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一如往昔的静谧,山风徐徐,道旁尽是葱郁参天的老树,让每个上山来的人都倍感清爽。
不过这份寂静,却源于数十年前,当时的皇帝下诏扩建北邙山上清宫宫观,并敕封上清宫住持真人为国师,从此上清宫归皇家独有,百姓不得踏入上清宫所在的翠云峰一步。其实时至当朝,帝王们不再梦想着自己能长生,但驻颜强身却一样值得他们不惜以自己的权力去驱策天下,来换几颗灵丹仙药。
如今上清宫的主人便是丹伯阳,自他入主上清宫以来,已经为皇帝炼制了不少奇效灵药,深得皇帝信赖,为了不让人打扰丹伯阳炼丹,他甚至下令,包括后宫嫔妃在内的任何人,没有自己准许,都不可踏上翠云峰。
莫秋离和凌虚子要上山,那些侍卫们自然是拦不住的——其实他们根本也没有拦,因为两人一路走来,在侍卫们看来,只不过是掠起的一阵清风。
两人凭着遁形术的掩护,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峰顶,到了上清宫大门外。到了这里,他们也不敢再妄自托大——以丹伯阳的个人修为,要识破二人的遁形术恐怕并不难,万一撞见,势必麻烦。于是又绕去后门。
两人在外守候了许久,才见四个小道鱼贯而出,每人都肩扛一付担子,担子上都挂两只木桶,看来是去取水的。两人虽然在遁形术的作用下,看不清各自面庞,只依稀看到一个人影轮廓,但此时却也都知道对方与自己是一样心思。
那四个小道脚步沉重,肩挑两个空桶尚且不能行走轻灵,看来是没甚修为。两人迅速跟在了他们后面。
小道们沿着一条窄径下到半山坡,那里有一眼山泉,泉水从山壁上汩汩而出,流入下方一个浅潭,潭水清可鉴人。
凌虚子在观望,莫秋离却忍不住先动手了。他揪起一个正在舀水的小道士后领,一把扔进了潭水里。又如法炮制的将错愕中的另三人也都丢了进去。四个小道在水里扑腾了一阵,渐渐都爬回了岸上。
四人惶惶不已,竟以为自己遇上了山精妖怪,一面四处磕头,一面最终求饶连连。
凌虚子看得蹙眉,他最见不得的就是修道之人没有风骨,反而惧怕妖物,这回不待莫秋离出手,他径自冲上前去,一人一掌,尽数打昏了过去。
两人解了遁形术,扒下两个个头稍稍高大些的小道衣袍给自己换上,又将四人绑上,藏在两棵紧邻一起的大树后,各自舀了两桶水挑上,回峰顶去了。
两人进了后门,便到了一处颇为宽敞洁净的庭院,似乎洒扫的很仔细。庭院一扇侧门中走出一个中年道人,喝问二人:“站那发什么愣?还不快把水送去伙房!”
凌虚子还在愣神,莫秋离却用自己的一只桶轻轻碰了碰他的桶,待他望向自己,便一努嘴,示意他跟上。于是两人一前一后的拐进那中年道人对面的一扇门,又穿过一个小跨院,终于看到了伙房。
凌虚子小声问:“你怎么知道伙房在这的?现在早过未时了,又没有炊烟……”
“笨啊,刚才站在那边院子里,你没发觉这一侧的墙壁更黑一些吗?”
凌虚子恍然,心里不禁想到,自己虽然勤修多年,有些道行,可真要在俗世间行走,降妖除魔,看来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两人进了伙房,见几个围着布裙的小道正在收拾炉灶,也不去理会他们,将水倒进角落里一个水缸中,便把桶放在了外边廊檐下。
此时里边一个小道赶紧跑了出来,嘴里不住嚷嚷:“谁让你们把桶放这的!怎么又不长记性了!”
二人抬起头,那小道看了看,疑道:“怎么,你们两个好面生啊……新来的?”
莫秋离赶紧点头笑笑,又问:“这位师兄,不知这桶该往哪放啊?”
那小道一指南边一间小屋:“喏,那里边,放好了出来记得把门掩上。”
两人道了谢,又拎起扁担和木桶,去了那间小屋,将东西都扔下。
“咱们这身行头是没问题了,可是他们看着都面生,怎么办?”凌虚子有些不放心的问。
莫秋离拍拍他肩膀,笑道:“你没看那个老道,和刚才那个小道都没发现什么不妥的吗?而且我们说是新来的,那小道连一丝多余的怀疑都没,这就说明,这里经常有新面孔,他们都习惯了。
两人嘀咕了一阵,从小屋出来,却正遇上刚才呵斥他们的中年道人。
“唉,你们两个,跟我走。”
凌虚子实在不惯被人呼来喝去,站在原处,却被莫秋离硬拉了过来,跟在中年道人身后。两人不约而同的瞧了瞧那道人的步伐,虽比那些小道们更见稳健,但却也属下乘,修为极其有限。
一路走,那道人一路咧咧:“你们这些新来的,一点规矩也不懂得,刚才瞧见我也不懂得打个招呼!不认识我啊?那也认识我这身袍子吧?你们哪,以后得学得机灵点,要不然这上清宫,可不养闲人哪。”
莫秋离连连称是,又问道:“敢问真人,在这上清宫里修道有多少年了?”
中年道人一捋腮下山羊胡子,颇为得意的道:“老道六岁上就来到这上清宫,先后侍奉了三位住持真人。唉,你们可别看老道只是个管杂役的,可这全观上上下下哪一个离得了老道来?”
莫秋离连连夸起他劳苦功高,听得他飘飘欲仙,畅快至极。凌虚子虽然不齿于这样做,但也理解莫秋离的苦心。
中年道人领着二人来到一座殿宇前,指着殿门道:“到了,你们赶紧进去吧!”
“到底要我们进去做什么啊?”莫秋离问。
“又不是我安排的,我哪里知道,我只负责带两个人来,要干嘛,你们进去了,自然有人吩咐。”
不待二人再问,那道人便已走了。
“管他呢,先进去再说,无非是给人使唤一回,为了弄清楚这个假丹伯阳的身份,吃这点亏算得什么。”莫秋离小声对凌虚子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凌虚子望了望那两扇半掩的殿门,“我是觉得咱们干嘛不趁这个机会去四处看看。”
“你傻啊,乱走的话,一会真撞上正主怎么办?现在咱们先熟悉熟悉这里,说不准晚些时候就能找到丹伯阳的住处,或者是他平时待的地方,比如丹房炼室之类的。”
凌虚子也不再多说,跟着莫秋离进殿去了。
一到殿中,二人便望见那尊灵宝天尊像,不禁讶异——神像全身异彩纷呈,似有流霞笼罩,又如紫雾云蒸,竟好似真的是上界真神下凡一般。再望向神像底座,原来底座四周燃着一些奇异的供香。供香本身平平无奇,奇的是燃点后飘出的竟是各色彩烟,将神像笼在其间。
凌虚子究竟是虔心求道的人,见了这般奇异的灵宝天尊像,便走上前,在蒲团上跪下叩拜起来。
莫秋离见状,也不好不拜,不过他的叩拜却流于表面,不如凌虚子那般诚心,一边拜着,眼睛一边左瞟右瞄。可正是这么一张望,让他觉得,这看似空落落的殿中却好像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二人。
“小心,殿上有人!”莫秋离趁着起身去上香的工夫,在凌虚子身旁道。
凌虚子一怔,但沉下心来,也觉得这大殿有些诡异。
莫秋离给天尊上了香,回过头时,却望见殿角一个小黑点正在挪动。他又回到凌虚子身边,假装稽首作拜,趁机在凌虚子耳旁低语了几句。
过得片刻,但见二人摇摇晃晃,几步趔趄,便先后跌倒在地。
“嘿嘿,得手了!”
一个声音从殿门旁响起。接着,门旁、神像后,乃至殿顶大梁上,数个身影渐渐显现,又汇集到倒地不醒的二人身边。
门旁的那人似乎自持身份,最后才现身,是个玄衣星冠的道士。其余数人皆是青袍,佩布巾。
玄衣道士吩咐众人:“快,把人抬到炼室去,今天已经来的晚了!”
几人七手八脚的将莫秋离和凌虚子抬起,晃晃悠悠的从大殿后门出了来,走了一小会工夫,到了一处偏僻院落,将二人抬入一间黑漆漆的石室,随即退出,关上了室门。
数十盏油灯被逐一点亮,那玄衣道人不知从哪里进到这石室里来,身后跟了两个小道童。
“师傅,这两个炼材真是不错!”一个小道童秉着灯,看了看地上二人,笑着回头对玄衣道人说。
玄衣道人嘿嘿一笑:“那是自然,也合该他们运气,能做丹天师炉中的炼材,也是他们的福分。”又吩咐童儿:“快,生炉火,先把人化了。”
听到“丹天师”三字时,凌虚子的手指微微动了动。
两个小童的身影没入黑暗中,但很快,石室一侧亮起几点星火,又渐渐燃成旺火,原来是个巨大的炼炉,这炼炉和石室侧壁修成一体,炉口宽大,看来塞一匹马进去也不成问题。
“把人抬进去吧!”
玄衣道人一吩咐,两个小童便过来抬人。小童身形短小,不料气力却极大,一人横抱一个,走向炼炉,那模样浑似蚂蚁扛着米粒。
但很快,随着两声“哎呀”,小童倒地,怀里抱着的人都压在他们身上,没了动静。玄衣道人讶异莫名,执灯上前去瞧,却见斗大一个拳头直抵面门。一声闷哼,栽倒在地。
玄衣道人再度醒来时,发觉自己双手双脚被绑缚的结结实实,两个童儿也是一般情形,就在自己左右,兀自昏迷不醒。
“二位……二位高人,老道有眼无珠,冒犯了二位……”
“闭嘴!”莫秋离喝道,“现在只有我们问你话,你来答,别的,一概不许多说,多说一个字,就赏你一个耳刮子!”
玄衣道人立时噤声。
凌虚子在室中四处察看了一番,此时才转了回来,开始聆听莫秋离问堂审讯。
“我先问你,这炼炉是不是丹伯阳那牛鼻子搞的?”莫秋离举手在玄衣道人面前,似乎随时会掌掴下来。
玄衣道人战战兢兢道:“不……不是,这炼炉由来已久,是上清宫里为炼制秘药金丹所需的炼材作头一遭草炼用的,这里出去的炼材,才能拿去给天师用自己的鼎炉来炼化。”
莫秋离恍然有所悟。
“啪”的一声响,玄衣道人脸上浮起一大块。
“知道我为什么打你吗?”莫秋离问。
玄衣道人摇摇头。
“我问你‘这炼炉是不是丹伯阳那牛鼻子搞的’,你回答‘是’或者‘不是’就行了,罗里八嗦一大堆,就该打!”
玄衣道人点点头,记住了。
“好,第二问,这里是不是经常拿活人来炼?”
玄衣立刻答:“是!”
“啪”的又一响,玄衣道人另一侧脸也浮起,倒两相平衡了。
看着玄衣满脸委屈,莫秋离笑问:“你一定在想,你答得很好,我怎么还打你是吧?”
玄衣默默点头。
“拿活人做炼材这种事都做得出来,回答的还这么干净利落,很得意吗?该打!”莫秋离嫌不解恨,又欲再打,去被凌虚子拉住。
“莫兄,他们不过是丹伯阳手下的小喽啰罢了,炼活人这种事,也定是丹伯阳所为。”凌虚子劝道。
莫秋离狠狠朝玄衣道人淬了一口,从一旁小童腿上解下袜子塞住他嘴,再一点头顶百会,立时便晕。又扯起一个小童,摇了摇,听见鼻孔里哼了两声,便问:
“醒了吧,快说,你们丹天师在哪?他的炼丹鼎炉在什么地方?”
凌虚子指了指小童的嘴,莫秋离这才尴尬的扯下小童嘴里的汗巾子。
小童呼出一大口气,望着莫秋离的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恶毒,瞧得莫秋离都有些心惊。
“问你话呢,快说!”莫秋离恶狠狠的道。
小童依旧面不改色,不过一抬手指着石室一面墙:“那里是后门,出去,靠右首直走,就到天师丹室。”
莫秋离重新将汗巾子塞住他嘴,放回地上,走到小童所指处,轻轻推了推,果然有道翻转的石门。
二人从门中走出,又将石门掩好,按小童所说的,向右直走。可走得几步,莫秋离忽然道:“不对!”
凌虚子回过头问:“怎么?”
“那小童有些不寻常!”莫秋离跺脚道,“坏事了!”
忙扯着凌虚子又往回走,可走到刚才石门处,却发觉再也推不开了。
“莫兄,到底是怎么了?”凌虚子急问。
“哎呀,那小童怕不是人,可能是个山精妖怪——就算是从小吃灵丹妙药,力大无穷的孩子,那眼神也绝对不该是这样,一点也不担惊害怕,刚才我只是觉得奇怪,可出来一透气,我想通了!那丹伯阳就喜欢收服些山精妖怪的,我居然把这茬给忘了!”
凌虚子忙劝:“别急,就算是妖又如何,咱们这就去找丹伯阳去。”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但愿他说的丹室所在不是骗人的。”朝着石门处最后望了一眼,莫秋离还是与凌虚子一同离开了。
按刚才的方向直走,不多时,果然见到一间孑立的丹房,四周墙壁经年月久,都已经发黑,看来这丹房也只是丹伯阳承袭前人的。
两人走到丹房外,却已依稀听到里边的人声,于是靠近门口侧耳倾听起来。
“这是昨日才刚刚出炉的益血金丹,总管大人,那就有劳了。”
莫秋离已听出来,这是丹伯阳的声音。
此时另一个声音道:“天师放心,丹药一定呈到皇上手里。”
莫秋离也认得这个声音——那个姓萧的太监总管。对于让自己吃过苦头的人,莫秋离总是记得格外清楚。
只听丹伯阳又道:“皇上离京也有三日了,萧总管看来要快马加鞭了。”
“这是小臣的分内事。”
丹房内沉寂片刻,忽然听丹伯阳一声笑,朗声又道:“门口两位客人,外边风大,还是进来吧。”
莫秋离和凌虚子都是一惊,但随即想到,刚才的妖童定是已经提前报了信,横竖在这里想不被丹伯阳发现也不可能,反倒心下坦然,推门而入。
一开门,便有一股浓烈的药香扑面而来。四方的丹房内,一个巨大的铜炉摆在正当中,正在一个巨幅太极八卦图上,而炉有八耳,每两耳间有一孔,正对八卦。炉火似乎刚刚熄灭,依旧烟蒸雾缭,充斥狭小的丹室。
烟雾之后,丹伯阳负手而立,身旁一人着官服,身材短小,不是萧太监是谁?看他服色,似乎又得升迁了。
“别来无恙啊,两位。”莫秋离一拱手道。
丹伯阳一怔,瞧了瞧身边的萧太监,不禁奇道:“你们二位也认识?”
莫秋离笑答:“萧总管是宫里的红人,是在平东王府里,王爷宴请过的客人,在下能与萧总管共餐同饮,想来真是三生有幸啊。”
萧太监依旧面无表情。
丹伯阳嘿嘿一笑,又指着凌虚子问:“那么敢问这位小兄弟又是打哪来啊?”
凌虚子凝目望着丹伯阳,冷冷的吐出一句:“你又是何方妖孽,假冒太一教御剑宗门人!”
此言一出,丹伯阳与身旁萧太监一齐动容,各有异色。
“你从青城山来?”丹伯阳讶问道。
凌虚子不答话,只是踏前一步,闭目念决,随着他一声“来!”,轻烟弥散,明明已被藏在后山的那只剑匣瞬时又出现在他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