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草静悄悄的走进院子,刚要伸手推门,门却被人从里面拉开,正是琳娜。上次得草走后,琳娜一直闷闷不乐,长时间坐在二楼窗前发呆,只叫公使夫人好生担心。得草跟骑慰打招呼进来时,刚好被坐在窗前的琳娜看见,眼见得草直接向大门走来,琳娜快步跑到楼下,打开门就见得草双手朝自己发红的脸蛋摸来。
琳娜心中没来由的暗自喜欢,竟主动的把脸儿往前伸了一些,得草却懵了,闪电般的收回双手,连退两步拉开距离,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琳娜眼中霎时闪出了泪花,兀自扶着两扇门的双臂也微微颤抖起来,幽幽的目光只将得草看得心头狂跳。得草恁机灵一个人,此时也是犹如哑了一般,只觉得有千般话要讲,可不知从何说起,诺诺半晌,最终吐出一句话来。
“我…我想喝咖啡!”
琳娜放下手臂,做出一个请的手势,竟是大清茶馆、酒店小二惯用的标准姿势,得草感到熟悉的同时也带了那么一丝感动,难不成真的要成了?
屋内的大钟“当……”连响七下,这是早上七点钟,也就是巳末之时,想来琳娜昨晚定是没有睡好了,起来的竟如此的早。得草是早起惯了的,山里人起的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完全不合山里人的规律。
得草满怀异样的从摆着店小二姿势的琳娜身边走过,灵敏的鼻子不经意间捕捉到一缕淡淡的花香,跟传闻中俄国女人身上那股洋骚味儿截然不同,竟让行进中的得草顿了一下。直到得草在沙发上坐定,琳娜才轻轻关上大门,轻盈的往厨房走去。
看着俏俏的琳娜,看着她轻盈的脚步,得草总觉得今天琳娜好像有点不一样,具体那里不一样,得草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次琳娜冲泡咖啡的时间比往时要长,就连那股带着清香的苦味儿也比往时晚些飘出,得草摘下帽子,忍不住抽动了两下鼻子,想要捕捉些什么,虽什么也没嗅到,但脑海中却浮现出了淡淡的花香。
座钟的“嘀嗒”声连绵不断,得草却渐渐烦躁起来,终于紧盯着的厨房门口出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咖啡还是那样,兴许是做的精细了些,得草竟有一种想要细细品尝的冲动。琳娜还是那样,轻轻、熟练的为得草倒上一杯咖啡,然后端出调味的盘子。得草也还是老样子,加了少许盐和牛奶,用乳白的咖啡勺搅动泛着白纹的棕黑色咖啡,香气一丝丝的溢出,让人陶醉。
“我要走了,往上海去,来跟你道个别。”得草最终还是明言了自己的来意。
“我可以感受出来!”
得草心中一颤,琳娜竟是如此巧灵的一个女子,搅动咖啡的右手随着心里的颤抖也微微抖了一下,溅出了少许咖啡。得草赶忙低头查看,眼睛却透过茶几的空隙看到了一双穿着红红拖鞋的嫩白脚跟。
拖鞋乃是用大红洋灯草绒制成,上面绣着一朵金色的牡丹,配上露出的脚跟和一截匀称光滑的小腿,竟是如此耀人眼目,得草竟是看呆了。
大清女子从小讲究三从四德,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讲究裹脚。女人们从内到外、从头到脚都被条条框框约束惯了的,几时有女子当众露出过脚来?话说回来,即使露出脚来,那也是被三尺裹脚布给摧残成畸形的病态脚,只有那些有此爱好的男人才会去病态的欣赏,得草自认是不会喜欢的。
得草有些尴尬的收回目光,这才反应过来琳娜今天的不同来。琳娜今天竟是没有穿着皮制的小蛮靴,难怪方才走路时没有往常那种“咯哒”声。得草清醒过来,再去看溅落几上的咖啡时,却发现琳娜早用抹布抹掉了,就像抹去一滩泪水。
得草顿时感动起来,大清朝有太多事儿让得草痛心,洋人在得草心中更是狗娘养的,但琳娜却让得草推翻了自己一贯的看法,洋人也是人,也有好人与坏人,洋人欺负大清,那是大清太懦弱。
琳娜已经对自己表明了心意,这固然是西方女子对爱情的敢说敢言,但这又何尝不是琳娜考虑到大清人对爱情不敢说不敢言呢?就凭这一点,得草就打心底里接受了琳娜,以前顾忌的也许仅仅是旁人的看法吧!
“琳娜……”
“嗯?”
“我知道你的心意,其实我心里头并不排斥你,先前对你的冷漠也许是我考虑的太多,才表现出来的。你知道,我和大清上亿子民不大一样,你们西方人讲究思想上的独立,就是“思想”这两个字,我有我的思想,跟其他人不一样的思想,其实我……我也喜欢你,说老实话,这也是我刚才才发现的。”李氏教得草的文化知识不同于大清朝之前前流传千百年的儒家奴役文化,这是先进思想战胜流毒的体现,得草做到了,远在上海的李氏若知道,定然会欣喜而笑。
“我相信你,得草,我第一眼看见你就喜欢上了你,喜欢你的眼睛,进而喜欢你的全部。你真的跟其他人不一样,我很主动,但上次你拒绝我的时候我还是伤心了,我明明知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样的,但我还是伤心了,得草……”说着,琳娜竟“呜呜”的哭了起来,但脸上的笑容却让得草心里头蜜蜜地甜。
得草知道,这种年仅十八九岁的女孩子在追求爱情时往往不会考虑其他,比如琳娜的父亲瓦西列维奇是否同意,又比如得草马上就要到上海去了,是打洋人还是打太平军,打洋人的话是打英法德意日还是打琳娜的祖国俄国,这些都是未知,琳娜能不考虑这些,换成另外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也可能不会考虑这些,但得草考虑了。
考虑的结果是无奈,一切都是未知,得草不是神仙,也不知道该怎样办,但得草知道一点,不能辜负了眼前的人儿。
“琳娜,我要走了,若是到上海那边站稳了脚,我便想办法通知你,至于其他承诺我没有,我也不要你的,我……”
“得草,我明白,你放心去吧,你们大清不是有句老话‘好男儿志在四方’吗,你就是好男儿,我明白的,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等你的消息,别忘了想我啊!”琳娜竟是出奇的懂事儿。
由发自内心的笑变成强颜欢笑,琳娜脸上的笑容让得草一阵心酸,多好一个人儿!得草整整心情,说道:“琳娜,我家里穷,没啥值钱东西送你,我也不要你啥东西,等我消息就是,我走了。”
得草站起身,刚要迈步,琳娜喊道:“得草!”声音中带着一丝希冀。
得草一顿,回过头问:“咋了?”
琳娜沉默半晌,说道:“咖啡!”
得草看了看琳娜,弯下腰端起桌上的咖啡,这次没有闭着气一口灌下,而是慢慢的一小口,一小口的品尝这满是怪味的咖啡。得草竟从咖啡中品出一缕异样的味道来,那是一种仿佛苦尽甘来的感觉,又像是芝麻油散发出来的味道那样香。
放下咖啡杯子,得草径直走了出去,没有回头。琳娜望着那道背影走远才擦去奔涌而出的泪水,轻轻拿起得草用过的咖啡杯子,为自己倒上一杯咖啡,一点点品尝起来,任泪水滑落在杯中,异邦女子的柔情尽数显露。
周半倒早弄好了马车,正等着得草。见到得草出来,周半倒嚷道:“我说大人,咱平时都是骑马的,今日为何要赶这慢腾腾的马车?”
得草见到周半倒,心情竟是有了好转,说道:“平时是骑马,但今时乃是回家看望我父亲,说不得,得给他老人家和屯里的乡亲们买点城里的东西,屯里人不少,用马肯定不成,索性就让你寻了辆车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