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续的下了几日小雨,让本该在阳光里氤氲的夏季染上了些许不和谐的寒意。
宫廷中弥盖着一种稍显紧张的气氛,因从边关传来的消息一直都在说着与齐楚两国联军有关的事,尽管宫中没有作什么反应,但也引得城中百姓偶尔的议论。
转眼便到了七月二十,尚薇的生辰。也正是桃夭满岁的日子。
虽然按着墨澜的身体状况本不该大肆庆祝,但荣彦和叶尧商量着,依然觉得桃夭得封地一事不得马虎,既能一并祭天,也可以起到安定民心的作用。
因而到了这一日,天气也晴了些,午后的天空更是亮了许多,尽管云层依然厚密,但也足够让车马安心的驶向皇陵与祭坛的方向。
城中难得这般盛会,百姓也纷纷沿途叩拜,齐声道贺。
车马行过,在人生嘈杂的街道上。
最前面那顶绯色的轿子里,尚薇着一身妃红,靠在扶手上,衣衫上金丝纹饰的凤凰图案格外的灵动高贵,更衬托着她身为长公主的气质。而尚俊那小家伙不愿一个人坐轿,非要和桃夭待在一起,云倾也就顺了他的意,让他与桃夭同乘一座软轿。后面跟着的便是悬着有些厚重帘幕的白色轿子,众人也都很想要知道这外界一直在传着伤重不起的王爷如今的情况究竟如何。
但墨澜并未露面,稍显厚重的帘幕遮盖着轿子里的人,也让他此时的情况显得更加的难以捉摸。
璃国的皇陵坐落在都城的极西,意喻西方极乐。
祭坛也就在皇陵边,背靠着的是通往西方一片荒漠的丛林,那座山不高,却荆棘丛生,曾有民间传闻山中有野兽出没,而毕竟也临近着皇陵,这里便愈发的人迹罕至。
先皇在世的时候还偶尔会与几多王公大臣前来这山林里狩猎,但也仅是在夏末初秋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太过深入。
缠绕在祭坛与皇陵周围的便是永远奔流不息的瑶水河,宛如一条碧清的缎带,交织在重重的树影间。
礼部早已安排好了今日祭天的行程,在九十九层石阶之上的驯龙台上早早就安排好了祭天需要的工具。
周围都是百姓,熙熙攘攘。
尚薇已是许久未曾出席过这样的盛典,因而在下了软轿站定的时候,一时间竟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她抬眼望向那似乎看不到尽头的九十九层石阶,虽然无声无息,却仍在静默的散发着一种威而不怒的气魄。
欣瑶在她身旁扶着她,也小心的留意着她的身体。
她看了周围的官员和百姓一眼,而后便对欣瑶微微一笑,示意自己没事,跟着就提了裙裾,走向了驯龙台。
尚俊一身明黄色的四爪太子龙袍,下来的时候也显然比从前更多了些稳重,他看着朵儿把桃夭妹妹抱了下来,这才放心的跟着姐姐一同走去。
云倾先行从后面的软轿里下来,似是隐隐蹙起的柳眉藏着些许不易觉察的担忧。
她看着墨澜伸手掀开有些厚重的帘幕,出现在众人面前,依旧是那风姿卓然,衣衫清整,干净的如同谪仙,染不得这世上分毫的埃尘。
可虽然他看起来并无异端,云倾却清楚的知道他的身体状况。
直到方才离宫前她还在劝他不要出来,可他只是淡淡的说自己已休息了太久,怕会引起猜忌纷纷,何况他还是桃夭的爹,便必须要来。
云倾劝不动他,只好由着他,却一路上都在担惊受怕。
她很想到他身边去扶着他,她怕这石阶太高又会让他不适,但实在是有太多的人在场,她不敢暴露了他真实的情况。
毕竟谁也不能保证这人群中,又究竟有几个是楚国或齐国的探子。
而他出来也本就冒着会被突然刺杀的风险。
宸枫读到了云倾眼底的担忧,便向她微微颔首,而后跟到了墨澜的身旁,看似像只是跟着他,实际却也在保护他。
有些心绪复杂的众人上了阶,便开启了祭天的仪式。
此时,瑶水河。
一条装饰精致的小船顺着水流飘然而来,船舱的幕布是挽起的,正能让里面的人能远眺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修长白皙的手指执着一个白瓷的酒杯,雪狐般狭长的凤眸微微眯着,却让人读不清他此时眼中的心思。
只有那一身茜素红的衣衫红的像血,像烈火,衬着他散落满衫的白色长发。
祭天的典礼上,城中百姓也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到了这个赐了封号“叶蓁”的郡主。惊叹于她的清丽秀美,丝毫不输于当时她那姿色倾城的母亲。
祭天的仪式完成,之后便是满岁的桃夭封为郡主,又要接受封地的仪式。
尚薇突觉疲惫,虽然她并不排斥就在身边的桃夭。
只是或者看着墨澜那么的宠爱桃夭,感觉到他看着桃夭的眼神里那近乎溺爱的神色。
恍然间她觉得自己万分的多余,尽管她对桃夭,对他,都充满了无尽的愧疚。
这种心疼夹杂着愧疚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她整个人都倾轧成碎片。
待了一会儿,她实在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便只是淡淡的交代了欣瑶一句不要跟来,自己就先行离开。
欣瑶着实担心,本想偷偷跟着,但又听尚薇说只是去后面的皇陵祭拜一下母后,便也就没再说什么。
步下祭坛,绕过了守卫,尚薇提着长裙,走向皇陵。
不知何故会突然想起父皇,想起母后。
或是因为这半年来实在发生了太多太多的事情,她也第一次错过了父皇和母后的祭日,陷在一些难言的痛苦之中。
她想要安静,想要逃离,然而现实却只一次次的把她打入到残忍的境地里。
风有些大,吹着耳畔的长发,从发间的配饰上悬挂下的流苏随着脚步微微飘动,却让她觉得很不舒服。
从前实在有很多习惯的东西如今都不再接受,正如她脾性的转变,从带刺的蔷薇到褪去了身上所有的芒刺,曝露在阳光之下的时候,也还依然隐隐作痛。
她走向皇陵之外的甬道,两旁的墙很高,让那并不明晰的光泽照下来的时候,便愈发的局限成了一道暗光。
然而就在她想要绕进皇陵的时候,却忽听到了不远处传来说话的声音。
风有些大,她听的不甚清楚。
走了几步过去,才发现原来那正是两个朝中的大臣,御史樛木和守城的千总卫石泸。
他们二人似乎是旧识,本也是奉命来参加今日的典礼,但大概也没了兴致,所以才到这祭坛之后的地方说起了话。
尚薇本不愿细听朝中的事,微微敛下眉便准备转身离开,却忽被他们的话所吸引。
“……平遥王身边的那女子,原也是夏国军机处的人员,听闻还是那齐国丞相的私生女,想想当时被刑部查到的莲美人,这齐国丞相野心可是不小……”
虽然如今的墨清身份多变,但习惯中这些官员依然称他一声平遥王。“在别国安排细作本无可厚非,但如今既是楚帝有攻城野心,得以决心相助,倒的确令人叹服。”
“……想必这平遥王参与其中,必也是和这女子有关,既是齐国丞相之女,怎么说这乘龙快婿也算是囊中之物……”
樛木突然嗤笑,“这你可就大错特错了。”
“怎么?难不成这齐楚两国要联合起兵的事还能有假?既都确定那齐国丞相安插眼线在此,怎么也和平遥王脱不了干系……”
千总卫石泸皱了皱眉头,“更何况平遥王素与王爷不合,如今王爷身体欠安,怎么说也是良机,得美人与权利相助,定要争个你死我活才是……”
“你觉得,平遥王愿与楚帝联盟,供我璃国详情,当真只是为了与王爷一争高下?”
石泸眉头皱的更紧,“不然还能为何?”
“武夫就是武夫,依我对平遥王的了解,当年他既然选择前往夏国又为丞相,怎么也不像是个喜欢用旁人的权利解决问题的懦夫。”樛木笑他,跟着眼底才流露出一抹神秘的神色。
“我问你,让一个男人动怒,最致命的理由是什么?”
“是什么?”
“自然是美人啊。”樛木认真起来,“你当真看不出,平遥王与王爷,都对公主有情么?”
“公主?……”
“公主为王爷堕胎,王爷之后又为公主所伤,这其间纠葛的确繁杂,但你可有想过,平遥王既已在夏国为相,大可以香车美人享受人间,又何苦一直留在璃国都城?”
“他若真想夺权来与王爷一争高下,凭他的本事,早就为王甚至为帝了,如今这般将自己困锁在都城里,一日日尽行颓唐之事……还有他那一头白发,也着实来路蹊跷啊……”
石泸听了恍然大悟,“如此想来,倒的确有理。”
“不过若说两虎相争必有一伤,王爷如今伤势未愈,的确也令人担心的很……”
之后他们说了些什么,尚薇已全然的听不进去。
在她脑海中不停来回冲撞的便只有那个一头雪发,茜素宽袍的男人说过的话。
他素来没有正经的模样,一向都是那么轻佻,但若真的想来,纵然无数接触,他也轻薄自己,但倒底没有做过什么真正逾矩的举动。
只是当她知道他竟要和楚乔,和那齐国的丞相联合,直指璃国,直指墨澜的性命,脑海中他雪狐般妖魅的面容便开始扭曲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有些发冷,猝不及防。
他会这么做,会准备参与到那场战争里去的原因,真的会是自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