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夕轮,过山门,大雪山群峰的影子在一大两小的身后逐渐远去。
夕阳只留住了半张脸,停留在冰峰的尖端,泛出血色的光芒,拼命的挣扎着,仿佛不愿就这般沉没下去。
梁爽依旧牵着秋姨的右手,一言不发地走着。
米兰还没醒,秋姨撕下了一片布幅,把她绑在了背后,就这般背着这可怜的小女孩,一边走着,一边默默地看着梁爽。
“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猜的,这个谜并不难解。”
秋姨沉默了一会,又道“你真的就这样应承那个老秃了?”
“不然呢,还能怎么样?”
“老活佛没那么简单,你以为他看不出你那点心思?甚至连我都能感觉得到,在玄达和玄蕴的事情上,你应该隐瞒了什么,毕竟那两个家伙可不是纸糊的。”
梁爽不紧不慢地走着,对她的问题不置可否,只是岔开了话题,道:“我不会上雪山履行弟子职责的,只不过是名义上挂着大雪山的弟子罢了,不管那个老变态打着怎样的心思,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你真的打算永世都不踏出西暮草原?”
梁爽摇了摇头,坚定地道:“这一点我不会妥协的,我应承他,只是因为老家伙毕竟开出了不错的条件,有他的保护,永国的人一定再也埋不进我的身边,至少这几年会是安全的。”
“老秃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利用对象,更何况,我不认为凭借大雪山的势力,真能挡住永国天机无孔不入的渗透能力。”秋姨的语气开始发寒。
梁爽嘿嘿笑了一声,悠悠道:“那又如何,老家伙提出这样的条件,必然是因为我有利用价值,虽然这个目的我们都不清楚,但是只要他还舍不得我死,就一定会保护我们周全,况且,老变态年岁也不小了吧,我不知道他还能熬多少时间,但是我实在是太弱小了,需要一段平静安全的时间来令自己变得强大,正好是各取所需罢了,指不定那个老家伙哪天就在夕轮峰上两腿一伸,寿终正寝了呢,哼,永世不出西暮草原,老家伙也要有那么长寿能够看到那天才行。”
秋姨楞楞地看了他许久,忽然摇头沉声道:“我现在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好像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聪明许多,不过,秋姨还是要忠告你一句,能不玩火最好不要去玩。”
“我有选择么?这么多的事情,其实从我出现在这个世上开始,便已注定了,躲也躲不开,今天我帮了米兰,就是不想她也和我一样,有一个无法选择的人生!”梁爽的目光有些虚无,仰望着远方的昏黄,淡淡地问道:“秋姨,什么时候能和我说说过去的事情,既然我背上了这该死的身世,总应该让我多知道点才是。”
“有些事不知道总比知道要好。”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既不能出草原,知道了又有什么用?”
“秋姨,就当你已答应我了,在出草原的那一天,会把一切都告诉我!”
“不行……”
……
……
当大雁向南飞去的时候,距离奈曼刺杀事件已有两月之余,草原王证实了刺客的永国身份之后,很快派遣了使者东入京都,一方面进行强烈的谴责,而另一方面,草原上早已准备好的数万弯刀铁骑倾巢而出,疯狂洗劫了横漠以东永国边陲十四个中型规模的城镇,这次以牙还牙的行动,劫获了大量的商品与物资,杀人无算,如大漠飓风,一击即走,毫不停留。
草原人野狼一般的行动,震怒了永国京都的百姓,却丝毫没有吸引住那位高高在上天子的目光。
西路军大都督秦澄气急败坏的奏折、京都文人激昂的联名上书、军机枢密院愤怒的请战荐谏似乎都没能打动永国这位新登基的武帝,他唯一的举动,也只不过是朱笔一挥,同意了西路军大都督加派铁甲精兵五万,镇守西陲十四城的要求。
……
草原上大雪已纷飞,而在京都之中却也只不过是落下几片黄叶而已,丝毫感觉不到萧瑟的意味。
永国富甲天下,京都自然是奢华到了极点,光从城中大道两侧都种满了罕见的不落叶彩色乔木,便可窥见一般。
若是梁爽能得见,辨识之下,必然会惊叹不已,这些都是从永国以北的冰雪封锁,魔兽横行的天默森林以重金运来的罕见木种,光是运费,都已是天文数字。
沿着京都粟裕大道往北,直达沧浪河道以西,是京郊最大的一片旷野。在这里,一排排的黑色建筑整齐矗立,漆黑地老砖砌成的暗色墙壁再配合压低的褐木飞檐,给人一种喘不过气来的阴暗压力,一眼望不到边,附近不仅再没有民家,甚至也没有黑压压的树林,有的只是光秃秃的黄土地,连一根草都找寻不到。
就在粟裕大道的路口转角之处,笔直地竖着一块石碑,上面苍虬的刻着三个大字:天机院。
这三个字,在永国,代表着无孔不入的暗杀、代表着滴水不漏的谍报、代表着一股就连目前永国天子都不敢轻视的力量,至少对于京都来说,这已是一个完全被魔化的禁忌所在,非但平民会绕道而行,即使是京都城卫司的官员经过这里,也都会敬而远之。
而就在这一片暗黑之色的核心处,某间不起眼的小屋之内,磨砂实木制成的地板上,跪着一个缠满绷带的中年男人,在他的上首,一个面色苍白的老人正在掩面不停地咳嗽着,在他面前的案桌之上,放着一个青花瓷碗,里面还有一些黑色的药渣,碗的旁边,是一叠昏黄的卷宗,上面明显有被捻揉过的痕迹。
老人的咳声仿佛刮过老树皮一般,干涩而尖锐,一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中年男人紧张地低着头,嘴唇抿了又抿,却始终没有作声。
终于,老人的咳声停了下来,只是他的脸色更加显得苍白,配合一块又一块挤在一起的细致皱纹,看起来有些诡异。
他缓缓拿起了卷宗,扫过了上面那些密密麻麻、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道:“这么说来,名单上的人已全部阵亡?”
“是的,院长大人,只可惜最后功败垂成,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最后撤出的时候,还意外遭遇到草原骑兵和反扑的苦修者们的追杀,损失了不少名单之外的人手。”
老人眯起了双眼,仿佛要从卷宗里再挖掘出什么,好半天才叹了口气,道:“意料之中……卷宗拿出去吧,给天机阁誊抄一份,然后再送到宫里去。”
中年男子低头沉诺了一声,恭敬地退了出去。
房中烛火荡漾,抖动的昏暗光芒更显出了几分森冷之气,老人依然默默地闭眼坐着,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京都的商贾人家,权贵豪门早就普及了夜明珠的使用,没有人能够想到,永国大名鼎鼎的天机院内,权利最高的这位固执老人,却依然钟情于原始的烛火。
“进行得怎么样了?”因为咳嗽,老人的沙哑声在这个面积不大的小屋里显得异常刺耳。
只是这句突兀的话,却是不知对谁而说。
屋角,烛火照不到的死角内,一团黑影轻轻动了一下,然后从中露出了一把黑色的剑鞘,继而一个人影慢慢地走了出来。
尽管他腰间别着一把样式古朴的短剑,但却没有剑客的那种锐气,不!甚至可以说是没有人类的生气,这样的一个人,隐藏在那个莫名的角落之中,也难怪之前一直没有人能够发现。
“一切顺利,只不过……”
老人皱了皱眉,不由牵动了喉咙的气息,又是一阵剧烈咳嗽。
黑影一直耐心地等他咳完,这才继续道:“雏鹰已无法接近,两个月派了十个桩子过去,全被拔了。”
“秋若言下的手?”
黑影摇了摇头,道:“不是,尸体并未被毁,送返京都回院之后,经五处解剖鉴定,内脏未腐,鲜犹不固……应该是天极真气造成的内伤,按照延顺的威力推测,可能是大雪山活佛亲自下的手。”
老人轻“哦”了一声,仿佛活佛这两个字并没有给他多大的震动,只是睁开的双眼内闪烁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一直摇摆着,直到看到案桌上那枚天机院的龙身大印,这种情绪才稳定了下来。
“既然这样,先放弃对他的一切监控。”老人叹息了一声,仿佛已做出了某个重大的决定,将桌上的大印捧在了手掌心上,默默端详起来。
玉龙盘,苍穹尾,底座硬刻着天机院的纹印,玲珑剔透,辉耀异常。
只是,这一枚近乎完美的璞玉之印,却是少了一颗龙头,在脖颈之处,有一片老旧的断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