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下车后,王国光赶到医院,父亲在病床上躺着,他又一次被医生抢救过来,这老汉命大,两次从鬼门关绕一圈回来。见到儿子,半睁着眼睛安慰他:“我现在没事了,你不要着急,看看我,该上班就上班去,不要耽误工作。”王国光含泪望着他,哽咽难语。
母亲在旁边说:“老头子,你糊涂了?国光现在自由,不用上班,让他多陪陪你,尽尽孝心。”
父亲固执地说:“我又不是不能动弹,围着几个人干什么,他们年轻,都应该张罗事业去,不要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我这里。”
恰巧这时医生进入病房,听到病人说这样的话,不禁钦佩道:“很少有父母像您这样的,自己躺在病床上,还想儿女的前程。”
王国光说:“我父亲替别人想了一辈子,从来不替他自己考虑。”
父亲在医院治疗一个星期,体内输进十几瓶子药液,出院了。父亲回家第二天,母亲便接到老家一个电话,是姐姐打来的,说傻子兄弟在外面走丢了,已经找寻一个星期了,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看来凶多吉少。母亲通完电话,愁眉苦脸,默默念叨:“怎么能走丢了?没有先例呀?”王国光在旁边问:“谁走丢了?”母亲看他一眼,说:“你傻舅舅。”
王国光惊疑,问道:“什么?我傻舅舅走丢了,什么时候走丢的?”
母亲说:“已经七八天了,你姨姨全家人都出去找,也没找着,不知能不能遇上好心人,看到傻子,给收留一下,然后报警送回来。怕就怕走在农田上,不注意掉进深井里,没人发现,那样可就坏了。”
王国光皱起眉头,问:“老家的深井有多深?”
母亲咽一口唾沫,说道:“几十米深。”
王国光倒吸一口冷气,更替舅舅担心。当天晚上,王国光做了一个梦,梦见傻舅舅站在他床边,不声不响地看着他,舅舅神态安详,头戴一顶蓝帽子,不露一点儿傻气。王国光醒来,思谋梦意,心里既奇怪又亲切。第二天他把梦境告诉母亲,母亲一听,说道:“坏了,你舅舅一定是来向你告别的,看来已经不在了。”
按照迷信说法,人死之后,灵魂要向亲人们告别,然后才入阴间。王国光不信,怀疑问道:“你们怎么没梦到?”母亲说:“不是人人都能梦见,死人亲谁,才去看谁。”
王国光听得毛骨悚然,他想起梦见郭大爷那件事,不由得心里发慌,但愿那只是巧合。吃完早饭,他给大姨家打电话,详细询问舅舅的情况,大姨一五一十地对他讲明。他让大姨家去报警,一有消息赶紧通知他,大姨说,这些事情都已经做了,警察也联系周边县市了,还在公共地段张贴了寻人广告,但到现在没有一点儿消息。
舅舅生死未卜,自己却无能为力,王国光感到自己格外渺小。
此后,傻舅舅再无音信,就像从人间蒸发一样。他倒希望舅舅蒸发掉,没有音讯,起码不获死讯,还有一丝活的希望,说不定被哪一个善人收留了,正在颐养天年。过几天,母亲又说:“傻子肯定不在了,不是掉进了深井里,就是掉进了河里,否则,一个大活人这么长时间没有一点消息。”
国平也说:“现在社会信息这么灵通,要是我舅舅被人发现了,警察马上就能得到消息,我觉着舅舅凶多吉少。”
王国光仍然不愿意相信,任何事情都有意外。从此,无论走到哪里,他都留心孤傻的人,尽可能给他们一些帮助,帮助了他们,也顶如帮助了舅舅。有时他幼稚地幻想,即使舅舅死了,也变成了门神,保护天底下受苦受难的孩子,就像当初保护他那样。
王国光在家陪伴父亲一个月,就坐火车返回北京去。在北京西站下车时,神使鬼差,又碰上了丁高管,真是怕啥来啥,让人怪异。此次丁高管来北京复查眼睛。他们互相点点头,没有说话,一前一后,跟随人流走向地铁站。
王国光一天心情不顺畅,东铁公司已成他的心病,不能碰触,一旦触到,就崩开伤口,流血不已。
其实,丁高管的日子最近也不好过。这次来北京之前,已经听说运量还要下降。东铁公司每况愈下,员工的待遇大幅度降低,员工开资都成了问题,先是推迟开资,后来变成拖欠工资,员工的生活压力陡然变大,一些贷款买房买车的员工,连银行的贷款都还不了,整日愁眉苦脸,往日高声乱叫的餐厅,现在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闷头吃饭,都在琢磨将来的出路。
由于经济压力加大,人们都变得谦和忍让起来,不像经济效益好时,嚣张狂躁。人的脾气也是和金钱挂钩的。
李红卫队长遇上了真正的麻烦,他女儿今年考上大学,读艺术学院,每年学费一万五,他买房贷款二十万,每月还贷三千元,老婆在外打工,每月挣不了多少钱,刚够全家人的生活花销。学费和贷款,成为两座重山,压得他头晕脑胀,喘不过气来,经济真能压倒人。功利化的社会,钱财是一个硬指标,“一分钱憋死英雄好汉”,一点儿都不假。他也开始琢磨别的路子,他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2013年7月,公司人力资源部又下发减岗通知。减岗,顾名思义,减掉岗位,让员工变相失业,它和下岗有本质的区别,下岗有岗位,效益好了可以上岗,减岗就没岗位,那个岗位被减掉了,公司效益好了,岗位可增也可不增,全看需求。东铁公司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它内对员工实行欺骗盘剥,外对客户进行克扣、拖延、赖账,处处算计,可惜它运气不好,运营一年不如一年,最终面临破产的边缘。上帝能让这样的公司壮大昌盛吗?连它的员工都恶毒诅咒它,希望它破产,倒闭,它的运气能好到哪里去?
李武立即成为减岗的对象,减岗后没有工资,他整天咒骂公司,咒骂管理人员,咒骂这个不平等的社会。他被减岗后,在家庭的地位马上爬到地下,老婆瞧不起他,整天骂他废物典型,无用的货色。李武不服气,厚着脸皮向外父求助,外父却说,他的煤矿也不景气,现在几乎停产,靠贷款给工人开资,来矿里上班没有前途,不如另找出路。李武无奈,只得去职业介绍所登记,后来,他在一所中学找了个营生,给食堂帮厨打杂。
老虎口站区电务工队里,现在只留下两名人员,一名是李红卫,一名是甑莎,一个是工队长,一个是技术主管,他俩关系暧昧,偷偷摸摸,像开了一家夫妻黑店。其它站区的配置也一样,两人倒班,看管设备,人员休班时,出了电务事故,还得丁高管赶过去协助处理。他再难找到过去的那种悠闲自在和高人一等的优越了。
一年后,东铁公司宣布破产,被西铁公司收购。东铁公司从此结束了它让人痛骂的历史,这是后话。
一切繁华的事物,在消耗完机能之后,总要成为垃圾,变成负担,被世界所遗弃。繁华过后是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