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已进五月中旬,仍然大雪纷飞,树上绿枝摇荡,地下嫩草正长,雪落风旋,人畜体僵。人与人的关系也如这风雪天,相处冷淡,相互提防,彼此猜疑,一切行为都套用冷冰冰、硬邦邦的规章制度,就像那铁硬的机器,甚至连那机器都不如,机器齿轮还相互咬合,扣齿转动,人却疏离的如同一条轴上的两个轱辘,碾轧的辙印是两条平行线,不去交叉。
在这样寡淡的人情环境中,为了生存,王国光不得不用套子把自己罩起来,以免受到伤害。触摸冰冷的钢铁,就得戴一副防寒手套。
看吧,每到月中,人们的情绪便来一次爆发,经济利益,纠结将来何去何从。工资条一发下来,人们就趴在桌子上,研究对照各种数额的来源,情绪变化都明显地从脸面上反应出来。工资收入,把大家分为一个个等级,隔离开来,成为一个个独特的群体。站区主任一万三千元,工队长七千一百元,技术主管四千三百元,熟练工三千三百元,学员一千七百元。
李武看了半夜工资条,抱怨了好一阵,说一千七百元都不够他一个月的消费,巨大的收入差距,使他极度失望,第二天早晨上班连点名都懒得参加,他对公司没有信心,对站区更没有信心,他开始想自己的出路,在没有出路之前,他想着该怎么往下混,该怎么往回捞好处。
下午,一架信号机摧了灯泡,开放不了信号,运转室通知电务人员更换,李武当班,处理不了,值班员没辙,找到了王国光。王国光到控制台上观察,发现是一架高柱信号机灯泡灭灯。这架信号机王国光清楚,它的安全性超标,机柱上的灯仓距接触网不到两米,小于规定中的安全距离,于是要求车站停电,无电后才能上杆处理。接触网上带有两万七千伏的高压电,登信号机更换灯泡非常危险。
停电得需要供电专业配合,值班员朱建国无奈,只得向冀主任汇报,冀主任做不了主,让王国光向公司报告,王国光打电话给丁高管,丁高管说这种事他不管,让他找站区专业领导处理,王国光说吴良和李红卫都在家休息,丁高管又让他找行车调度员商量,王国光打电话找到行车调度员,行车调度员还是让找他领导,就这样来回推诿,谁也不愿承担责任。设备故障无法处理。王国光心里着急,不停地给相关人物打电话,要求上级下达停电命令。最后吴良总算打来电话,说你自己可以做主,王国光这才通知供电工队停电,然后到外面登上信号机,把坏灯泡换掉。但是故障已经延续了两个小时。一般来说,这种故障处理超不过半个小时。
这就是东铁公司的现状:有了好处大家抢,有了问题大家推。都想安安稳稳,不干活儿拿工资,挣奖金,往上爬。
这样做有什么后果呢?上面领导只求四平八稳,不出差错,保住官位,下面员工跟着模仿,推脱扯皮,懒惰散漫。公司表面上还按制度运转,实际上已经变成一滩散沙。人们从心里已经背离了企业,各打各的算盘。谋算好了的人,辞职,去了理想的地方。没有谋算好的人,暂时在这地方混日子,拿工资。
是东铁公司养活了一批没有责任心的人,还是这群人对东铁公司管理不满意,没信心,难守忠诚?孰是孰非,难以定论。
权力,是一件好东西,这谁都知道。它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让自己随心所欲,为所欲为。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有利的就有弊。权力也不例外,它是一把双刃剑,砍别人痛快,伤自己也麻利。
公司一年一度的春季设备大检查,大整修开始了。每年设备春检、春鉴都是一年最忙的时候,所有的设备要检查,整修,鉴定。王国光每天都把精力用到这方面。一天上午,王国光和单继芳正在现场检查,整修设备,吴良开着一辆皮卡车过来,下了车,径直向他们走来,小单向他打声招呼,王国光正忙着干活,没理他。吴良看他几眼,转身又离开,钻进皮卡车里,奔驰而去,不一会儿,汽车又转回来,在一片空地上绕圈子,车后卷起一片尘土,随风向他们刮来,小单躲闪飞扬的尘土,不满地说:“吴队长来回瞎转啥?”
王国光瞅了一眼,淡淡说:“可能是练车。”
车子终于停住,停在他们干活不远的地方。吴良又下车走过来,王国光皱了皱眉头,他和大家一样,不喜欢干活时领导在场,领导盯着看,干活不自在。吴良蹲在旁边看他们整理电线,不时问几句业务上的话,小单简单回答。打开下一个电缆盒时,王国光发现一个整流匣缺螺母固定,赶紧找出备母紧固上去。吴良眼尖,看到后问:“这是谁包的设备?”
王国光老实说:“我包的。”
吴良站起身从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记录本,翻开要记。记录就意味考核,考核是领导拿捏工人,整治工人的杀手锏,往往一点儿小毛病,作一篇大文章,扣奖金,减积分。名义上是为了保证设备质量,实际上是胁迫员工就范的手段,领导往往利用这些差错巩固自己的地位。王国光最烦这个,也最怕这个。只要看到这个紧箍咒,就心慌意乱,不能安心。王国光赶忙说:“吴队长,这缺点不是已经克服了?再说这是新交过来的设备,第一次彻底整治。你就别记了。”
吴良不听他这一套,好不容易抓住了一点儿把柄,他能轻易放过?他问了小单这设备的名称,写在本子上。王国光的脑袋立刻大了。吴良记录完,离开他们,钻进车子里,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吴良走后,王国光头脑里还是乱糟糟的,像一只被撞蒙了的麻雀,没有了方向,他再无心思干活,只是麻木地把剩下的电缆盒打开又盖上。坚持到下工,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宿舍,扔下工具,沉沉地躺在了床上。他心事重重,情绪低落,午饭都没有胃口吃。他预感到今后道路不好走。
然而,月底没有提到考核,王国光想可能是自己的话打动了吴良。他出工干活更加小心,不漏掉任何细小的部分,只要能想到的就干到。他不能让吴良,李红卫他们给自己戴上紧箍咒,要是他们经常念一念,他王国光就得卷铺盖走人。
其实王国光高看了吴良,吴良哪是被他的话打动?他根本就没有这种想法,他要拿住这个筹码,伺机而发,他要控制王国光。俗话说:“狼怕鞭,虎怕圈,狗怕低头捡大砖”,他要抓住王国光的弱点,让他对自己服服帖帖。
吴良自称是有理想的人,理想者有时恶毒起来,比常人更甚,他们怀揣着信念,也可称作是固执和偏见,犹如一个凶手拿着刀剑,见到对手,唰地一剑劈下去,一定要把对手劈伤或杀死,直到自己打赢为止。
人往往越小心谨慎,越怕出事情,就越有事情找上门来。事情不是躲过去的,许多时候是撞上来的,被别人硬找上来的。吴良筹码终于被用上了。李武因为请假问题对吴良有意见,两人在吴良的办公室里争辩起来,李武提到了王国光……
王国光当时正准备外出干活,抬头一看,发现李武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看着他,心想:“这个小子又不知使什么坏?”果然收工回来,吴良把他叫到办公室,和他谈起那件电缆盒缺螺母的事。王国光和他解释。吴良不听也罢,一听则反串出话头,列举王国光平时人际交往的短处,揭他的伤疤,王国光顿时火气哧哧冒起,脸色越来越难看,吴良正说在兴头上,王国光起身站起,甩下一句:“你也别说我了,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一拉门,噌噌出去了,吴良在背后叫他,他也不听。上了楼,王国光直喊晦气,早晨本来好好的心情,平白无故受了一顿气。