左顺门。尚书王琼首曰:“宁王素行不义,今仓卒反,不足虑。宜急降敕,令王守仁自南赣提兵,湖广巡抚秦金扼黄州,李充嗣守安庆,仍檄江西义士,能擒反者封拜侯爵,王如釜中之鱼,安能为乎?更宜遣大将将兵三千,直趋南京,以奉天讨。”时将官在豹房者,各逞所见献策。上闻此,又欲亲征以幸南京。时张忠、江彬擅权,奏差都督许泰往南京把截,都督刘晖直抵江西。未几,守仁捷至。时车驾已驻良乡,太监张永随行,令追回捷奏,待至南京而行。时有御史王佩劾奏王琼缓兵不举,通谋宸濠。疏上,不果行。

上在南京,命张永复至江西抚安地方,查盘库藏等项。许泰等因怪守仁不候伊等至,先将宸濠等解由浙江水路而去,挟私指称守仁先与濠通谋,将伊门徒用事者皆捕获逼供。张永独知守仁有功,不肯依从,由是赖保无虞。逆濠众犯解至南京江口月,久候回銮。至次年春,驾至通州,乃令逆濠等自尽,扬灰江中,不与埋葬。又缉得臧贤、钱宁、秦用、卢明并萧敬、陆完等与濠往来书简,通捕获下狱。驾回,将臧贤等绑缚前导献俘,议坐重典,籍没家产。后得末减,陆完充福建军,萧敬以老,罚银二万两赎罪。王守仁封新建伯、南京兵部尚书,伍文定操江都御史,徐琏等各升职有差。

正德以来,天下亲王三十,郡王二百十五,镇国将军至中尉二千七百,郡文职二万四百余员,武职十万余员,卫所七百七十二,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余,廪膳生员三万五千八百余,吏五万五千余,各项俸粮约数十万石。

是年工部奏巾帽局缺内侍巾帽靴袜合用丝纱罗皮张等料,成化间二十余万,弘治间三十余万,正德八九年至四十六万,及是年至七十二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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