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秋离回到房里,对着镜子又仔细看了看自己左脸。见伤痕已然消失,心里稍安,整理衣冠,快步出了门。
平东王陈安和总领太监费岩正低声说着什么,便听门外报“莫天师求见”。
陈安赶忙坐稳了,端起手边一杯茶,递到嘴边,啜了一小口。
莫秋离进了门,便下拜行礼。陈安张口欲言,却被费岩拉了拉袖子。费岩道:“王爷,您这可是好茶啊。”
陈安讪讪一笑,道:“还合公公口味吧?我还曾想,怕公公喝不惯哪。比之宫里的各色贡茶,我这又算得什么呢?”
“哎,王爷可不能这么说。”费岩笑道,“这上品毛尖,色嫩气香,别有一番味道。苏子有云‘淮南茶信阳第一’嘛。”
陈安似乎也很为费岩这番“识货”的夸赞而高兴,放下茶杯,指着杯中茶水,郑重其事的道:“这可让公公说着了。我这茶,从摘叶开始,都有专人盯着,挑最好的运来许昌,要喝信阳毛尖,可还得来我这府里呀,哈哈哈哈……”
莫秋离百无聊赖的听二人聊着茶经,真有点瞌睡了,还好是跪拜在地,没让二人瞧见他那个不声不响的呵欠。
两个人从品茶聊到制茶,从眼前杯中的信阳毛尖直聊到闽东大红袍,都是些莫秋离闻所未闻的事情。自始至终都没人叫莫秋离起来,甚至没人看他一眼。
莫秋离明白了,原来是这死太监在找回昨天受辱的“面子”,才故意在王爷面前整治自己。虽然知道陈安和费岩并非发现自己偷听的事,可自出生以来,他却也从没受人这般折辱。为了打探消息,甚至找机会救人,他在王府这些日子已经是小心翼翼,夹起尾巴做人,如今公然受人作践,一时气从中来,在心里暗暗骂起那死太监。
最后,还是陈安心里不忍,不顾费岩连递眼色,对莫秋离道:“天师请起吧。”
莫秋离随随便便答了声谢,便从地上起来,望了费岩一眼,眼里的怨忿丝毫不作掩饰。费岩见了,阴笑了两声,斜睨着莫秋离,拖着腔调道:
“天师?你算是什么天师啊?年纪不大,这架子还挺大。”
“我是府里的‘福佑天师’,司掌府中一切祭祀祈福炼丹事宜。”莫秋离答的铿锵有力。
“哟呵,一个小神棍,毛都没长齐,倒是硬气的很哪。”费太监讥笑道。
莫秋离一口气憋的实在太久,想也不想便道:“我毛没长齐,也胜过你不长毛!我是硬,可你呢,该硬的地方,这辈子都没的硬了!嘿嘿。”
净了身的人,最忌讳的就是谈论他们永远失去的命根子,更不用说拿这事来讥讽谑笑了。费岩从椅上腾的站起,猛将手里的茶杯摔向莫秋离。莫秋离侧身避过,茶碗砸在他身后墙壁上,一时碎屑横飞,茶水四溅。
随着“仓啷啷啷”一串脆响,坠地而未碎的杯盖渐渐转停,费岩眼里杀机立现。莫秋离心里也不由得一紧。好在费岩顾及这里是王府内院,打狗也需看主人,他此刻还不便动手,但这口气他却怎么也不可能再忍。
“小贼!谁给你的胆子,敢在爷面前撒野,你可知爷是什么人!你活腻味了!”
莫秋离还没搭腔,却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是我借他的胆子,我也知道你是什么人!”
屋里三人各自诧异。
是秦王妃来了——莫秋离怎么也不会忘记这个声音,可她为什么会来这里,似乎还是在帮自己。费岩虽只见过秦王妃几面,并不太熟悉她的声音,但也已经从来人非同寻常的语气里听出了她的身份。
费岩立即从片刻前的气势汹汹,变成了一副阿谀趋媚的脸孔,亲自走到门口来迎接王妃。
秦王妃却只对费岩淡淡的点点头,便径自走到陈安旁——费岩之前的座位上坐下,且在坐下之前皱着眉,用衣袖扫了扫椅面。
这一切都瞧在莫秋离眼里,让他莫名惊讶——连平东王都对费岩这个总领太监礼让三分,可见他在皇宫里地位超卓,可当费岩见到秦王妃时,他却反而对后者毕恭毕敬起来,处处谨小慎微,仿佛面对的是能掌控自己生死的人物。虽然一时还猜不透这其中的关节,但莫秋离却至少明白,自己与费岩的过节,乃至自己曾偷听他与陈安密探一事,都需着落在秦王妃头上来化解。
“哟,是费公公呐?”秦王妃不冷不热的“惊叹”了一句。
“嗬嗬嗬……”费岩尖细的嗓子,假笑起来直叫人觉得寒毛倒竖,“王妃您是贵人事忙,奴婢这来了王府可有一日了。”
莫秋离并不识得王族大礼,不知“奴婢”仅是太监们面对皇族,即他们主子时的自称,否则当即也该能猜到几分原因了。
秦王妃突然拉下脸,半睁着眼,问费岩道:“方才公公问什么来着?是不是问谁给莫天师的胆子呀?费公公?”
费岩的嘴角微微颤了颤,当即跪拜下去:“王妃恕罪,王妃恕罪……”
“何罪之有?”秦王妃一边抚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的问。
“奴婢……奴婢不知莫大天师是……是王妃的人,这……这个,都是奴婢糊涂,都是奴婢糊涂啊!”
刚刚“哭诉”完,费岩便一连给了自己十个响亮的耳光。莫秋离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除了痛快,更多的则是讶异,讶异于一个外姓王妃,竟然能比一个亲王更具威慑力。到底这个王妃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还是她有什么惊人的身份?
费岩的戏作足了,秦王妃似乎也看够了自己的指甲,抬起头,惊讶道:“哎呀,这可真是……啧啧啧,是谁吧咱们费大总领的脸给打成这样了?哎哟哟,这人胆子也太大了……”
“王妃,奴婢有伤在身,还请王妃恕奴婢不敬之罪,准许奴婢先行告退……”费岩已经拿出了最卑微,最趋媚的态度来。
“费总领言重了。来人呐,带费总领去胡太医那治伤,记住,要好生服侍费总领。”
秦王妃唤来门外仆役,带着费岩下去了。
等人一走,莫秋离便识趣的拜倒下去:“谢王妃为小人主持公道,谢王爷明辨是非。”
陈安一脸不悦,莫秋离又怎会瞧不出?可似乎他对自己妻子的颐指气使也无可奈何——其实从二人对待费岩的态度迥异,已经可以看出端倪了。莫秋离感谢的自然是替自己出了气的王妃,但平东王毕竟是一家之主,在不清楚秦王妃究竟为何偏帮自己的情况下,对王爷的礼数也是丝毫少不得的,至于今天的事,让王爷脸上难堪,那却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秦王妃起身,对陈安福礼道:“妾身先告退了。”
“夫人走好,本王就不送了。”陈安眼望着手里的茶杯说道。
秦王妃走出屋外,跨过门槛,又回头道:“莫天师,你随我来。”
“是。”
莫秋离正求之不得——陈安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若不是秦王妃召唤,他还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离开这是非之地。
随在王妃身后,直到走出院子,莫秋离都没再回头望过一眼。走到院门时,隐隐听到背后传来器皿碎地之声。莫秋离偷偷伸了伸舌头。
一路跟着王妃来到东苑,进得一间宽阔的院落。一进门,便是假山嶙峋,碧水莲池,林木苍郁,处处花团锦簇,美不胜收。比之府中几处花园,格局更显大方。
莫秋离不知,这里其实是皇宫里一处宫苑的复刻,几乎是一模一样。
走在后面,环顾左右,莫秋离竟有些浑然忘我,禁不住啧啧轻叹起来。
秦王妃停下脚步,笑问:“莫天师也觉得这里的景色不错?”
“不错?不不不,王妃此言差矣。”莫秋离小卖一个关子,见秦王妃含笑以待,又继续道:“如果说这里的景致只是一个‘不错’,那天下间的园林景致,岂不是处处都‘错’了?”
秦王妃嫣然一笑。虽已年过三旬,但这一笑间的风情,比之妙龄女子却也不遑稍让。莫秋离不敢多看,忙低下头。
秦王妃笑道:“莫天师果然会说话,也懂得世间女子的心思,怪不得……啊,咱们还是进屋去说吧。”
莫秋离不知王妃没说完的那句是什么,但暗暗猜想,一定和萱婷郡主有关,不由得紧张了起来。
到了一间大屋门前,秦王妃屏退下人,只莫秋离一人跟随着进去。
到了前厅里,秦王妃指着一侧房门:“进去吧。”
“啊?”莫秋离惊讶不已,自己进王府内眷的宅院已属大忌,何况又是王府的女主人,如今还要进里间私房,这就更是大大的不妥了。
“叫你进去你就进去,这府里还有谁敢对我多说一句不成?”
秦王妃只略一颦眉,就叫莫秋离为之气夺,不得不遵从她的指令。
跨进里屋,竟是一间雅致的卧室。房间不大,但紫檀桌椅妆台,珠帘罗帐香榻,壁上一幅侍女游春图,装裱都是精细华丽见长的宣和装——不谙诗书,但却独爱画艺的莫秋离于此道还是颇有见识。
可怎么瞧这房间的布置陈设,却都不像是已婚妇人的卧房。正寻思着,忽然一双柔润的小手便将莫秋离双眼遮住。
莫秋离喜出望外,灵巧的挣脱,一回身,正想伸手把陈萱婷一把抱起,却陡然警觉——秦王妃就站在门口。
莫秋离反应极快,立刻后退两步,礼拜下去:“小人见过郡主殿下。”
陈萱婷气得连连跺脚,气鼓鼓的跑到门口,拽起王妃,拉到了房中,指着拜倒在地的莫秋离,嗲声道:“娘亲~~你看,你看嘛,他有多气人!”
王妃笑着握起女儿的手,摇着头说:“你们的事,娘亲管不着,你要气,一会再气,我先和这孩子说几句,你先出去,乖。”
莫秋离听到“这孩子”三个字,心里已经有了些眉目,可他总觉得这事有些难以置信。
陈萱婷冲着莫秋离作了个鬼脸,飞快的跑了出去。
“秋离。”
“啊?”莫秋离忍不住惊出声来,这屋里显然只有一个人叫“秋离”,可这称呼从堂堂王妃嘴里喊出来,却不啻是石破天惊。
王妃微微一笑,又道:“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莫秋离犹豫了起来,“小人不知。”
“哦?”王妃笑着,左右望了望,又道:“那你觉得这里的陈设,像是什么地方呢?”
“……小人觉得,这里肯定不是王妃的居室,倒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未出阁的姑娘住的闺房。”
“哈哈哈……”王妃大笑了起来,笑得莫秋离心下惴惴。
王妃又道:“你眼光倒是犀利,不妨告诉你吧,这里,是我女儿的闺房。”
“啊?”莫秋离第二次惊出了声。
进入王妃内宅,已是逾礼之举,但以王妃的地位和两人的年纪辈分之别,倒也还不算破格,但让非亲非故的男子进一个千金小姐的闺房,就实在有些离谱了。
“不用奇怪。我这宝贝女儿,从小就有两处闺房,每月会在我身旁住上些日子,所以这间闺阁,我一留就是十年……十年前,也是婷儿第一次离开娘亲身边,去王爷给她置办的小院里住。”
王妃的话都是对着莫秋离说的,但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莫秋离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好默不作声。
只听王妃又道:“只可惜……可惜,这间房,婷儿她也快住到头了……”
莫秋离不明其意,面露疑惑。
王妃却陡然怒目相向,对着莫秋离,一字一句的道:“这还不都是你干的好事!”
莫秋离脊背都已经凉了。从听王妃一番感慨开始,他已觉察出少许弦外之意,现在这句直截了当的斥责,更是几乎把话挑明了。
莫秋离万万没想到,自己对郡主所做的事,这么快就会被王妃知晓——若是一个时辰前倒也罢了,可现在,在他见识了王妃远胜于平东王爷的威仪之后,再让他直面王妃对自己的叱责,他却不能不想到最坏的结果。
陈萱婷却突然冲了进来,拉扯着母亲的手道:“娘亲怎么能说话不算数,你答应过女儿,不责备他的啊……”
“胡闹!”
王妃厉声喝斥,让陈萱婷愣在当场,母亲的态度显然叫她始料未及。
“这小子色胆包天,做下这等无耻之事,若不让他知道自己罪责究竟有多深重,今后岂不是要翻了天了!”
莫秋离始终低垂着头,装作一副大气都不敢出的模样,心里却开始盘算,是否有硬闯出府去的必要——眼前一个王妃,他虽惧怕其威势,但那是作为王府的客卿,也是出于自己对萱婷郡主的亏欠,可如果实在逼不得已,他却也不会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流放在眼里。
不料陈萱婷却噗通一声跪在母亲面前,重重的磕了三个响头:“女儿不肖,有负母亲养育大恩,但女儿心意已决,如果母亲执意要惩治秋郎,女儿唯有一死……”
一个“死”字还未说完,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已经抵上了陈萱婷娇嫩的脖子,直指咽喉要害。
莫秋离和王妃俱是一惊。
“母亲的恩德,女儿只怕……来生才能再报了……”
一字一句,声泪俱下,而每说一字,陈萱婷的咽喉似乎便要在刀尖上轻触一下,看的王妃目触心惊。
莫秋离眼前模糊了。他深为自己刚才想一走了之的念头自责和惭愧,在他一心想着脱身的时候,一个被自己强夺去最宝贵的童贞却无怨无悔的女子,心中所想的竟是为自己赴死。禽兽尚知图报,假如此时还想着自己的安危,岂非禽兽不如?
莫秋离暗暗结印,对着陈萱婷一扬手,那柄匕首便从她手中滑出,飞了出去,钉在墙上。
“不……”陈萱婷支起身,便要去拿回匕首,却被莫秋离挡在身前。
“郡主,不值得!”莫秋离言语铮铮。
“什么……不值得?”陈萱婷双眼泪痕尚在,一双明眸痴痴的望着莫秋离,更觉楚楚可怜。
“郡主,莫秋离不值得你如此恩遇……我……我是个无耻好色之徒,侵犯了郡主,却……却曾想一走了之……”
“什么?”陈萱婷眼里闪过一丝惊诧和失望,但转瞬即逝,“你是不是怕被人知道,坏了我的名声?我……我不怪你。”
莫秋离更觉愧疚,犹豫片刻,他伸手向身后,取下匕首,抵在自己胸口,面色凝重,缓缓道:“郡主,此时此刻,我没有脸面再对你说任何一句谎话——请你先听我说完,如果听完以后,你恨我,怨我,这柄匕首,就将为你解恨出气。”
“你别这样……你放下刀,我听你说就是了。”陈萱婷大急起来。
甚至王妃都略略动容,但她却不发一言,至此她还不敢肯定,这个糟蹋了女儿,却令她甘愿为之送命的男人是不是在做戏给自己和女儿看。
见陈萱婷要抢上来夺刀,莫秋离换刀到左手,依旧抵住胸膛,右手伸出,略运真元,轻轻将陈萱婷推开,将她推后几步,却不跌倒。
“郡主,你先听我说——”
莫秋离将自己为了救罗头领和一干水寇才伺机混入王府,以及先前与辛雨菡的种种际遇都毫不隐瞒的说了,但也向陈萱婷表白心迹:
“……郡主,不,萱婷,其实从走进王府的那个晚上,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就觉得你很特别,不管我心里怎么反复的警醒自己——你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但都没法阻止我对你的这种好感。我和张天师斗法,也是你在危急时出言相助。而当我接连冒犯于你,甚至……甚至一时色迷心窍,犯下禽兽之行后,你却还那么信任我……”
“岂止是这些!”秦王妃突然打断了莫秋离的话,“适才就是萱婷听说王爷唤你去内院,怕是事情被王爷知晓,要惩办于你,才心急火燎的跑来告诉了我,求我去救你……我这傻女儿,唉……你,你喜欢什么人不好,却喜欢上这么个一无所有的穷酸小子!”
莫秋离闻言,垂首默立片刻,忽然抬头道:
“萱婷,郡主,我很想让你给我一刀,但是我知道你下不了手——可你越是对我宽容,我越觉得自己卑鄙……”
陈萱婷已经泣不成声。
说了这么多,莫秋离觉得心里坦然了不少。见陈萱婷越哭越伤心,终于还是合上双眼,轻轻道了句“郡主,此生的情,来生再报!”,手上运力猛一推送,便传出利器刺破皮肉之声。匕首直没至柄,只觉意识渐趋模糊——
“娘的,什么匕首啊……我的护体真元竟然抵挡不住?这下玩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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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其实这几天一直在感冒,不过所幸手中有存稿。但也因了感冒一场,才越发觉得存稿的重要。
往往有的时候,一本书的TJ,就是由一次偶然的断更开始的。好在这次自己有备而来,幸甚,幸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